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海棠糕?青门苏记的盒子,阿娘,这不便宜的。”
她梳的是俏丽的垂鬟分肖髻,显然还未出阁,长了张极为标致的鹅蛋脸,皮肤白皙,额上有因玩耍而渗出的细细的汗水,稍稍沾湿了她的耳边的碎发,其中一小缕发还沾到了她的腮边,透着少女的顽皮与憨态。
一袭烟绿色的罗裙方才被她提着,放下去之后还在轻轻飘拂,绣着梅花纹的束带将玲珑的小胸裹出了微微鼓囊的感觉。
她手腕上戴着一对玉镯,脖子上挂着一枚长生符。
那枚长生符稍稍晃动了一下,落在她的衣领上。
薛白留意到她嘴唇有些发白,虽然她看起来颇有活力,但似乎身体不太好。
“你不许吃,这般冷的天你还玩闹,也不怕着了凉。”
韦芸当即紧张起来,拿袖子擦着这少女额上的细汗,从女婢手里接过披风给她裹上。
薛白见此情景,不再打扰,告辞而去,往县衙去寻颜真卿。
他想着去找颜真卿,无意中却先到了颜宅,还真是巧,摇头笑了笑。
宅院内,少女狡黠一笑,道:“阿娘,刚才那便是阿爷说的那个想拜他为师的厚脸皮薛白了?”
“少年郎温文尔雅的,到你们父女嘴里就成了厚脸皮了。起风了,你莫受凉……”
***
长安县衙。
官廨中布置朴素,颜真卿正端坐在桌案后处置公务,眼中有些凝重之色,待薛白进来,他淡淡扫了一眼,道:“字帖在桌案上,且拿去吧。”
“是,这是颜少府让学生写的策论,还请过目。”
颜真卿稍稍一瞥,见薛白的书法确实有进步,之前是惨不忍睹,如今算是能入眼的丑了。
“听说你救了虢国夫人,在她府中养伤十余日?”
“学生惭愧。”薛白老老实实应了,“学生已搬来长寿坊,往后向颜少府讨教就更方便了。”
“咳咳咳。”
颜真卿呛了水,咳了两声,连连摆手,懒得再与薛白多说,凝目看向他的策论。
“国家赋敛之法皆为租庸调,有田方有租,有身方有庸,有户方有调,而大唐立国已一百二十九年,版籍浸坏,多非其实;田亩兼并,愈演愈烈;赋敛之司随意征科,自立色目,新故相仍;贫者丁多无所伏匿,不胜困弊,逃徙弃户。至此,赋敛之法不变则不通,拟改为两税法。各州县所征之赋额,先度其数,量出而制入;户税则制户籍之册,不论主仆,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地税则租庸杂徭悉废,以田亩多寡而论……”
策论很长,简单而言——以户税、地税来代替租庸调,户大地多者多交,户寡地少者少交。
其中竟还有许多详实的赋税记录,计算并列举了从开元十四年到天宝五载这二十年间,分别用租庸调、两税法能收到的大概税额……这是连他这个长安县尉都无权查看的帐目。
颜真卿眯起老眼看了很久,眉头时而微微皱起,时而舒展开,最后微微叹息。
“你可知这份策论会害死你?”
“学生知晓。”薛白道:“若真以此改革税制,将损害全天下世家大族之利益。可惜,它害不死我,因为它实行不了。”
官廨中安静了一会。
颜真卿体会着薛白所说那“可惜”二字,心里沉甸甸的。
近来,京兆府不停催促,要捉捕逃户、追缴税赋,他见得越多,越是深知租庸调早晚得改。
而薛白这份策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税法都成熟、完善,因此也更危险。
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少年郎的手笔……颜真卿关心的是,它能不能实行?
圣人必不愿大动干戈,然而真没希望吗?不见得。
颜真卿思忖良久,深知薛白能拿出这样一份策论给他看,是出于完全的信任。
必须慎重处置,既保全眼前这个年轻人,又不能辜负其心血。
他开口,却还要向薛白讨要更多的信任。
“你可放心将这份策论交给老夫?”
“学生岂有信不过老师的?”
此时官廨内没有旁人,颜真卿摇了摇头,缓缓道:“老夫想将它交给一位至交好友过目,或能让它有朝一日有施行的可能,你可愿意?”
“全凭老师做主。”
颜真卿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其后,他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将策论收入怀中。
他话很少,脑中一直在思忖着这税法改革的利弊,甚至忘了给薛白评价,忘了给出字帖,连公务也不再理会,径直出了官廨。
此时此刻,看似波澜不惊的颜真卿其实失态了。
***
薛白走出长安县衙,回头看了一眼杨玉瑶给他的两个护卫,心想右相府、东宫应该暂时都不会动手除掉自己。
杨慎矜案才结,双方都是在避风头的时候,他正可借此时机把水搅浑。
最好老师能把这篇策论传阅给清正忠臣,而清正忠臣往往支持东宫,那很可能还能让东宫也误以为他背后有势力的。
李林甫这边以为他有势力,反应是忌惮;东宫那边则必然会是想要吞并他。
那么,他或许就能在这忌惮与吞并之间存活下来,反过来吞并一些实力。
***
“切合时弊,也大动干戈。”
房琯放下手中的策论,缓缓道:“这不是清臣的笔迹,何人手笔?”
颜真卿道:“房公先说觉得如何?”
房琯抚着灰白的胡须,笑道:“老夫方才已说过了。”
他时年五十岁,是武周名相房融之子,出身高贵,才学不凡,名重四海,如今官任太子左庶子、给事中,拜相之路已走到了最后几步。
另外,他是太子的长子广平王李俶的老师。
面对颜真卿的谨慎,房琯神情郑重了许多,于是直言不讳道:“圣人必是不愿行这一策的,但太子却很愿意。清臣可否让我将这策论呈于东宫?”
“我先誊写一遍如何?”颜真卿问道。
房琯笑道:“清臣这是在逼老夫表态啊。”
他明白颜真卿的意思,这两税法牵动的利益太广,如今还得先把提出此策之人保护起来。
“老夫对天起誓。”房琯遂抬手指天,“既献此人之策,必保此人周全,如何?”
颜真卿这才道:“此事说来话长,房公或许还见过他。上元夜的御宴上,他胡乱拼凑了一首词。”
“薛白?”房琯微微一讶,哑笑道:“老夫还当他是个攀附权贵的宵小,未曾想有这般志气……”
***
“薛白?”
李亨昨日才听李静忠细说了薛白,没想到如此之快又听到这个名字。
此时已是夜深,坐在李亨面前的是他的长子李俶。
李俶时年二十一岁,有着酷似圣人年少时的英气。
“是,当时薛白跑来审问李静忠,孩儿还恼怒他如此无礼,未想到他有如此奇才,能提出这样的税法……”
年轻人锐意进取,总是畅想着有朝一日要革除积弊、肃清吏治,之前的一点过节此时反而就没那么重要了。
却没人与李俶说过,东宫曾活埋薛白一事。
李亨对两税法不像儿子这么感兴趣,抬手道:“知道了,去歇着吧。”
“孩儿难得从百孙院过来,想与阿爷彻夜谈税法……”
“我累了。”
“喏。”
李亨方才看向留在桌案上的那份策论,有些后悔天宝五载末的选择。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薛白背后有不小的势力。
若说裴冕给的情报让他认为此事很有可能,此时则是完全确定。
这两税法,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能想出来的,此事背后必有目光老辣、老谋深算的重臣。
如此一个人物,不肯亲近于东宫,反而假托于薛白之手……竟还真有一批人在暗中支持李琮!
思及至此,李亨招过李静忠,低声嘱咐了几句。
“裴冕所言不错,我们得把李琮的人拉拢过来,薛白是根钩子,得主动去拉……”
***
吉温准备了数日,已想好如何构陷杜家,押杜家来审。
目的之所以是杜家,而不是薛白本人,因为御前认亲的佳话还没过去太久,薛白又有虢国夫人护着。
他书案上就放着一本武周酷吏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时常翻阅,已破旧不堪。
但这次,他用的却不是《罗织经》中的罪名……他准备指责杜二娘还是太子良娣时就与人有私情,等拿下杜家审讯,再将奸夫的茅头直指薛白。
他听说了薛白与杜大娘的风言风语,认定他们的奸情是真的,由此,想到了这个主意。
可惜,京兆府不受理这种案子,得要由御史台出面,吉温遂去御史台找了裴冕。
“吉法曹妙计。”裴冕听了,略略一想,很快给他出了个主意,道:“此事若由王中丞出面,旁人只当右相又在对付东宫,你可去寻裴大夫,他亲近东宫,此事由他办方显公正。”
御史大夫是裴宽,基本很少过问御史台之事,先是由杨慎矜把持,如今又由王鉷把持。
吉温遂问道:“他在吗?”
“裴大夫今日正好在御史台。”
吉温得了指点,遂往御史大夫的官廨而去,请求相见。
裴宽却只让他等着。
一直等到下午,才有人走进了这个署院,站在廊下的吉温转头看去,却是愣住了。
他瞪大了眼,看着薛白那样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的身旁。
薛白手里还拿着几个卷轴,像是一个来投行卷的生员。
“你……”
“薛郎君请进。”
吉温才开口,已有小吏出来请薛白进去。
薛白走过吉温身边,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像是挥散了空气中的口臭,迈步进了官廨。
裴冕通知他来见裴宽,可见东宫已对他产生好奇之意。
时隔两月未见,薛白已经自立门户,开始展示才能,建立人脉,借力打力,行走于公卿门下。
而吉温还是那一套,一点进步都没有……
第82章 骨牌
裴宽时年已六十六岁,在河东甚有威望,曾经官任范阳节度使,天宝三载,圣人用安禄山接任范阳,裴宽本以为这是要召他回朝拜相了。
边帅入相乃大唐惯例,裴宽家世、名望、功绩、资历都够,却没想到李林甫把持相位十余载,死活不放。
他回朝只任了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又因韦坚案牵连,连户部尚书之职也丢了。理所当然地成了李林甫的政敌,心里亲近东宫。
今日见薛白,其实是有人与他说“薛白御前认亲,当有高人指点,公可了解一二”,正好薛白递了拜帖,他便见上一见。
待这少年郎走进官廨,裴宽上下打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薛白见过裴公,敬请春安。”
“上元宴,你拼凑的长短句意境不俗。”裴宽性直,开口问道:“师承何人呐?”
薛白应道:“家师出身琅琊颜氏,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及第,官任长安县尉。”
“你是清臣的弟子?”裴宽不由疑惑,“诗词一道,也是清臣教你的?”
“那不是,我去岁受伤失忆,近日才拜在老师门下。”
问来问去都是废话,裴宽整理胡子,抚平了不耐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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