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元怀民无言以对。
吴道子接过茶杯,低头瞧了眼茶水,问:
“当年那一跤摔狠了吧,再也不见你有什么诗词佳作传出来,长安少了个风流不羁的大才子,江州浔阳却多了个爱宿醉迟到的破落司马。”
元怀民低声:“是我活该,不该非议朝政。”
吴道子恬淡的说:
“老夫倒是觉得你的诗没错,她卫昭就是牝鸡司晨,就是窃国之贼,文人诗词里抱怨几句怎么了,玩那文字狱,与掩耳盗铃无异,还不准人说了?过了一百年,青史上也依旧要写她卫昭,在大乾天授元年窃了国。”
元怀民摆手:
“我那时是不知天高地厚,在青楼朱馆作乐,被狐朋狗友一哄,什么话都乱说,什么诗词都敢做,太年少轻狂了,自己贬官不要紧,后面还连累了家里,把我强保下来,才不至于人头落地……落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像秋娘说的,这个教训我得好好吃,不能再拖累她们了。”
吴道子笑眯眯的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
“不不不,都说酒后吐真言,小怀民,你若是心底真的认错,你就不会沉寂这么多年了,不会不服从家族安排重回长安了,有那么多次机会,你都不把握,像小娃娃一样较劲,你说,对于那事,你心里当真没有一口气在吗?”
元怀民依旧摇头。
他笑了下说:
“我这些年在浔阳过的挺好,长安的往事,偶尔想想,真如一场大梦,恍如隔世。
“记得刚来浔阳城的那几晚,每次看见窗户外面的漆黑大山,不同于璀璨灯火、光耀万年的长安,我都有点害怕,但望多了此景,却渐渐顿悟了,我是个好吃懒做的俗人,不适应这巨变的长安。”
吴道子摇了摇头:
“小怀民啊,你不是俗人,嘴里说自己是俗人,但你不是,可能很多人都说你好吃懒做,说你厚颜无耻,但只有老夫知道,你是一个清高的人,别人笑你太懒惰,你却笑他人看不穿……
“可是清高的人,是活不痛快的,反而是越俗气的人,越是如鱼得水,想要顺风顺水,第一件事,就是要心底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因为这世道就是不能让清高的人得志的,那会太傲了,大伙都不满,你说可惜不可惜?
“但是这话也不绝对,因为千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清高的人,撞到大运,天降的大运,让其顺势而起,扶摇九天,不用勾心斗角的往上爬,就成为了举世瞩目的人物,这也是很多小娃娃话本里爱看的英雄人物。
“可这样的人,决不会觉得自己是狗屎运,不会觉得是撞了大运,因为清高,他们会清高的觉得是自己厉害不凡,你说可气不可气?这让万千无运道、却努力爬的俗人如何不愤慨嫉恨?
“这反过来也让同类的清高之人,无运道的清高之人,愈发难以存在了,因为会一直摔跤一直摔跤,摔到他们认俗为止,这也是大多数清高之人的结局,至少老夫看到的都是如此……但是也有一个例外。
“什……什么例外?”
“你这个例外。”吴道子上下打量元怀民,十分慨然说:“你是越摔倒,越是清高,哪怕摔到现在这样,从繁华富饶的长安,一路摔到江州浔阳的穷乡僻壤,但你就是不去变,你还是清高得很,你小子心底真傲啊!傲的好!”
元怀民沉默了,万千话语全部卡住。
吴道子眼神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
他喝了口热茶,突然道:
“小怀民,若是给你一份大运,让你也当一次得大运的清高之人,当一次举世瞩目的人物、小娃娃话本里爱看的英雄人物,你要是不要?”
元怀民直接偏开了视线,看着一旁的地面,语气有些生硬的说:
“吴先生莫再开我玩笑了,您快走吧,拒绝圣人橄榄枝后,这些年朝廷就一直在找您,更别提之前那件事,你从我元氏秘库中提前取走的东西……走吧,您现在走,我就当您没来过,我什么也不知道。”
吴道子丝毫不急,反而一脸感兴趣的换了一个方式问:
“那这样,你既然说自己喜欢好吃懒做,说自己是俗人,那干脆就更洒脱一点,老夫带你去一个更适合独居摆烂之处,如何?”
精瘦小老头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细缝,几乎看不见:
“那地方叫桃花源,你可能听过,里面的人都不错,老夫也去过。”
“桃花源?”
“嗯,怎么样,感不感兴趣?”
元怀民疑问:“这个桃花源,是不是桃花源记里提到的那个?真有这地方?吴先生您找到了?”
精瘦小老头笑容不变:“小怀民选一个。”
“不选,吴先生这次来,到底是要干嘛?我谪居浔阳,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大手大脚给您了。”
吴道子脸色平静下来,说:
“老夫不是要你的东西,老夫其实一直把你当作学生,亦师亦友的学生,从你在长安那座破寺里醒来找我借钱起就是了。”
元怀民情难自禁,语气激烈了点,几点唾沫飞出:
“我何尝不也是把吴先生视为师长,但也仅限于此,只是传授画道的师长,我并不想掺和您要做的事情,也不想指摘。”
他用力的摇头说:
“我哪也不去,浔阳很好,我不走,我不想得大运扶摇直上,也不想去什么桃花源,我只想待在这里过些安稳日子,囊中宽裕了就去浔阳楼听听琵琶,囊中羞涩了就去好友家蹭蹭饭,下值回来,还能陪朋友去捡捡木棍树枝……”
吴道子奇怪问:“那你这次为何给大周女皇献画?不就是拍马屁邀功吗。”
元怀民不回答,伸手有些不客气的把精瘦老者的茶杯夺走,偏头看向一侧。
送客的意味不言自明。
吴道子却笑容开心的看着他,有些感叹的问:
“若老夫偏要你继承衣钵呢。”
面对近乎直白的“继承衣钵”这个话题。
吴道子等待少顷,在元怀民这儿听到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回答。
“若、若是金银珠宝什么的衣钵,先生倒是可以给我,我帮、帮您保管,至于其他的,还是算了吧。”
元怀民用力摆手,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一半。
吴道子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小怀民,你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吴先生快走吧,你过来的行踪说不得已经传出去了,官府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良翰兄很厉害的,燕参军也是,城里的风吹草动都难逃他们和监察院女官的法眼。”
吴道子有点好奇的问:
“这个良翰兄是谁?是你们江州那个姓欧阳的年轻刺史吗?”
“没错。”
“他之前是不是协助朝廷颁布过什么限越女令,还把江州境内云梦剑泽的眼线一网打尽?”
“对,良翰兄雷厉风行,很厉害的。”
元怀民煞有其事的开口,却发现面前的吴先生表情有些奇怪……
第720章 元怀民:除了钱,我不接受任何衣钵!
“哦。”
院子里,精瘦小老头反应淡淡,元怀民看见他屁股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喝茶说:
“这年轻人估计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放心,这两天管不到你的。”
元怀民立即问:
“什么意思?先生是知道些什么?”
他脸色有些难言。
吴道子笑而不语。
元怀民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的问:“先生是知道了些庆功大典的事?”
吴道子多看了眼他的表情,突然反问:“小怀民是知道些什么吗?”
元怀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继续问:
“先生,您是不是认识那什么云梦剑泽的人?”
吴道子未答,语气有些感叹的说:
“不过,若是用你们官府的话说,老夫也是一位反贼。”
元怀民有些忧虑的频频看向门口方向,追问道:
“那先生是天南江湖的人,还是西南匡复军的人?”
吴道子轻笑一声:
“有区别吗?反对她卫昭的人,不都是反贼,哪里能说是匡复皇乾的忠臣,嗯,都是要来抢夺她伪周的江山的,可她也不想想,她是不是窃了太宗打下来的江山,欺凌的是不是太宗的子嗣?好一个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老人摇摇头,转而问道:
“小怀民,你是不是在等隔壁那位小友?”
元怀民顿时站起一半的身子,紧张问:“先生把他怎么了?”
吴道子淡淡说:“没怎么样,不过他应该有事忙了,不会过来看你的。”
“先生这是何意,鱼兄他怎样了?”
吴道子摆摆手说:
“他本就是剑泽的人,好像女儿也入了剑泽,成了那位二女君的亲传弟子,性命当然是无忧的。”
元怀民有些听不懂,猜测问:
“吴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吴道子微笑,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老夫是一个人来见你的,你只需知道这一点就行了,不会有人来打扰咱们的,小怀民,你也不必一直疑神疑鬼,坐下陪老夫喝一杯吧,说说话,咱们很久没聊过了。”
元怀民眼睛直直的看着悠悠喝茶老人,屁股缓缓坐回凳子,他忽然问:
“吴先生,为何我总觉得您看起来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没有变老一样。”
吴道子和蔼可亲的说:“想知道?其实你也可以如此,只需来桃花源找老夫,继承老夫这份衣钵即可。”
他疑惑:“这是何意?吴先生您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吴道子微笑不语。
元怀民低头思索起来,还是坐立不安,他有些愁眉苦脸的说:
“我不想去什么桃花源,它听起来是个世外之地,吴先生既然说那儿好,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朝廷的人找到,在那儿待得好好的,突然跑来浔阳城干嘛?”
吴道子给他倒了杯茶:“就不能是看看你?”
“我有何好看的,就一闲人。”元怀民摇摇头,脸色渐渐认真起来:“先生是不是……奔着庆功大典来的?”
吴道子不答。
元怀民伸手去收起茶碗:“您若不说,小子心慌,寝食难安,勿怪小子不念旧情,只能送客了。”
吴道子瞧了瞧他,从腰间解下一副卷轴,两根轴杆是青铜材质,随手递给了元怀民。
老人笑眯眯道:
“不说玩笑话了,小怀民,你若能继承老夫衣钵,此物今后便是你的了,这可是你们京兆元氏的瑰宝啊。”
“吴先生,可这画轴杆本就是我家的,是我送给了您,如今不要也罢。”
“不,这前后不是同样的东西,你送你的,我送我的,俩码事。”
“什么意思?”
“若是说曾经的画轴杆藏落于你们京兆元氏的秘库中,是一件灰败的死物的话,那现如今,老夫手里用画轴杆组成的这一副画,就是一件活物,画龙点睛一般盘活了,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元怀民疑惑的目光,吴道子没有不耐烦,对于这位学生,他出奇的有耐心,说:
“它本出自三百年前的南朝名士陶渊明之手,是他的手笔,后来南朝战败,卷轴遗北,落入你先祖北魏太武帝之手,后来被清河崔氏的一位读书人给讨要过去,他再添了一笔,这个崔姓读书人了不得啊,可惜惨死于你元氏另一位先祖帝王之手,他死之后,此物依旧是留给你们元魏的一份天大遗泽。
“后来北魏的荣辱沉沦,冥冥之中都是系此一物,如今它若是能再回到拥有北魏皇族拓跋氏血脉之人手中,这一段青史都不曾记录的因果又要续上,小怀民,你真是隐隐有些天命的意味了啊……”
说到此处,精瘦老头子掐指算了一会儿,元怀民听到他似是自语的念叨:
“看今朝,大乾继承随统,伪周又是原封不动的窃取了乾统,而随统又来自于此前持续三百年的北朝大熔炉,当年鼎争是南朝输了,北朝的集大成者是大随王朝,它脱颖而出,那位年轻疯帝铁骑踏了江南……
“而北魏却是北朝的第一王朝,它是一处重要的起点,后续的随、乾、伪周三朝与它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可以说,没有北魏,可能就没有它们了,南北朝鼎争的最后走向也犹未可知!
“例如你们京兆元氏,同样是苟且到了现在的卫周;现今做大到令伪周女帝暗中有些头疼的一座座世家门阀,同样是起源于北魏的……那北魏的第一汉族世家清河崔氏,就是现在的五姓七望之首。
“所以随、乾、伪周三朝皆是北魏的继承者,龙脉都是在终南山,某种意义上,它们的龙气皆是始于北魏的,更加巧合的是,北魏的国都是洛阳,就是现在卫周所谓的神都!
“小怀民,你现在可知你这份血脉的特殊了?你所任官的伪周,正是承了你祖上前辈们的槐荫,所以你有去拿天命的资格,虽然这份资格有的人也不算寥寥,但却是一张入场券,缺它的时候,再英雄的人物也会落幕……
“对了,你可知,现在让老夫觉得最妙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元怀民越听越汗水直流、心惊胆颤,不等他组织措辞回答,精瘦小老头嘿嘿一笑,自问自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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