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汴河,这条贯穿整个开封城的河。以一幅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闻名天下。
从此,无数文人墨客,登临汴河桥。看着桥下的人力、纤夫。还有来来往往的商客,各式各样的异族人。赵宋之繁盛,可见一斑。
而如今的汴河桥上,只堪堪一个商户。
老人家坐在桥上,几百年的桥,在风中被吹的“咯吱”作响。头顶桅杆,更是摇摇欲坠。整座桥,除了零星的有人经过。再也不复,当年汴河的繁荣。
“坐这儿,有生意嘛。”
老人家放下手中的家伙事,抬头看一眼几人。再迅速把眼睛垂下,“没生意也得做,一家老小,指望着这个活呢。”
朱元璋嗅着香气,不禁问道,“这馄饨咋卖,多少钱一碗。”
“五大枚。”老人家竖起五根手指头,再把已经被风吹着,卷在竹竿上的旗子放开。
上头,是娟秀的小字:馄饨五文。
字很漂亮,甚至看不出有多余的地方。每一处竖折弯钩,都恰到好处。能写出这样的字,老人家定也是个读书人。
于是,朱允熥不禁问道,“您是读书人?”
老人家点点头,“是上过几年学。”
“您今年贵庚?”朱允熥又问。
老人家抬起两只手,比出两个数字,“七十八了。再过两年,就是八十了。”
“您既然读过书,为何要在这市井之中,埋没自己。”
在朱允熥的印象里,读书人向来耻于同商贩来往,更别提自己去从商。在他们眼中,工商为最末等,如何与士族相提并论。
这一句问,显然是问到了老人家的心窝里。
他再抬头看一眼,淡淡的开口,“市井之中,虽也有勾心斗角,却远不及朝廷。都说文而出盛世,可在我看来。真正的盛世,应当是工商两界,都能安心的各行其事。”
朱允熥沉默了,他知道,大明对于商人的打击是最厉害的。
“你的意思是,现在还算不得盛世。”
听了老人的话,朱元璋不禁冷笑,“既然这时候,都算不得盛世,那什么时候,才算得上呢。”
老人家依旧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一根木棍,裹上肉糜,再卷入面皮中。包好,放在一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一边做,一边回答,“如今,算不得盛世。”
朱元璋几要发作,朱允熥急忙说道,“给我们来两碗馄饨,多加芫荽和葱。天冷,汤水也多来些,暖暖身子。”
(芫荽:香菜)
老人默不作声,起身揭开锅盖。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拿起长长的木勺,在锅中搅动。再把案板上的刚刚包好的馄饨,一股脑的倒进锅里。
只片刻,再用木勺捞出,装进青瓷碗。倒上汤,撒上芫荽与葱,就这么给端上。
“皇爷爷,您消消气,先吃碗馄饨。”
朱允熥将先上的那碗,推到朱元璋面前,小声的劝着,“您呐,别与他一般见识。这一看,就是圣贤书读多了,个个都以为自个儿是大贤呢。”
“现在可不是春秋时,还能让他百花齐放。他这张嘴,就只能在汴河桥上卖馄饨过活了。”
朱元璋冷哼着,一勺子舀出两个馄饨,塞进嘴里。
桥上风大,实在不是吃馄饨的好地方。只是,从这一处,能看到汴河上的水门。这里,曾经是赵宋时,最为繁忙的水道。如今,也只有一扁小船,在汴河里胡乱漂着。
从这儿,完全能想象的出清明上河图的光景。
只是,实在是今时不同以往。
“这地方,曾经可是赵宋时最热闹的。再看看现在,人都不见几个。死的死,逃的逃。”朱元璋转眼,冷冷的看着包馄饨的老人家,“真如他所说的,现在哪有一个盛世的样子。”
朱允熥咬着嘴唇,无论盛世为何,这都是后世去说的。
天灾难料,朝廷本就不是十分宽裕。再遇上大灾之年,更是艰难。怪不得百姓,怪不得朝廷。处在二者之中的官员们,却是首当其冲。
推了碗筷,朱元璋十分的不悦。
他走到老人身旁,丢下几枚铜钱,“若非盛世,这几枚钱,你也拿不着。做买卖就好好的做,再莫谈国事。丢了买卖事小,丢了脑袋可没处说去。”
老人默默的把铜钱都收入自己的口袋里,接着去包馄饨。
“这位客官,盛世与否,可都在人心。百姓说是盛世,那才是真的盛世。就好比这汴梁风光,何时再复宋时,那才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第二百八十章 大相国寺
从汴河桥上下来时,正值晌午。桥头两边,一直没什么人。偶尔的,会有几个过路的,匆匆走过。
若不是刚从千里之外的应天府赶来,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番盛世。
老爷子显得有些沮丧,尤其是卖馄饨的老头说的那几句话,更是让朱元璋心情低落。虽萌生杀心,可朱元璋还是强行忍着。毕竟,老头说的不错。
百姓说是盛世,那才是盛世。
“皇爷,您别往心里头去。那老头,就是哗众取宠。这场面上的漂亮话,谁都会说。”李景隆试着宽慰几句。
“您也是瞧见了,在发放赈灾粮时。那些百姓,手中得了粮,哪个不是高呼万岁的。”
朱元璋顿住脚,返头去问李景隆,“那咱问你,若是没得粮的时候,咱能听见百姓高呼万岁么。给了些不着眼的好处,他们才喊几句万岁。”
李景隆不禁苦笑,心中暗忖:没了好处,谁也不能这样啊。
可这句话,李景隆却是憋在了心里,不敢说出来。
众人都知道,朱元璋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在百姓之中的声誉。因此,即使是做了皇帝。对待百姓,朱元璋也是谨小慎微的。
自己是造反建的国,自然也不想自己子孙也遇上一个造反者。
朱允熥不禁叹气,他拉了拉李景隆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在将朱元璋扶上台阶,“皇爷爷,再往前几步,就是大相国寺了,这可是座千年的古刹。咱们进去大相国寺里上几炷香就是了。”
在朱元璋年少时,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游僧。虽然身处乱世,可朱元璋当时确实是一心向佛。
只不过,后来连出家人也没得当了。
为了生计,朱元璋不得已投靠濠州城郭子兴。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大明朝。
这事儿,众人都不敢提。也只有那几个家人,敢提这件事。而对于出家人,朱元璋十分的严格。城中划出一块地方,出家人的吃穿住行,都在这个地方。
“走吧,咱们进去瞧瞧。”朱元璋伸手一指。
大相国寺内,香客稀少,完全不复当年的香客脑门。他们若不是有朝廷拨下钱粮,怕也是挺不过这次的大灾之年的。
寺中院子不大,在最中间,立着一个金鼎。
平日里时,百姓将香上在金鼎里。
寺中住持,听到消息,吃了一惊。找出自己师傅留下的袈裟给自己穿上,匆忙的出来迎接。
按理说,也有出家人不拜尘中人。
可是,再想到朱元璋先前看自己那可怕的眼神。
“小僧拜见陛下。”住持见着朱元璋时,慌乱之间赶紧行礼。他可不拜,可他得拜。
朱元璋东瞧瞧,西看看,冷哼一声,“大师这香火可是不错。到了这大灾之年,还是有许多信男善女,到你这儿来上香拜佛。”
这是一句讥讽的话,明明是以慈悲为怀。而逢大灾之年的河南开封府,那金子做的佛像和金鼎,就显得格外刺眼。
住持却是不慌不忙,“陛下此言差矣,我佛慈悲,当济万民,若是有百姓到大相国寺里来逃荒,小僧定是要以佛礼相待的。”
第二百八十一章 目的
环看着寺中,除去扫地的小和尚外,再无别的百姓。遇此大灾之年时,大相国寺竟无一百姓入寺避难。
朱元璋忍住气,取下一根烧了半边的香。嘴里念叨着几句,在佛像前拜了拜,再插到金鼎里。鼎中有不少还未燃尽的香,看着着实可笑。
“前几年的时候,皇后病重,咱下了旨意,命天下高僧同往京城,为皇后祈福。别的高僧都来了,为何大相国寺却无动于衷呢。”
住持拜下,声音不大,“小僧乃出家之人,不管凡尘之事。生死自有天定...”
旁边,李景隆捂住嘴,“要死。”
从建国时起,就有不少的僧人,打着出家人的旗号大发国难财。
这些人信什么,朱允熥自然是管不着的。可若是借着佛法,行为害天下的事。这既是伤了百姓,也是伤了佛法。
朱元璋蠕动着喉咙,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好,好,好。说得好,说的在理。既然是出家之人,便也是管不得凡尘之事了。咱出家那会儿,可就是整天烦着这天下事。”
突然的,朱元璋眼射精光,一字一顿,“大孙,那一年,鼓动你四叔造反的,也是个和尚吧。”
此言一出,朱允熥一下子呆住。他也是马上明白过来,朱元璋这是要做什么。
原本,应该是出家人养出家人。可渐渐的,变成了天下人养出家人。再后,加上个朝廷。
其中,不乏有静心礼佛的。他们无欲无求,每日只是参禅打坐。
但也有想借此,刮一刮朝廷油水的。毕竟,剃了光头,便是出家为僧。谁又能知道,究竟是不是潜心向佛呢。
可即便如此,朱允熥也是认为,朱元璋若是有意于天下僧人,那也着实有些不可为。百姓向佛,朝廷也会向佛。就冲这天下佛寺的数量,就足以见得佛法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皇爷爷,您三思。接纳不得百姓,大相国寺许是有它的难处。”
倒不是朱允熥为大相国寺开脱,不放百姓进寺,本就是有违佛法。这一处庙,失了民心。若是借此,整顿天下佛寺,那朝廷只会是失了天下百姓的民心。
朱元璋直到朱允熥把话说完,才去看李景隆,“带着人,把这儿封了。从住持起,里里外外,都给咱查一遍。”
李景隆愕然,在听见朱元璋提到朱棣时,他就大感不妙。
寺中僧人们,纷纷停下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他们倒是不怕,历朝历代之中,就鲜有皇帝杀僧人的。若如此,不仅会背上百姓的骂名,更会会被写进史书里。
“殿下,这...”李景隆有些不敢动手,他难为的看一眼朱允熥。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摆摆手,“去吧,就照皇爷爷说的去做。不过,先封了这个大相国寺。至于旁的地方,可查却不准封。”
“腾出地方来,先安置百姓。那些无家可归的,都让他们住进来。至于...”
抬头看一眼那尊金佛,朱允熥忍住了,“把这金鼎刮了,一个佛寺,里里外外全都是金子做的,成何体统。”
一个佛寺,奢华至此。果然如那个老头说的,许多地方,朝廷是看不到的。
即便是皇帝,官员们也只会让皇帝看到他们想让皇帝看到的。突然间,朱允熥似乎明白了,当初设立锦衣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百八十二章 陈新
上一次见到朱元璋这个表情时,还是毛镶弹劾胡惟庸的时候。
那一日,当弹劾的折子,送上朱元璋的御案上。六部尚书、左右丞相,都被朱元璋给骂了个遍。当天晚上,胡惟庸、汪广洋入狱。
“皇爷爷,孙儿陪您走走?”
“不去!”朱元璋一下子来了脾气,“走啥走,再像那天那样,半路遇到个不会说话的。一天的好心情,都给糟蹋没了。”
那天汴河桥上,卖馄饨的老头给了朱元璋不小的冲击。
说的虽是实话,可在朱元璋听来,特别的扎耳朵。朱元璋一直自诩做一个有为之君,不敢比较三皇五帝。可与李世民、赵匡胤比起来,朱元璋也不遑多让。
屋内顿时没了声音,朱元璋坐在竹凳子上,“咯吱咯吱”的作响。
在北方,能够明显感觉的到比南方要冷的多。刚一开房门,就有一股冷风钻进来。
朱允熥微微皱眉,裹紧衣服,“吩咐下去,让皇爷爷好好的歇一歇。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律不准吵扰。”
顿了顿,朱允熥脑子里想到一人,“让陈新过来。”
无论是吏部的考核还是同僚的说辞,陈新都是一个能吏。初为洛阳知府的他,在离任时,洛阳百姓跪在城门口。
再到如今的河南承宣布政使,陈新已经是身居高位。
河南灾情如何,河南百姓如何。在户部报喜不报忧的折子里,完全是看不到。因此,河南究竟怎样。要么是毛镶的折子,要么是陈新的折子。
陈新步子很快,听闻朱元璋去了大相国寺,陈新吃了一惊,更不敢怠慢。
“公公,到下官了吗。”
到了门口时,陈新却被王八荣给拦住。而理由,却是高丽侯派人从北边送来的军报到了。
王八荣笑着摇摇头,“还没呢,陈大人您稍安勿躁。”
陈新有些急躁,不停的向里头张望。尤其是里面刚刚站起来的人影再坐下时,陈新更是心烦,“怎么能不急,开封府是吃上饭了,可河南又不止单单一个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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