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希望笑道:“此事老夫听说了,是我族中侄儿没能搭桥牵线,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崔翘听着这对话,心知阿兄是在杜家面前说薛白不知礼数,笑着上前行礼。
“小舅,阿兄。
“来了。”崔禹锡指了指崔翘,道:“今日便当着小舅的面,给这糊涂的兄弟一个教训……这礼部尚书你也莫当了。
崔翘心想,终于来了。
他早已准备好去洛阳,行李都收拾好了。
却听崔禹锡道:“贬为江陵长史吧。”
“什么?江陵?”
崔翘讶然,惊愕道:“阿兄老糊涂了不成,我如何还能去江陵……
杜希望也连忙道:“大郎太心狠了,贬得太远了啊。”
“他应得的,只盼小舅能出面帮忙平息事态。”崔禹锡道:“毕竟难免有些人幸灾乐祸,趁火打劫。
整件事与杜希望无关,这表态也不是给杜希望看的。而是崔家拿出了态度,请杜希望当个和事佬,与各方打个招呼,平息纷争。
“那好吧,老夫就卖一张老脸,多走几处。”
等杜希望走了,崔翘惊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阿兄,如何回事?你岂可将我贬至江陵?!”
“此事我作得了主吗?自去问哥奴罢了。”
崔翘讶道:“他岂能贬我?”
“还能为何?你惹得圣人不喜了。”崔禹锡叹道,“我尽力保你,已问过哥奴了。你没将差事办好,却在御前将罪责推到几个白身头上,他们担得住吗?高适?苦于不能入仕的蝼蚁一只,圣人不贬你,贬他不成?
“圣人能以何罪名贬我?我什么都没做错!”
崔禹锡摇头,道:“圣人拿不到你的罪名,哥奴拿不到吗?你可知有几多人揭发你为私怨阻薛白登科?
“你们这样?!”
崔翘惊怒加交,瞬间反应过来了。
他被卖了。
圣人要治他的罪不需要证据,哥奴找了几个世家商议了一下,只好让一步,贬一个人给圣人出出气。
最先将他弃之如敝履的,恰恰是他身后这些亲朋好友,姻亲故旧。
这家说要状元,那家说要进士,这家说要竹纸,那家说要刊书,张珀说圣人反悔给薛白状元了,李林甫说还是得给一个状元……他置身这漩涡里,替这所有人牟得了他们想要的利益。
结果出了事,却只有他一个人担。
“你们这般待我?!”
崔翘气到颤抖,指着自己的兄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崔禹锡支着拐杖缓缓站起,道:“给我马上平静下来,我已垂垂老矣,为的是自己吗?为的是这崔家,包括你五个儿郎在内的崔家。”
一句话,崔翘却只能把满腔的怒意强压下去。
他连怒都没有资格怒。
贬谪崔翘的奏章下来得很快,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傍晚就送到了崔宅。
虽然折了一位礼部尚书,于崔家却无伤大雅。
崔翘有兄弟七人,儿子五人,只他这一支就人才辈出,都是大唐最出色的,而他们还只是清河崔氏南祖乌水房的一小支,南祖房则属于定著六房之一。
他不过是世家人才九牛一毛的存在,贬了就贬了,没什么可惜的。天宝八载的科举,也不会找不到适合的主考官。
少了他一个,于世家把持科场、官场的局面并没有任何改变。
最初的改变则是源于这日的另一个消息——崔翘罢黜状元的奏折被驳回了,薛白依旧是天宝七载的状元。
很多人都以为有这结果只是因为崔翘猜错了圣意,没有想过此事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崔翘离开长安那一日,薛白正在送高适前往河东。
“其实,圣人对崔翘恼怒还有一个原因,得知高兄仕途不中便转投了王将军幕下,最直观地感受到了人才外流。”
薛白最后又提醒了高适一次,道:“可见圣人欣赏高兄的才华,若留在长安,也许能授官。”
高适摇了摇头,附耳对薛白说了一句。
“我不想留下,圣人所问皆虚务,仿佛若授我一人之官职,即可解决了寒门入仕之积弊。而王将军更需要我,故以实务相询。”
薛白觉得高适很多时候是执拗的,偶尔却能圆滑,像是学了数十年还没完全学会世故,也许还要学几年,也许永远学不会。
“高兄说的这些,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你我手中解决。”
李隆基不愿解决、解决不了的事,薛白愿意慢慢去做……
第183章 衣冠户
南熏殿。
“许久未见右相了。
高力士迎了李林甫,问道:“近来朝中因今科名次争执得厉害,却不见右相出面?
“忙于劝农春耕等国家大事,未顾得上一场小儿闹剧。”
“还真是。”高力士笑着连连点头。
李林甫自然是顾不上科场,大唐的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大事没忙完,如何理会得到一个小儿中不中状元?毕竟今科还有两三个寒门子弟及第,不像天宝六载野无遗贤。
待君臣相见,连李隆基也夸了他一句。
“右相行事稳重啊。
“圣人过誉,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老臣如履薄冰,不敢像少年人一般折腾。”
有些人在春闱之事上折腾得太厉害,已经被李林甫敲打过了。
——“贪心到连圣人的颜面都不顾了?该中的进士一个没少,连状头也得拿?将作监终究是十郎在管,还能不让你们私下造纸刊书?何必伸手到明面上?拿出个交代来使圣人满意了,你等方好过!
总之他一出手,迅速平息了闹剧,如今只剩下一桩小事。
既不罢黜薛白的状元,那犯讳一事,有两个办法。”
避讳这等礼仪之辩是天大的麻烦,李隆基沾都不想沾,不等李林甫说完道:“他不是薛灵之子。
“那……少府监的文册上,犹记录薛平昭是薛锈之子,是否改过来?”
李隆基脸色一沉,道:“朕赦免的是薛锈蓄养的孤儿薛白,还不明白吗?
“臣明白了,薛白揭发薛锈谋逆之罪证,大功脱贱,臣这就为他落籍。”
李林甫领了口谕退下,心里一直想,事涉三庶人案,薛白竟还能得到圣人的宽宥?虽然找了个理由,这口子一开,难免有一些人会因此萌生出为废太子平反的奢望了。
金吾静街,一路回到平康坊右相府,李林甫第一件事就是召薛白来见。
他让李岫亲自去。
“阿爷,孩儿是否与他说,是为了给他身份?”
“不必说,他若不来,那便由他。
这般说,是因达奚珣曾招薛白前来,遭到了拒绝。
李林甫心胸狭窄,早憋着怒气,当然,薛白得罪他的次数多了,再狭窄的心胸也是能通气的。
倒没想到,只等了小半个时辰薛白便到了,他送别了高适,第一件事就是到右相府。
李林甫正在批阅公文,得到通传,皱了皱眉,莫名感到不悦。
“竖子来得倒快。
“想必右相招我前来,是为了我的编户?”
李林甫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薛白道:“一国宰执为我这点小事费心,我该多谢右相,对了,还得多谢右相点我为状元。
说来,张出手阻止他前程,目的在于给圣人出气。李林甫执意点他为的反而是害他。
权场上的人只看利益,不为情绪左右,如今结果对薛白有利,他也就不与索斗鸡这种屡屡挫败的人计较了,倒显得颇有风度。
“闲话少叙,本相为你立门户便是。”李林甫道:“你既非薛灵子,又非薛锈子,父母何人?总不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右相也看过西游?
李岫站在一旁听得不由咋舌,暗道薛白好大胆子,敢在他阿爷面前说笑。
须知李林甫精神刚戾,看起来比风流爽朗的圣人还要严厉,放在一年多以前,更是能轻易决定薛白生死。
但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有能力者就是会让人高看一眼,薛白如今已展现了他的手段。
“没看过那等俗物。”李林甫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你要授官,总该有个来路。”
须知大唐官场上,哪怕是寒门,也能追溯到祖上是谁。
但薛白一口咬定记不得了,最后李林甫无奈,只好在他的籍册写下“幼失怙,孤寒无依,不知祖籍”,交到少府监去办。
办完了这桩正事,李林甫还敲打了薛白一句。
“往后你有了官身,便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休再常到宫中嬉玩。若有庶务,到右相府来办。”
“那就叨扰右相了。
接下来才是今日把人找来的真正目的,李岫顺势便邀薛白到后院饮酒谈话。
“你仅凭圣眷,且无门第,当弄臣可以,在正经官场上确是走不远的啊,怎就不听劝呢?
“故而我求进士出身,踏踏实实一步步走。”
“踏实?
李岫乍听这两字,心想薛白太不要脸,一心钻营,凭裙带上位,还敢叫踏实?
仔细一想,薛白磨砺书法文章,依着科场规矩,老老实实养才望,在仕途一道上竟还真称得上踏实。
这般做的好处如今不显,旁人会说他私德不佳、出身卑贱,但根基却打得牢,连身世的隐患都被他解决了。
踏实是不假,之后便要谋官了,你有何考虑?”
“十郎可有指教?
“你如今只是及策,却还未登科,须先到吏部关试。”李岫道:“白身中了进士,则免了赋税徭役,迈入‘农冠户’的行列……哦,你不同,你是一日之间从贱籍到白身,再到衣冠户。
“是右相提携。”
“简而言之,你的姓名、家状等一应关白文书,及第后由礼部关试之后,移交吏部,从此便属吏部守选之列,这便是‘释褐’,从平民到官身。”
说着,李岫愈发亲切,笑道:“虽是杂事,办起来却麻烦。待阿爷着人为你打点好家状,我为你一并办妥便是。”
“如此,劳十郎费心了。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李岫道:“但属吏部守选,依旧只是‘守选’而已,三五载也未必能守到一个阙员。依你的进取之心,定然是不愿等的。”
“十郎果然了解我。”薛白道:“不过,也许国舅能为我谋到阙员。”
“盐务官终究是俗流,你是状元出身,当任清资官。何况,你想走青云大道,该踏踏实实把底子夯实了。依我所见,最好的办法是参加吏部的博学鸿词试,或书判拔萃试。一科考中,则可不必守选,即刻舍田就禄。”
其实大唐的官员任期到了也是要守选,也是三五年得不到新的官职,许多官员都是当几年官再休息几年,歇歇停停。
进士及第只是有了授官资格,但并非是说进士的地位低。释褐之后有了官身,与别的官员都是一样的,甚至进士的名声还要更高些。
问题在于,官职太少,而等待授官者太多。虽然进士名额少得可怜,世家门荫者却极多,狼多肉少,导致补阙极难。
故而,吏部的博学鸿词试、书判拔萃试亦是仕途上颇重要的一步。
它讲究的就不是才气、名望了。而是看一个官员能否打点堂吏、笔吏,能否入吏部考官的青眼,即使通过了这些,最后中书省还要复核。
试想,一个才华横溢、名望出众的贫寒举子即使中了进士,从何处能找到数百贯钱来打点吏部?又如何能让中书省不会罢黜了他?
这其中的答案,尽在李岫那殷勤的眼神里。
“你与杜位也是好友,该知他半年内已连迁三级了。”李岫道:“你放心,吏部、中书省那边,我会与左相打点。你若得空,明日再过来一趟,哦,喊上十七娘,办一场家宴贺你得了状元。”
“说到此事,曲江宴就在三月三,腾空子近来忙着排戏。宴筵不如待到这之后如何?”薛白道:“毕竟这戏曲能让圣人高兴,也有右相的功劳。”
“这……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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