作者:怪诞的表哥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歌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让人回到了汉代。
那是春暖时节,未央宫的前殿,月轮高照,银光铺洒,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盛放。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妙丽善舞,得了汉武帝的恩宠,特赐锦袍。
如此盛宠,以至于汉武帝废掉了皇后陈阿娇,可见其喜新厌旧,荒淫奢侈。
一首诗,明写的是新人之受宠,暗抒的却是旧人之怨恨。
李龟年脸上的笑容尴尬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无奈。
“酒也差不多了,众人也醉了,早些歇吧。
“是啊,旁人都在编书,我等在此饮酒作乐,不妥当。”
众人都这般说了,气氛被破坏得差不多,薛白遂道:“我引王大兄去号舍。”
“有劳薛郎了。
薛白遂领着王昌龄往后衙走去。
走过长廊,王昌龄停下脚步,抚着廊边的柱子,道:“秘书省,二十又一年了啊……开元十五年,我进士及第,与你一样,起家官也是校书郎。”
他看向薛白,又道:“但我当时没你这般年轻,快到而立之年了。扬名的路不好走啊,我年轻时本欲到边塞拜谒节度使,可不太顺利,好在诗名广传天下,得了张公的认可,出仕之初,官途还是顺的。”
我也是得张公的庇护,方能活到今日。
“听说了。”
月光不算太暗,薛白遂吹灭灯笼,与王昌龄在庭院中闲聊,他有一个消息要说。
但先开口的却是王昌龄。
“你状元及策,起家校书郎,这两步已走对了,下一步便是要外放畿尉了?”
确实有所准备。”
大唐官场的升迁途径基本就是这样,校书郎、畿县县尉,有了这中枢、地方的基层资历,下一步才可调回来担任中层清望言官。
如颜真卿,十二年前便是校书郎,中间守孝三年,之后重考博学鸿词科,任畿尉,之后任御史、巡查陇右。看似官阶很低,但资历、名望已足,且才干有目共睹,其实已踏出关键一步,只要再迁一两次官就能突飞猛进,进入尚书、宰相的候选队列。
王昌龄原本也是打算这般升迁的,叹道:“校书郎我任了四年,博学鸿词登科,迁任汜水县尉,正九品下的官职。”
他语重心长,又提点道:“你有了功劳,不必再考吏部试也能迁官。但切记,不可贪图品级,宁可降品级,也一定要畿尉。宁要汜水尉,不要江宁丞啊。”
彼此才相识,王昌龄能做这种提醒其实殊为不易,无怪乎他交友满天下。
“谢王大兄提点。”薛白郑重致谢。
这些道理他虽然都知道,但只有在王昌龄身上才有深刻的体会。
大唐是关中本位,所有的财赋、资源、官位都是向关中倾斜的……除了这些年兵权流向边镇,其他一切都是优先供给关中,要想最快地往上爬,就得在畿县。
王昌龄见这少年听劝,欣慰地点了点头,叹道:“官场上的事,我也只能提醒你到这一步了,再往后的,我也教不了你,只能提醒你莫步我的后尘。”
那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他已入仕十年,正打算往监察御史迈出关键一步,恰逢朝中张九龄失势,李林甫拜相。
任他当时是大唐第一诗人,大势涌来,瞬间让他十年间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事牵连,贬往岭南。
“岭南太苦了。”即使是王昌龄,提到岭南也是叹息,道:“我本要死在岭南,但蒙上苍眷顾,开元二十七年二月,圣人大赦天下。我才到岭南没多久,便折回长安,后被量移为江宁县丞。”
量移就是指获罪的官员遇赦后,移到近地安置,他这一辈子几乎是升迁无望了,没被贬谪都幸运。
此时,薛白方才说了他得知的消息。
“我有位长辈在吏部,前阵子告诉我,王大兄你只怕又要被贬了……
“王昌龄?”
李林甫喃喃着,想到似乎就在一个多月前曾看到有人揭发王昌龄在江宁犯了许多过错。
他起身,招过一名昏昏欲睡的女侍,吩咐道:“让幕僚立刻将上个月江宁来的行文找出来。”
“喏。”
相府的幕僚也是辛苦,连夜便将右相要的文书找了出来。
李林甫接过翻了翻,果然,江宁几个县官参奏王昌龄“不矜细行,言行相背”。
所谓“不矜细行”就是平时不注重小节,公文上列举了很多,比如王昌龄好酒贪杯,常常宿醉不起;消极政务,不肯过问县备选;私养歌伎,每日声色以自娱……
公文下方,附的则是一封私人信件,信件上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诗名《春宫曲》
李林甫记得自己处置过此事,于是又让人翻找发给吏部的公文留底。
“右相,找到了。
“拿来。”
他接过一看,公文上写的是“贬为龙标尉”,赫然还有右相的盖章。
“好一群尸位素餐之辈!本相已贬谪的人,犹敢调回京中?让陈希烈来见本相!
“阿郎,此时还是宵禁……
“让陈希烈来!他平时睡得还不够吗?!”
“啊,这……”
陈希烈匆匆赶到右相府时已是四更天。
他睡得正香被唤过来,此时还是迷迷糊糊,瞪大了眼看着公文上的字,脸色满是茫然。
“王昌龄?下官调他到长安来了吗?我不知此事啊。圣人下旨修纂大典,召集天下学者入京,名单很长,恐有一两千人,我还以为……右相让人审核过了。”
李林甫震怒,怒于陈希烈这敷衍塞责的态度,偏偏他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陈希烈放在左相之位上这么多年。
“右相息怒。”陈希烈又道:“这封公文,我也从未见到过。吏部之事,多由达奚侍郎在管。
像是一拳打空了,李林甫怒气无处发泄,遂又遣人将达奚珣唤来。
五更天,达奚珣一见那公文就是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好。
别的事办不好不要紧,以右相气量之狭小,出了这样的纰漏却是完了。
此前,他确实收到这公文了,当时想的是王昌龄虽只是一个小官,名声却很大,贬谪王昌龄肯定要被人骂的,到时候李白、王维、高适那些人又要没完没了了,因此,此事他特意找了杜有邻来担。
“回右相,是杜有邻!”
达奚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王昌龄投靠了杨党,因此,杜有邻故意拖……”
“还敢狡辩?”李林甫甩下王昌龄写的那首诗,“他若肯投靠杨党,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在八九品官上打转……全是只顾自利的废物!”
达奚珣慌忙应道:“是,是,但此事真是杜有邻一直欺瞒下官,他说已经发出公文,把王昌龄贬到龙标县了。左相却未与我说过,将人召回长安了。”
“你怪老夫?”陈希烈当即怒叱,“吏部之事,你何曾过问于我。今办不妥差事,犹敢怪到老夫头上?
“下官不敢,下官说的是秘书省之事……”
“够了。”
李林甫叱喝一声,懒得再理会这两个无能的下属,平静而威严地走回屏风后,淡淡吩咐了两个字。
“贬了。”
“喏。”
次日,陈希烈到秘书省视事,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把纂修使的名单拿过来。
他在公房中坐下,叹息一声,自在心中暗骂不已。
“索斗鸡,小题大作,真当你比我官高一等?”
不一会儿,名单送来,陈希烈找到王昌龄的名字,提笔划掉,又吩咐人找到其告身留存文书送到吏部去。
恰此时,公房外有人道:“左相,薛状元来了。”
“哎,真是,老夫说过,薛郎来了,不必通传,还不快迎?”
“喏。”
公房中门被推开,薛白领着王昌龄踱步而来。
“见过左相。”
王昌龄也执礼道:“陈公,多年不见……见过左相。”
“少伯,切莫多礼。”陈希烈连忙上前,握住王昌龄的双手,上下打量,叹息道:“近二十年未见,你如今怎比我还老了啊?!”
“贬谪路上的风霜磨人嘛。”王昌龄笑道。
两人一个紫袍,一个青袍,地位悬殊,看着颇为不谐。
陈希烈唏嘘不已,转头与薛白叹息道:“当年少伯在此校书时,老夫是集贤院学士,偶有往来,偶有往来,那年他风华正茂啊。”
“原来左相与王纂修是旧识。”薛白道:“那就好。”
“久别重逢啊。”
陈希烈听得薛白“那就好”三个字,预感到不好,背过身咳嗽起来,“咳咳咳……老夫偶感风寒……”
“左相病了?”薛白立即接话,道:“既如此,《天宝文萃》的选稿事务,恰好交由王纂修来做。好让左相静养,如何?
“不碍事,不碍事。”陈希烈切换自如,摇手道:“些许小恙,明日便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不过,左相身为宰执,岂有余暇打理选稿这般繁冗琐事。王纂修名满天下,正是不二人选,今日来,便是请左相任王纂修为《天宝文萃》主编。”
“欸,那薛郎你呢?”
“我为副编,左相为督刊,岂非美哉?”
“美哉,美哉。”陈希烈脸上浮起了笑意,道:“既如此,老夫注拟到吏部,等中书省批复便是。少伯可静候佳音。”
说罢,他微微抬手,请薛白、王昌龄离开。
薛白道:“我正好要去吏部,请左相注拟,我顺道带过去如何?”
“待老夫忙完公事,会亲自到吏部注拟。”
“不知左相有何公务,可需吩咐我帮忙?”
“不必了。”陈希烈略显出不快之意,摆手道:“你做好份内之事,本相还有政事堂的公务。”
说罢,他当即起身,打算亲自把王昌龄的告身送到吏部给达奚珣。
才出秘书省,前方却响起了一阵欢呼。
“左相已答应了,让王夫子审我们的诗!”
又是那一群穷酸书生,不肯安心读书、投行卷,终日盼着一朝登报成名、走捷径,可笑可悲。
陈希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心想这次自己是不会被士人声望所裹挟的,《天宝文萃》掌握在他手里,不用王昌龄,这些士人都该以他马首是瞻。
去过吏部,见了达奚珣一面之后,陈希烈便回了政事堂。
有官吏递上公文,道:“左相,这些都须你批复。
“知道了。”
陈希烈拿起印章一封封盖了,忽然目光一凝,仔细看向案上的注拟……拟王昌龄为《天宝文萃》主编的注拟。
“谁做的?”
陈希烈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是杜有邻。
他当即放下印章,拿起注拟便要撕掉。
下一刻,他却是停住了动作。
杜有邻既然敢写这个注拟,就是提醒他,此事杨党有把握,他总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陈希烈遂将这注拟收入怀中,只等看结果如何。
“杨党既想与索斗鸡掰手腕,老夫有何可急的?
秘书省,刊报院。
薛白将一大叠厚厚的诗稿摆在了王昌龄的面前,笑道:“如此,便拜托王大兄了。”
“我只怕很快要被贬,薛郎这是有把握留下我?”
“简单。”
王昌龄摇头苦笑,道:“圣人厌恶我啊。”
“不,圣人宽弘,且很欣赏王大兄的诗。”薛白道:“能赦免你一次,可见圣人不是厌恶你,而是被你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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