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03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直到这一刻陈迹才知道,张拙为何要等粥凉些再说,因为许多灾民逃难出来,连只像样的碗都没有。

  这时,一名汉子捧碗喝下一口粥,骤然将碗摔在地上:“他娘的,这些当官的糊弄我们,竟在粥里掺了沙子!”

  说着,他去拉扯一名双手捧粥的中年人,将对方手上的粥打散在地:“别他娘的喝了,抄起家伙跟他们干,咱冲进城里好吃好喝,不受这鸟气!”

  那汉子还想鼓动灾民造反,可下一刻,周围排队的灾民竟纷纷冲过来趴在地上,混着泥土将地上的米粥扒进嘴里,根本无人理会他。

  汉子一怔,他回头朝灾民之中看了一眼,缓缓退入人群之中。

  灾民中,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汉子忽然沉寂下来,他们领了粥以后,默默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吞着沙子,将白粥全部灌进了嘴里,一点不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施粥从卯时持续到辰时,竟是不再有人骂过一声,陈迹想抓的刘家死士,彻底没了踪影。

  张拙见状,对陈迹说道:“你的办法并未奏效。他们比想象中要聪明一些,一见事不可为,便立刻蛰伏不动。这些刘家豢养的死士不是莽汉,都是偃师大营里精锐中的精锐,有勇有谋。”

  陈迹朝他拱手道:“如先前所说,现在需要辛苦一下张大人了。”

  “哦?”

  陈迹解释道:“素闻张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方才交代张大人留意的细节,可曾记住?”

  张拙朗声大笑:“原是早早便将我这过目不忘的本领算计进去了……放心吧,本官早就将你说的那些人给记住了!随本官抓人!”

  说罢,他领着官差冲进人群中抓人,短短数个呼吸的功夫,便从灾民中揪出一人打翻在地。

  那汉子被官差用膝盖压在地上,奋力嘶吼道:“大人,何故抓我?”

  “你可有父母在此?”

  “没有,草民父母死于洪水中。”

  “你可有妻儿在此?”

  “没有,妻儿也死在洪水中了。”

  张拙冷笑道:“灾民饿了几日,领到粥皆当场喝完,恨不得再领一碗。你无妻儿父母,接了粥却没有当场喝掉,如何解释?”

  汉子叫屈:“大人,单凭这个便要定我的罪?冤枉啊!”

  张拙漠然道:“此法可能会抓错人,但事急从权,且将你们全都抓入大狱再说。若真有冤情,本官自会放你们离去。”

  宁可杀错,不愿放过,只能行此特殊手段了。

  然而就在此时,刘家死士见张拙行险,竟不再保留。

  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分散开来,绕过张拙与官差,从灾民之中穿梭着直奔粥棚!

  张拙豁然回首,这些人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要杀陈迹!

  他对官差怒吼道:“拦住他们!”

  官差却退缩了。

  自己一个月俸禄才几个钱,何必与这种死士换命?

  二十余名死士杀气腾腾,陈礼钦骤然转头看去,却见陈迹面无表情的站在粥棚之下,冷冷的注视着死士们。

  死士越来越近,陈迹却不退不让。

  下一刻,却见城墙之上有流星飚射而来,如奔雷般将刘家死士的大腿一一洞穿。

  死士们豁然抬头,天马竟去而复返。

  天马一袭白衣立于墙垛之上,双手把持着无形之弓,引弦力射!

  流星箭矢迸发之时,狂风卷起,搅动着他衣袂上下翻飞!

  陈礼钦惊异不定道:“你方才暗示金猪与我争吵后离去,还故意在灾民面前提及是你扳倒了刘明显,便是要以身做饵?”

  陈迹平静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战场之中。

  一颗颗流星箭雨之下,刘家死士无处躲藏。

  有人呐喊一声:“举盾!”

  刘家死士力气极大,竟硬生生抓着灾民背后的衣服提于身前当做盾牌,想要用灾民逼迫天马投鼠忌器。

  可哪成想,天马拉弓未停,那迸发的流星箭矢竟毫不留情的先穿透灾民的胸膛,再穿透死士的胸膛。

  没有丝毫犹豫。

  人质困境没有困住天马半分,仿佛此人骨子里的血,天生便是冷的。

  又仿佛他眼里从未有灾民,只有灾民背后的死士。

  这便是司礼监饱受诟病之处,如金猪所说,内相养人如养蛊,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毒的蛊虫了。

  “撤!”刘家死士转身逃命,上三位生肖无所顾忌冰冷出手,他们升不起半分斗志。

  张拙拎起一柄腰刀怒吼一声:“别叫他们跑了!”

  城门洞里响起铁蹄声,金猪一马当先冲出来,领着密谍冲杀而至,从背后将死士一一追上,砍翻在地。

  陈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大局已定。

  不知过了多久,张拙与金猪押着刘家死士回到粥棚时,得意洋洋炫耀道:“剩余六名活口,小子,赶紧审一审,看看他们的幕后主使……咦,人呢?”

  此时粥棚下,哪里还有陈迹的身影?

  张拙看向陈礼钦:“人呢?”

  陈礼钦答道:“他说还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去了。”

  张拙捋了捋胡须惋惜道:“可惜可惜,还想与他多聊几句呢。”

  陈礼钦有些疑惑:“张大人与他相熟么?”

  张拙想了想说道:“感觉要比你熟一些了。”

  金猪转身便在粥棚里,硬生生拔掉刘家死士所有指甲,竟是当场刑讯起来:“说,此事何人指使?是不是刘明显!”

  刘家死士一言不发,只恶狠狠的盯着场间所有人,带目光扫到金猪时,奋力吐了口唾沫:“阉党,鹰犬!”

  金猪嘿嘿一笑:“够硬气,来人啊,给我拔掉他这一口黄牙,好叫他以后只能吃口软饭!”

  可话音刚落,却听城门洞传来马车轮子压在石板路上的声响。

  金猪转头看去,只见一架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在粥棚前停了下来。

  一位身着青衣儒衫的中年书生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笑着说道:“金猪大人,好久不见了。”

  金猪眯起眼睛,如临大敌:“冯先生。”

  青衣儒衫的冯先生跳下马车,拱了拱手:“车里有一份送给大人的礼物,自己看看吧。”

  金猪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的天马,这才慢慢凑上前去,用刀尖挑开车帘:“刘明显?!”

  冯先生拱了拱手,笑容春风和煦:“我家老爷说,此逆子一心诛杀景朝贼子却险些酿成大祸,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

  ……

  安西街上,陈迹摘去斗笠狂奔着,他明明路过太平医馆却没进去,而是继续低头赶路。

  他在一家小小的书馆门前站定,抬头看着“知行书院”的牌匾,屋里传来浑厚的读书声“《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陈迹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脚跨过门槛。

  走至后院,却见一位蓝色儒衫的中年人手持经卷,踱步时郎朗有声。

  应是王道圣无疑。

  院子里,陈问宗、陈问孝、张夏、世子、白鲤郡主跪坐在草垫上,白鲤郡主回头见是陈迹赶来,当即面色一变,给他使眼色。

  此时,王道圣抬眼看向陈迹,放下手中经卷,不疾不徐的问道:“你便是陈迹?”

  陈迹嗯了一声:“先生抱歉,我有要事处理,所以迟到了。”

  “何等要事?”

  “先生抱歉,不能说。”

  王道圣淡然的挥了挥经卷:“前堂面壁站着去。”

  “好。”

  陈迹走回前堂,面对墙壁,闻着一屋子的书卷气,只觉得疲倦袭入脑海。

  两天两夜,便是行官之躯也顶不住了。

  不知何时,他听着院子内的读书声,脑门抵着墙,缓缓闭上眼睛。

第125章 误解

  “喂,醒醒!”

  “陈迹,醒醒!”

  陈迹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睡梦中,他下意识反身攥住那只手掌,将对方右手反剪在背后。

  被擒拿之人痛呼:“疼啊,快松手!”

  陈迹猛然惊醒,这里不是內狱,不是牡丹桥旁的火海,更不是那危机重重的城门洞。

  他的鼻息之中,是知行书院里浓重的书卷气与松香墨水味,这里只有一排排书架,并无刀剑杀机。

  陈迹赶忙松手,待他定睛看去,赫然发现自己方才擒住的,竟是一身火红色的张夏。

  坏了。

  自己怎的擒拿了这位!?

  张夏一边揉搓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皱眉道:“你这什么习惯啊,站着睡觉也就算了,睡醒了还打人?”

  陈迹解释道:“抱歉抱歉,睡得昏昏沉沉。方才正在做噩梦被人追杀,被拍醒的时候下意识便要反抗。”

  张夏狐疑的打量着陈迹。

  她回忆刚刚那一幕,只觉得对方速度极快,自己完全没反应过来便被擒住了右手,动弹不得。

  陈迹礼貌客气的问道:“张二小姐,要不等会儿随我回趟太平医馆,我请师父给你开些跌打损伤的药敷一下。”

  然而张夏却小手一挥:“不必,我还没那么娇气!”

  陈迹又问道:“张二小姐,刚才喊我有什么事吗?”

  却见张夏开门见山道:“先前是我误会了父亲的话,以为咱俩要定亲。冲动之下跑去跟你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刚才找你本是想给你道歉的,但你今日扭我胳膊,咱们算是扯平了!”

  陈迹疑惑:“道歉?”

  张夏嗯了一声:“若你实在想要我道歉的话,我道个歉也无妨。”

  陈迹打量着张夏,对方那双丹凤眼如两柄柳叶刀,利落得不像话。

  他想了想说道:“先前只是个误会而已,不必向我道歉,说开了就好。祝张二小姐寻得良配,”

  张夏瞧着陈迹:“你先前没生气吗?”

  陈迹不愿过多纠缠:“没生气,我们就此揭过此事吧。”

  “行,”张夏见此事翻篇,却又说道:“今日你为何迟到啊,怎么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

  陈迹不语。

  张夏话锋一转:“我听父亲说你正和陈大人闹别扭,不愿再回陈家。可你既有自立门户的志气,如今又有了跟随王先生学习的机会,自当好好珍惜才是,为何还要自暴自弃?”

  陈迹认真道:“我确有要事在身,迟到非我本意。”

  张夏疑惑道:“什么事?”

  “抱歉,不能说。”

  张夏郑重道:“今日是入学第一天,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该往后推一推。这不仅是对你自己的前途命运负责,也是对王先生的尊重。王先生德高望重,寻常士子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还望你能端正态度,好好随他学习。”

  陈迹轻声道:“入学第一天迟到确实不对,稍后我会当面向王先生赔罪。”

  张夏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狐疑道:“你不会真像坊间传闻,去赌坊了吧?”

  陈迹平静道:“随张二小姐如何想。”

  话音刚落,却听一旁有声音道:“他若不是去赌,怎么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