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93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张铮乐呵呵笑道:“你把自家哥哥当什么呢,哥已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早就玩腻了。便是京城八大胡同的青楼行首求着我做入幕之宾,我都未必答应。爷们在皇城根玩的什么?玩的是排面,这里的野花可吸引不了爷们。”

  小满缀在后面小声嘀咕道:“吹什么牛皮呢,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

  张铮嘿了一声回头:“你这小丫头片子瞧不起谁?”

  小满看向陈迹:“公子,他凶我。”

  张铮:“……我可没有!”

  陈迹没有理会两人,他抬头打量过去,却见长长的龟兹街正中间,一座三层八角楼鹤立鸡群。

  他领着三人来到门前,却见门前悬着金字匾额“龙门客栈”,右侧上联写道“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左侧下联写道“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

  陈迹目露沉思,别人家的客栈挂得都是迎客联,愿八方来客、四海来财。怎么这龙门客栈不像是做生意的,反倒是像修禅的?

  他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裹带着风霜气走进门内。

  还未等他看清店内的陈设,已有伙计拎着一块白布走上前来,用白布在他身上拍打着灰尘:“客官几位,住店还是过路?”

  陈迹低头看着伙计借‘扫尘’的功夫,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个遍,甚至还摸了摸他袖子,这分明是想借机看看他身上带了多少财物,或者是兵刃。

  伙计摸到陈迹手中裹着布条的鲸刀时,手微微一顿,面上却若无其事。

  陈迹沉默两息说道:“四个人,住店。”

  伙计笑眯眯起身:“客官是用铜钱还是用银两?”

  陈迹微微眯起眼睛,若是寻常客栈的伙计,只会问你住几间、要什么房间,可这位伙计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用铜钱还是用银两?

  这龙门客栈,处处透着古怪。

  陈迹平静问道:“用铜钱如何,用银两又如何?”

  伙计哈哈一笑:“客官别多想,用啥都行,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说罢,他对柜台后面的掌柜喊了一声:“掌柜的,来了尖果和尖孙,许是走板的铜头,过过堂,盘盘海底。”

  陈迹问道:“这说得什么意思,怎么听不懂?”

  伙计客气道:“客官,这是我们固原土话,喊掌柜的招待几位呢。”

  然而正当此时,张夏忽然上前一步,对伙计笑着说道:“兄弟,走水了。”

  她对陈迹翻译道:“他方才给掌柜说的是江湖黑话,来了俊俏男人和俊俏女人,许是走错店的过江龙,让掌柜盘盘咱们的底细。”

  伙计一怔:“辛苦辛苦?”

  张夏低声对陈迹解释道:“他问咱们是不是江湖同道呢。”

  说罢,她转头对伙计说道:“不用再盘道了,我们四人只是路过固原,不会耽误各位开门做生意,安排客房吧。”

第235章 三爷

  客栈里已是打烊的模样,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椅子倒扣在桌子上。

  龟兹街里热火朝天,唯独这街面里最大的店面冷冷清清。

  伙计看着眼前一身火红的英姿飒爽的姑娘,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黑话全被对方听懂,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张夏见伙计愣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伙计贼头贼脑的回头去看掌柜。

  掌柜推开柜台上的算盘与账簿,龙行虎步的走出柜台,拱手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谅我这小伙计道行浅,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闹了笑话。按江湖规矩,在高人面前装神弄鬼却走了水,得扎自己一刀才能解了梁子……”

  掌柜是个中年汉子,一身黑色短打劲装,看起来不像是个掌柜,反倒更像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头。

  只见对方面色红润,太阳穴突起,讲话如洪钟作响,分明是个练家子。

  奇怪的对联,入门的黑话切口,练家子掌柜这龙门客栈神秘异常。

  屋里暖和,陈迹解下自己肩上的大氅挂在胳膊上,平淡道:“扎自己一刀就不必了,既然掌柜敞亮,我们也没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小伙计松了口气。

  掌柜思索片刻:“我做主,免了各位的房费如何?”

  此时,陈迹摇摇头:“我们是要长住的,只怕住久了掌柜心疼。免房费就不必了,只需给我们准备三间……”

  张铮赶忙打断道:“一间,给我们准备一间地字房就行,只是需要多给几床被褥,我们加钱。”

  伙计疑惑道:“我们客栈空房间还多呢。”

  掌柜按住伙计的肩膀,笑着说道:“客人大过天。客官要几间,我们就给准备几间,莫说废话。但各位宽宏大量,我龙门客栈也不能不识抬举,我给各位安排天字甲号房,按地字甲号房收钱,可好?”

  张铮压低了声音,细若蚊声问道:“咱们都说算了,他怎么还过不去?”

  张夏回应:“这便是江湖规矩,我们应下了好处,这桩事才算了结。往后我们出了门也不能再提此事,以免堕了龙门客栈的脸面。”

  “原来如此……”

  张夏学着男人一般抱拳笑道:“若再推辞,便是不给掌柜面子了,我们承情,便在天字号住下。”

  掌柜客气的拱拱手:“多谢各位高抬贵手,小六,领客人去天字甲号房。”

  “哎,”小六应了下来,躬着身子对陈迹等人说道:“客官,这边请。”

  他踩着客栈里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正要从木楼梯上楼时,陈迹忽然竖起耳朵,似乎听见地板下面传来沙沙声响,这声音……像是有锋利的铁器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

  陈迹的脚步一停,地下的磨刀声也停。

  小六站在楼梯半中间回头:“客官怎么了?”

  “没事,走吧,”陈迹笑了笑,抬脚跟上。

  ……

  ……

  待到陈迹等人上了二楼,却见房梁上的阴影里,有人翻身而下,轻飘飘落在掌柜身边。

  只见一个坡脚伙计,手里拎着一柄菜刀:“掌柜,是不是冷子点(做官的)?或是鹰爪(密谍)?”

  掌柜眯着眼看向楼梯尽头:“不像,官爷可没这么好说话。”

  “阉党呢?”

  掌柜背着双手思索片刻:“若是阉党,他们会直接来将我这客栈掀了,不会扮成客人。你也见过固原城里的阉党,最不讲规矩的就是他们。”

  “那他们是哪条道上的?”

  掌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近固原里牛鬼蛇神多了,谁知道是从哪来的。”

  伙计试探道:“景朝的谍子?”

  掌柜眼神一转:“倒也不像,不过你明天出去探探道,这几人像是刚来固原的,进城的时候兴许有熟人见过他们。但你得小心些,别折在这几个过江龙手里。”

  伙计不解道:“那几人也不像特别扎手的模样。”

  掌柜平静道:“什么是过江龙?过江龙便是明明看穿了你这里不寻常,却依然还敢走进来的人。”

  汉子低声问道:“他们来做什么的?”

  掌柜回到柜台后面,不慌不忙道:“来我龙门客栈的客人,定然是听了坊间传闻,有所求的。不急,我不找他们,他们也迟早会来找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正当此时,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人掀开,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得客栈内烛火一阵明灭不定。

  伙计转身道:“客官,住店还是……三爷!稀客啊,您不是去了京城吗?”

  来者是一位腰悬长刀的中年人,瞎了一只左眼,眼眶里只余下眼白,凶焰彪炳。

  却见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铜钱,隔空掷向掌柜,去势凌厉。

  掌柜身子微微后仰,两指在鼻尖前夹住铜钱。他将铜钱拿在面前端详,却见铜钱上铸着“灯火”二字。

  掌柜目光炯炯有神的问道:“三爷,督主回固原了?”

  三爷平静道:“越发没规矩了,督主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掌柜面色一黑:“跟你客气才尊称你一声三爷,若不是你跟在督主身边当差,你算什么东西?当初在将军麾下的时候,你也只是个手下败将。我只是问问督主有没有回固原,你急什么眼?”

  三爷冷笑一声:“收起你那小心思,督主可不是你能惦记的。若再坏了规矩,我必杀你。”

  掌柜嗤笑一声,将袖子挽至小臂:“就你?”

  三爷左手按住刀柄:“试试?”

  剑拔弩张中,伙计慌忙打圆场:“两位爷,客栈里还有不少客人呢,可别惊动了他们,到时候都要受督主责罚。掌柜,三爷带了灯火铜钱过来,想必是有正事。”

  掌柜沉默数息,重新将袖子放下来,懒洋洋道:“说吧,来我龙门客栈什么事?”

  三爷冷声问道:“方才有几人进了你客栈,给我安排在隔壁的房间。记住,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也不要说。”

  掌柜狐疑的看了楼上一眼,回头问道:“等等,这几人是谁,竟然由你过来盯梢?这是你的事,还是督主的事?”

  三爷不作回答。

  掌柜又问道:“要杀他们,还是他们身上带了督主想要的东西?若是他们有督主想要的东西,我半夜就杀了他们取来,给督主送去。”

  三爷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督主不在固原,我一个人回来的。”

  “那你不早说!”掌柜突然意兴索然的摆摆手,再也不多看一眼:“小五,领三儿去天字乙号房。对了,等会儿喊地字丙号的客人起来,该送他走了。”

  三爷听着“三儿”的称呼挑挑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

  ……

  天字甲号房里,小满蹲在地上铺着褥子,张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用铁钳子拨动着炭盆里刚刚烧起来的木炭。

  小满狠狠瞪他一眼:“你干嘛呢,自己的床铺自己铺!”

  张铮懒洋洋道:“你帮我一起铺了不行吗?”

  小满剜他一眼:“我是公子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丫鬟。”

  张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老看我不顺眼呢,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小满双手将褥子展平,慢条斯理道:“寻花问柳之人还想别人好言好语?你可别把我家公子给带坏了。”

  张铮赶忙解释道:“我何时寻花问柳了?我说的是我对那些行首不屑一顾!我身边的兄弟虽然好这个,但我可是洁身自好的。”

  小满讥笑道:“对对对,一锅大米饭里,就你一粒生米。”

  张铮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窗户旁的张夏回过头来:“你俩是八字不合吗,怎么一直在吵……嘘!”

  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迹原本抱着乌云站在窗棂边,透过缝隙无声看向窗外。此时豁然转过身来,目光随声音而动,仿佛透过门与墙,看到走廊上的人影。

  下一刻,隔壁响起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屋,而后再也没了动静。

  张夏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了水,在桌子上写道:“是龙门客栈的客人?”

  陈迹皱起眉头摇摇头,也用手指沾了水:“我们刚住进甲字号,便立刻有人住进乙字号?小心为上,隔墙有耳。”

  张夏点点头,转身去贴耳与张铮、小满交代起来。

  陈迹回过身,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天字房在龙门客栈三楼,已是这固原城内的最高处。他极目远望,甚至能看见远方城墙上火光跳动,边军甲士如小小的黑色蚂蚁来来去去。

  城墙内,矮矮的土屋高低错落,密密麻麻的房顶上,时不时还有豪强的身影跳来跳去。

  目光再到近处,龙门客栈后院宽敞,马厩、柴房、厨房、牛舍一应俱全,隔壁青楼的歌声与酒令声飘摇而来。

  小满铺好了被褥,走到陈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早点歇息吧?”

  陈迹摇摇头,拿来茶杯沾水在窗棂上写道:“你们先睡,前半夜我来守夜,后半夜小满你来守夜。”

  小满心中一惊:啊?我?

  她顿时有些心虚,奇怪,有张铮这个大老爷们在,公子怎么会让自己来守夜?公子是不是瞧出什么了?公子发现自己行官身份了?公子还发现什么了?

  小满的小脑瓜里闪过许多念头,乱七八糟的。她原本还想试探自家公子的,却被自家公子一句话打乱阵脚。

  夜深。

  张夏打了地铺睡在里屋,张铮歪着脑袋睡在外屋的地铺上,屋里八仙桌被挪到一旁,腾出了睡觉的位置,最终谁也没有睡在床上,都睡在了地上。

  小满搬了小椅子坐在炭盆边上困意全无,陈迹盯着窗外,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陈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