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12章

作者:孑与2

  以上三种人指的都是唐人。

  对以上三种人来说,效忠皇帝是天职!

  唯独对于大唐读书人来说,这件事大有商榷的余地。

  把书读的有滋有味,读的物我两忘之后的读书人,往往就会瞅着天上的明月产生各种疑问。

  其中,最牛逼的一个疑问就是质疑皇权的独特性,以及唯一性。

  这种读书人一般是做不了官的,就算是当官了,被砍头的可能性也非常的大。

  所以,一般情况下,这种人都会躲起来,偷偷地读书,读所有能读到的书,读所有该读不该读的书,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满肚子学问的异类。

  最后,只能当隐士高人。

  除过皇帝之外,所有人都喜欢他。

  这种人云初就见过,他的化学老师刘天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满肚子的学问,满肚子的权谋,同时,也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顶级大学毕业,却在一个五线城市的二流中学足足当了二十年的化学老师。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的办公桌都没有更换过,更不要说职务了。

  好在,化学是一门需要经常回头看,并且需要不断修正的学问。

  一直没有结婚的老师,在一个雷雨夜倒在下班途中被他的学生云初送去医院,足足住了一个月医院的老师,终于肯反省一下自己的一生。

  然后,性情淑均的云初就进入了他的视线,他不想让这个与他极度相似的孩子再过与他同样痛苦地人生。

  所以,在云初大学毕业之后,这位老师提着一袋橘子,越过重重门禁,平生第一次敲开了老同学的家门之后,云初原本平凡的命运就发生了极为戏剧化的变化。

  刘天成老师一直认为,在中国,人这一生想要有所成就,必须剖析权力,认识权力,尊重权力,而后才能使用权力。

  他认为,权力没有大小之分,任何微小的权力都值得尊重,然后在,尊重的前提之下,必须将最小的权力运用到最大程度。

  能使用大权力没有什么稀奇的,重要的是,如何能把最小的权力运用到极致。

  行大权者需如怒海操舟,小心翼翼,操小权者当如旱地行舟,勇猛精进!

  云初希望能一辈子接受刘天成老师的教诲,只可惜,这位老师给云初上的最后一堂课,却是离别。

  当云初的考察公示期过后,任命书下来的时候,他想问老师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的时候。

  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师,却吐了他一口唾沫,然后,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云初大醉三天,醒来之后,就看到了大地之子雕塑,那个孩子孤独的趴在荒凉的大地上,以天作被。

  方正从云初的回答中隐约觉得这个小子可能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老师。

  因为,一般的先生,绝对不会给自己的学生灌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混账学问。

  哪怕方正这个人读的书不算多,他也知道一些学问上的禁忌。

  只有一些不知所谓的隐士大儒才会教弟子这些不知所谓的学问。

  所以,很多名家教授出来的弟子,在方正这种一心只想着如何光耀门楣的人看来,就是一个个憨包。

  在龟兹镇,会武功的人非常多的,隔壁的第九折冲府随便抓出来一个蠢货,就有杀虎博熊的胆量。当然,他们只是敢,至于是人胜利还是老虎,熊胜利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读书人,会写字的人,还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则是龟兹镇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

  方正挠挠屁股,回头瞅瞅自己乱七八糟的书架以及堆成一堆的文牍,再拍拍脑袋,对云初道:“你先在我这里当书吏吧,你知道怎么当书吏吧?”

  云初皱着眉头看着方正垃圾堆一般的文牍跟文书,叹口气道:“太乱了,这是对文字的不敬,也是对职事的不敬。”

  方正哈哈大笑道:“老子是从军营里出来的,能把事情弄清楚就很不错了。”

  “一个官员不好好的对待自己的职事,这样做迟早会出事。”

  “不用担心,我们不是在玉门关里边,而是在玉门关外边,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吏部清吏司的找我们的麻烦,更没有御史说我们的闲话,小子,你帮我干活,以后有你吃用不尽的好处。”

  “你先把我是不是唐人的问题弄清楚!这样安排实在是太儿戏了。”

  方正呵呵笑道:“你如果是唐人,我迟早会知晓,你如果不是唐人,我迟早也会知道。

  如果你是唐人,该给你的我不少你一毫,不是唐人,而是心怀叵测者,我给你的也不会少一毫!”

  云初点点头,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叫做方正的大关令为何如此普通,却如此的自信。

  他还是想为这个人的气度喝一声彩。

  云初随手拿起一份落满了灰尘的文书翻了一遍丢给方正道:“贞观二十二年,太府寺有令于龟兹镇大关令:准大关令掌龟兹镇交易之事,凡建标立候,陈肆辨物,以二物平市(谓秤以格,斗以槩),以三贾均市(贾有上中下之差)这事你没干,你以前的大关令也没干。”

  方正大笑道:“怎么没干?其实就不用干,龟兹城中没有哪一个驴日下的敢贪墨老子的钱。

  每月朔望日,自然有牙人把钱交上来,四千贯!”

  云初点点头道:“不错,你的上官会认为你收到了八千贯,其中一半进了你的口袋。”

  方正笑的更加厉害了,指着云初笑骂道:“你这个毛孩子知道个屁啊,老子的上官是张园,张园的上官是裴东风,裴东风的上官是曹继叔,曹继叔的上官就是太府寺的老大大司农郝处俊。”

  云初愣了一下,方正绝对不是在介绍他的上官,而是另有原因。

  因此,他只是愣愣得瞅着方正。

  果然,方正比老羊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忍不住继续对云初道:“他们都是我的姐夫!”

  这一次,云初是真的呆滞住了。

  “我们家惯会生女娃,我有七个姐姐,嫡亲的!我还有十四个堂姐,也是亲的,表里表外的姐姐更是多得数不清,你好好地帮哥哥干活,等哥哥升官之后,随便找一个妹子嫁给你,你也就能升官了。”

  听着方正热情洋溢的画的大饼,云初还是表露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就算他因为方正的长相很质疑方正家闺女的模样,这个时候,也不打算让人家难堪。

  再说,人家已经很克制的在炫耀自家门庭了,只要姐姐足够多,皇帝成为自家姐夫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衙门破旧这是惯例,一般的官员都没有修衙门的心思,因为寓意一点都不好。

  一个衙门的外观如何,与这个衙门的权力大小一点关系都没有。

  往往就是这样一座不起眼的衙门,会改变很多人的人生轨迹。

  云初进门的时候是一个流浪的人,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是龟兹镇大关令方正的书吏。

  唐人的身份虽然还没有获得确认,在云初看来,这件事已经基本上不再影响他了。

  站在熙熙攘攘的龟兹集市上,云初看着头顶炽热的太阳,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一块可以让自己容身的地方。

  枣红马鼻子里喷出灼热的气息波及到了云初的脸,云初牵着枣红马绕过破败的衙门,去了一处被绿荫笼罩的院落。

  带云初过来的随从终于换掉了那张死人脸,开始有了一些温情跟善意。

  很奇怪,龟兹城里最多的树不是榆树,柳树一类,而是桑树。

  这里的桑树能结出黑红色的桑葚,云初随手从树上摘下一些桑葚丢嘴里,甜的发腻。

  “这里的人也养蚕吗?”

  随从摇摇头道:“养不出来。”

  “可惜了,这里的桑叶肥嫩多汁,你看,马都喜欢吃,问一句闲话,咱们的大关令真的有那么多的姐姐吗?”

  “这倒是真的,不过,大关令家是关中有名的大家,谁家都有几十上百个姐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不是大关令又拿出自家姐妹准备嫁给你?”

  云初憨厚的摇摇头道:“我可能没有那个福气。”

  随从大笑道:“别想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方家的小娘子都是要嫁给官员的,我们这些撮尔小吏就不要想了,就算人家敢嫁,我们也不敢娶,高门大户人家的闺女到了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对人家,对我们来说都是灾难。”

  云初点点头,觉得这个人谈吐不俗,就拱手道:“还未请教兄长大名。”

  随从随便的拱手道:“张安,乃是大关令座下的掌固。”

  两人说着话,就从龟兹城墙上突兀出现的一个巨大缺口处离开了龟兹城,那一处浓阴之地就在城外,距离军营不过一里地。

  由此可以看的出来,方正这个大关令还是很惜命的。

  城墙缺口处斑驳不堪,上面刀砍斧凿火烧的痕迹很重,看样子这里曾经发生过极为激烈的战斗。

  张掌固见云初瞅着那些痕迹出神,就叹口气道:“咱们的安西大都护郭将军与儿子郭待诏就战死在这里。

  可惜大都护一生为国,却被阿史那社尔那个胡人占尽了便宜。”

  云初用手抚摸了一下破败的城墙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大军才重新在城外修建军寨的?”

  掌固看了云初一眼道:“这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应该想的事情。”

  对于掌固的回答云初很满意,从他的谈话中至少流露出来一个很明显的意思——自己跟他们是一伙的,尽管只是一个小人物。”

第一九章 君子食与奴隶食

  就是要这样慢慢的融进去,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江河湖海里,就像一只椋鸟混进了椋鸟群里,就像一只白色绵羊混进了白云般羊群里。

  润物细无声才是混进去的最高境界。

  今天,方正,刘雄,何远山以及掌固张安已经在潜意识里认为他是一个唐人了,这已经是莫大的胜利。

  当一个从八品大关令的书吏,这个起点已经非常非常的高了,高的出乎了云初的预料之外。

  这跟他很久很久以前走的道路差不多,在化学老师刘天成的举荐之下,他同样顺利的在一个从八品的科长麾下干着书吏的工作。

  考虑到大唐官吏与那个时代官吏数量的比例,自己目前获得的这个书吏位置要比那时候的书吏位置高出不少。

  张安给云初安顿好了住处之后就离开了,尽管云初提出约饭的要求,还是被张安给拒绝了。

  就目前的局面而言,人家对他还是有戒心的。

  看过居住地之后,云初多少有些疑惑,这里的桑树巨大的让人难以置信!

  不论是两人抱不拢的树干,还是树干上瘰瘰疬疬的疤痕都证明这些桑树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龟兹镇历来是西域兵家必争之地,这些桑树距离城池如此之近,完全可以拿来制造一些工程器具,那些人却愚蠢的放弃了,这中间应该有一些云初不知道的原因。

  方正给云初分派的是一间黑洞洞的茅草顶的小房子,窗户很小,只有一尺见方,门槛很高,门楣很低,进出需要低头。

  土墙上布满了金黄色的麦壳,也有很多麦秸,可能是经历了长时间的风雨侵蚀,这些麦壳与麦秸被风雨盘成了金黄色,就像土墙上镶嵌着金色的沙金以及金丝。

  窗户小是为了保暖,门槛高是为了挡住沙子,门楣低估计是为了方便防御。

  室内两米的高度让人活泼不起来,总之,云初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房子。

  所以,他就去了居住在不远处的门子那里,准备借一些工具,把门窗开大一些。

  门子是一个瘸腿老兵,模样很老,年纪应该不算大,不能因为他有一头的白发就说人家老的快死掉了。

  三十岁就有白发,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很常见,给人家当爷爷的也不罕见,不像他以前生活的那个时代里,三十岁的人还自称是一个宝宝。

  老兵看样子没有什么辉煌的过往,两只眼睛上糊满了眼屎,腰背佝偻着没有什么英气可言。

  云初问他借一把斧头,于是,他就借给了云初一柄宣花开山巨斧。

  斧柄足足有两米长,斧脑位置还突兀的冒出来一柄一尺长的尖刺锈迹斑斑的。

  这就让这柄巨斧不但有劈砍功能,还有刺的能力。

  整个斧头足足有二十几斤重,而且重心太靠前,用起来非常的不方便。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脑残会制造出这样的一个废物还拿到了战场上。

  “这是我的家传宝物!”老兵嘟囔着摊开手。

  “给我五百个铜钱,这东西就归你了。”

  云初看看斧头上的纹饰,觉得五百个钱其实不贵,这种东西应该是仪仗队用的东西。

  “我没有钱……”

  门子揉揉眼睛瞅着云初道:“先欠着。”说完话就继续靠着桑树睡觉。

  云初举着大斧开干。

  不一会,就给自己开出来了一个大窗户,门楣也被斩掉了,还有时间用柔软的桑树条子给自己编织一个窗户,还给大门用桑条延伸了一段,这样,他就有了一个门。

  做完这些事情,云初满意的瞅着这间八平方的屋子觉得很温馨,虽然只有一床,一几,一个蒲团,对目前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唐人的官衙里,一天只有两顿饭,早上十点一顿被称之为朝食,下午四点钟再吃一顿被称之为暮食。

  云初今天错过了朝食,等到门子呼唤着开始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的饥饿了。

  方正,刘雄,何远山,张安,薛和义,李成义,陈伯安,加上云初,就是吃官衙饭的主力人群,至于门子老兵,以及哑巴马夫,痨病鬼更夫,就只能等前面八个人吃完之后,有剩余的话就吃,没有剩余就不吃。

  前面八个人是可以从衙门里领取钱粮的,后边三个只能说是靠着衙门吃饭的闲散人员。

  云初觉得自己占大便宜了,毕竟,一个连户籍都弄不清楚的人,一进门,就比别人地位高,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