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10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想起,当初自己在青山梦境里,曾有一刻浑身炉火尽皆燃烧而起,那时的炉火,正是白色。

  奇怪,炉火为什么变了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帮助灾民?可自己先前在西城门时,不也帮助过灾民吗。

  等等。

  此时与彼时唯一不同的是,彼时自己是蒙着面的。

  未等陈迹想明白,城门处响起吱呀呀的木轮声。

  只见数十辆板车拖着一袋袋粮食驶出城外,后面还跟着一顶官轿。粮食在一辆辆板车上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丘,连那顶官轿都被衬得有些不起眼了。

  下一刻,轿夫将轿子放在地上,张拙一身红衣官袍,志得意满的迈出轿子。

  他看向粥棚下的众人,惊奇道:“咦,你们怎么在此?”

  张夏一阵风似的冲上前去,抱着他的胳膊:“爹,您又从哪找来这么些粮食?”

  张拙乐呵呵的捋了捋胡子:“你爹我用仙术变出来的!厉害吧?”

  张夏竖起大拇指:“厉害!”

  王道圣走至板车边上,随手捏了捏麻袋便心中有数:“比官粮新鲜,这是商贾今年刚囤积的秋粮,他们竟然愿意捐给你……不,是你买来的。”

  张拙乐了:“你带兵几年,竟还能隔着麻袋就摸出粮食新鲜不新鲜?我还当你早就读书读成书呆子啦!”

  王道圣却笑不出来,他皱眉看向张拙:“扬州任上时你便因此做过出格的事,离任之后参你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进京城,若不是徐阁老将你卖官鬻爵之事压下,你恐怕已锒铛入狱了。可你总是这么做,早晚会出事的。届时有御史言官查出端倪,只需在御前参你一本,你便功亏于溃了。”

  张拙神情倨傲,气焰彪炳:“徐阁老只要还是内阁首辅,便没有哪个御史言官敢来参我。”

  王道圣叹息:“若徐阁老不是内阁首辅了呢。”

  张拙得意道:“那时候,我便是内阁首辅了!”

  王道圣轻轻摇头,再次言道:“即便是一朝阁老也很难一手遮天。董时写信给我说,他已升任监国侍御史,正要巡察你在扬州任上的事情。他与徐家不合已久,若他……”

  张拙不耐烦的挥了挥袍袖,他见周围没有官差与灾民,顿时怒道:“你不过比我年长几岁而已,莫要老是说教我。我拿贪官污吏的钱办百姓的事,何错之有?我若不这么做,这些灾民吃什么喝什么?等朝廷的银子吗,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灾民早就饿死了!”

  陈迹听闻此言,忽然想起关于张拙的传言,还有元掌柜的那本账册,终于意识到这批粮食从何而来。

  却听张拙继续对王道圣说道:“你若看不惯我,大可以向董时检举揭发我。我且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这些灾民活过这个冬天?”

  张拙与王道圣两人相视而立,一人身着鲜亮的红衣官袍,胸前补子上的白鹇栩栩如生,一人身着蓝布儒衫,浆洗得褪了色。

  仿佛命运里本不该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偶然相遇,针锋相对。

  众人屏气凝息,犹如面对着两座大山压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终,却听王道圣轻声道:“我与董时相熟,过几日游学回来便给他去一封书信,让他莫查扬州之事。”

  张拙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王道圣肩膀:“我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与那些腐儒不一样。董时敬仰你的学问执弟子礼,你若愿意开口,他肯定罢手。待你游学归来,我去寻你饮酒。”

  王道圣随手将张拙的手拍下去:“你迟早有一天要在此事上栽大跟头。”

  张拙面色一变:“你这张嘴可不能乱说话,快呸呸呸。”

  王道圣懒得理他,转身走去粥棚,继续给灾民舀粥:“放心,我没那么厉害的。”

第133章 漏风

  粥棚下。

  王道圣给灾民施粥。

  张拙取了一只陶碗,大大咧咧伸到王道圣面前。

  王道圣平静的看他一眼,无声的用木勺将陶碗舀满。

  张拙一仰头,将稀粥咕咚咕咚灌进自己嘴里,又用红衣官袍的袖子擦了擦胡须。

  他将陶碗随手丢在青砖灶台上,好奇问道:“你不是带我闺女去陆浑山庄游学了吗,怎么游到粥棚这里来了?听说这次黄山、老君山两大道庭的人,还有缘觉寺和陀罗寺的高僧都已到场,每天都有非常精彩的辩经,你怎么带着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道圣一边给灾民施粥,一边随口回应道:“生活便是最好的经义。最初,先贤所写的经义道理都是从生活中学来的,我们与其在书里跟着先贤学道理,倒不如直接从生活学,更直达本意。”

  张拙捋了捋胡子:“但凡你少说点这种离经叛道的话,胡阁老也不至于一直敲打你。人呐,该藏锋的时候得藏锋,咱们做学生的,别老是跟自己老师对着来。”

  王道圣风轻云淡的回应道:“你倒反过来说教我了。”

  张拙嘿嘿一笑,朝陈迹那边撇了撇下巴:“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王道圣平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拙挑挑眉毛:“我不能问问吗。”

  王道圣随口说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问我也不过是想印证心中的答案而已,可我要说的,未必合你心意。”

  张拙不耐烦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王道圣看了陈迹一眼,转头对张拙说道:“这孩子身上有杀气。”

  张拙一怔,仔细打量着王道圣:“带过兵的人是有点不一样啊,这都能看出来?”

  王道圣舀出一勺米粥,盛入灾民手中的陶碗:“他入学两天,便迟到了两次,问他因为什么迟到,他也不愿意说。但我看他每次来时都带着扑面的杀气,他不像是来上学堂的,更像是我麾下那些刚杀了倭寇的步卒,身上还沾着血。”

  张拙摇摇头:“他可不是步卒。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若与他共事过便会明白,他是个将才。”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很高,”王道圣想了想:“所以,前日西城门外拖延灾民的人便是他?”

  张拙赶忙说道:“不是!”

  王道圣哂笑道:“与你共过事、那一日入学刚好早晨迟到、又被你如此看重,不是他还能是谁?”

  张拙警惕道:“你可莫要打他主意。”

  王道圣无奈道:“我能打他什么主意,不过是收他学银、教他道理,仅此而已。”

  张拙忽然问道:“你丁忧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王道圣点点头:“昨日。”

  张拙又问道:“胡阁老为你安排了何等官职?”

  王道圣随口说道:“老师希望我回京,任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

  “什么?”张拙拔高了声调。

  见有灾民朝这边看来,他又赶忙压低了声音:“你怎能连跨两级迁升兵部尚书?接下来岂不是要入阁了?!”

  王道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远远看向陈迹,突然说道:“他倒是个热心肠。”

  张拙也看向陈迹,片刻后感慨道:“这会儿有点过于热心了,平时倒也不这样……”

  此时,陈迹正给灾民挨个舀粥。

  仅仅半个时辰,他体内原本的樱红色炉火已渐渐变为淡红色,火苗之中似乎还孕育着一缕黄色火焰,细若游丝。

  陈迹感受着澎湃的生机,宛如获得了一次新生,连呼吸里都仿佛流转着火。

  他忽然意识到。

  山君吞龙,官员身上的冰流是具象的龙气,而百姓心里则藏着龙气的根源,那是国之所以为国的东西。

  难怪姚老头在修行山君门径后,依然秉持着太医的身份。想必对方治病救人时,体内的炉火也会有相同的变化。

  可师父为何没将此事告诉自己呢,难道是不希望自己发现这个秘密吗?

  不,一定另有原因。

  ……

  ……

  陈迹面前那口大锅已经舀空了,若要重新煮粥还得两炷香的时间,他看着面前排成长队的灾民,一个个端着崭新的陶碗。

  他来到白鲤旁边说道:“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帮你。”

  白鲤惊喜道:“啊,真的吗?”

  说罢,她看了看其他人:“可大家还在忙,我一个人休息不合适。”

  陈迹笑着说道:“没事的,你站旁边偷偷休息。”

  白鲤往旁边让了让,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怎么没去帮我哥。”

  陈迹解释道:“世子力气大些,暂时还撑得住。等会儿他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再去帮他。”

  白鲤拉长声调哦了一声。

  陈迹抄起木勺,干脆利落的将一勺又一勺米粥舀给灾民,那一缕黄色火苗越来越明显,仿佛一条金龙在红色的火里游弋着。

  待到白鲤郡主这边的大锅施完,他又跑去世子那里帮忙。

  世子揉了揉自己胳膊,当即竖起大拇指:“江湖儿女,仗义!”

  待到世子锅里的粥也施完,陈迹慢悠悠来到陈问孝身旁。

  陈问孝等这一刻许久,见他过来,立马将木勺子递出去。

  陈迹挑挑眉毛:“给我勺子做什么,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陈问孝疑惑:“你不是来帮忙的吗?”

  陈迹摇摇头:“不是,我就看看。”

  陈问孝:“?”

  陈迹站在一旁,陈问孝每施出一勺粥,灾民忙不迭的道谢,他便抢先笑着回一句“不必客气”。

  说得多了,陈问孝忍不住质问道:“我在这里施粥,你装什么好人?”

  可陈迹却不理陈问孝。

  他已确定,即便他没有施粥,但只要灾民从内心里认可这善举有他一份,炉火就会蜕变一分。

  不过蜕变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受恩惠之人必须知道他的身份才可以。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山君门径的本质,远要比想象中更深邃。

  只是,蜕变的炉火到底有什么作用?

  此事,恐怕得问轩辕。

  ……

  ……

  正思索间,张拙领着官差过来,乐呵呵道:“辛苦诸位了,我等已将灾民登记造册,接下来施粥便由我们来吧。”

  王道圣将勺子递到官差手中,耐心叮嘱道:“万万不可让逼良为娼、易子而食这样的事情发生。”

  张拙笑着应道:“且放心吧。”

  说罢,他似有感慨:“若我也能放下身上的事情,随你们一同前去就好了。年少时听人辩经如醍醐灌顶,若听说哪里有辩经,便是不吃不喝也赶过去旁听……如今却抽不得身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还是你如今做的事更重要些,”王道圣朝弟子们招招手:“走吧。”

  陈迹意犹未尽,却没更好的理由留下,只能恋恋不舍的离去。

  经过陈问宗时,对方竟忽然向他拱手作揖:“三弟,今日施粥时见你不辞辛苦,待灾民春风和煦,这才发觉以往对你误会良多。接下来的日子,你我兄弟三人同在王先生门下,要多多相互扶持,若有看不明白的经义,都可来问我。虽然你错过了这次科举,但三年之后便是你崭露头角之时。”

  陈迹奇怪的看他一眼,敷衍一声:“行。”

  这一次,所有人步行跟在牛车后面,连陈问宗、陈问孝都没有坐上牛车。牛车上,只剩下靖王压低了帽檐,孤零零的背对众人赶着牛车。

  走出数百步,白鲤忽然眼睛亮闪闪道:“既然咱们要走路前往陆浑山庄,不如就让牛车与车夫回洛城吧?不必与我们同行了。”

  却见靖王挥鞭的动作顿时一僵,继而狠狠抽在牛车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白鲤继续对王先生说道:“先生,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未等她把话说完,靖王也不抽牛了,起身跳下牛车,抡着鞭子便朝白鲤挥去。

  白鲤赶忙躲在陈迹与世子身后,拉着两人的胳膊,从缝隙里露出半张小脸来:“车夫打人了!”

  靖王咬牙道:“你这小棉袄漏风啊!”

  世子看清帽檐下的面容,惊呼一声:“爹?!”

  靖王听到世子的呼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撵着对方满地跑:“就你及冠了是吧,我管不了你是吧!”

  世子怒道:“白鲤害我!”

  陈迹与张夏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夏看向陈迹:“靖王、世子、郡主平日里就这么相处的吗?”

  陈迹迟疑:“世子与郡主也不是每天都作妖。”

  王道圣苦笑着拦住靖王:“您也真是的,竟连我也瞒着。若要遇到歹人,叫我如何向王府、向朝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