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他站在王陵面前,扶着王陵双肩,温声道:
“王公不在上卿之位,仍谋上卿之政,如许多年,辛苦了。
“当年战不利,不该全怪王公,多是昭襄先王决策有误,王公受委屈了。”
这句话说到了王陵的心坎里。
老人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打败仗就该心甘情愿受罚,可内心里未尝没有一点别的想法。
邯郸之战开战之前,武安君白起就说打不赢啊,是秦昭襄王和范雎偏要打,点到了他王陵的脑袋上。
那武安君抗战在前,他王陵别无选择,只能打。
敢不打,就是武将集体抗诏,给秦昭襄王难堪,那他王陵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以秦昭襄王的脾气禀性,武安君或许不会死,但他王陵一定会死。
王陵记得,当年范雎当相邦的时候,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
“你们武将只管带兵打仗,不用管朝政决策。
“出谋划策、统筹全局是我范雎和其他大臣的事。
“你们只管听从诏命,坚决执行王令就好。”
王陵就不爱听。
“放他母的臭狗屁!武将不参政,让你们文官商量出一个攻打邯郸的狗屁!”
接到王令的时候,他一个人私下大骂特骂了半个时辰之久。
攻打邯郸,这就是一场必败的战斗!
打,就是带着数十万秦国男儿入黄泉,兵败后极有可能身死。
不打,立刻就是死。
如何选?
怎么选!
他王陵懂武安君的悲凉,又有谁懂他王陵的无奈呢?
太子懂。
一把年纪,在野多年的老将痛哭流涕,将这许多年憋闷在心中的委屈尽数哭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王陵早就觉得王上该让位了!
兴秦国者,唯有太子子楚,他王陵没看错!
一直在旁观看这场大戏的少常侍嬴白会心一笑,为太子担忧的心放了下去,深深为太子手段叹服。
以点破面啊。
只是一句话,就将王陵这位唯一的在野老将,从四公这个小团体中分离出来。
没有人会有一模一样的遭遇,这天底下就没有感同身受的事。
蒙骜、王龁、麃公知道王陵有些冤,但不管他们多么同情王陵,都无法体会到王陵心中的酸涩无奈。
多少个日夜。
梦到四十万秦国好儿郎,横七竖八地躺在邯郸,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身首异处,流泪惊醒而无法继续入眠,只能借酒浇愁,咬着牙痛苦的人。
是王陵。
也只有王陵。
有意先收服王陵的秦子楚,先擦去王陵的泪,再将剩下三位老人一一扶起,面带微笑。
“寡人和四公开了个玩笑罢了。
“未及奉诏,强为面君,刺王杀驾。
“呵呵,夸浮,夸浮了啊。”
他摇着头,摆着手,踱着步,呵呵笑着,似是真心觉得这三个词很是好笑。
白色孝服随他行走而飘荡,带起的微风吹到了四位老将心中,稍稍吹散他们的惶恐。
“哪有如此大的罪。”秦子楚慢慢停下脚步,眼神在四位老将脸上打转,笑容渐渐敛去,上下嘴皮轻轻那么一碰:“四公不过是,逼,宫,而已。”
四位老将突遭惊吓,齐声说着“老臣不敢”,又是跪了下去。
秦子楚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四公,都是昭襄先王时的老臣了,劳苦功高。
“不要动不动就跪啊跪的,我秦国没有跪拜礼,让他人知晓还以为是寡人不尊老。
“寡人年幼,受不住啊。”
四位老将和武安君几乎是同一时期出道。
有武安君的例子在先,再愚钝的秦国武将也知道该懂点政治。
他们在战场和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能活到现在,自然能听懂太子话语中的敲打之意。
不要仗着你们资历老,功劳多,就来对我指手画脚!
四位老将心思不一。
蒙骜觉得太子行事酷似昭襄先王,倍加小心。
王龁思考这次前来是不是有欠考虑,很是后悔。
麃公认为自己就是劳苦功高,今日行事纵是有错,也无关痛痒。
王陵则想着太子刚刚为他平反,他似乎有望再度入朝为官,焕发第二春,这个时候太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秦子楚只给了他们思考时间,没有给他们反应时间。
略微一停顿,换个气口,笑着说道:
“还好四公是在静泉宫找到孤,而不是在信宫前殿。
“否则如此行事,让他人见到,孤就不得不给四公治罪了。”
此话一出,四位老将心中一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至少这一次,他们躲过去了。
秦子楚再一次将四位老将一一扶起,一边扶,一边看着四位老将的眼睛,真诚说道:
“四公为那逆子的事,以身犯险,子楚万分感激。
“子楚在此发誓,不会要了那逆子性命。
“那逆子所犯事虽大,但只要能让四公安心,再大的罪也能赦之。
“子楚希望四公日后能以国事为重,而不是着眼于一人之得失。
“今日之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四公都是我大秦肱骨,子楚一向视四公为亲人,是子楚之大父,而非臣子。
“四公要为子楚分忧,不要为子楚添堵啊。”
说到此处,已是扶起了蒙骜、王龁、麃公三人。
秦子楚将手放在最后一个老将王陵的手中。
“王公垂垂老矣,尚能饭否?”
王陵大喜,预感到这是自己回归朝堂的契机,激动得大声答复道:
“一日吃四餐,一餐肉十斤!”
“既如此,子楚愿拜王公为上卿。”
“多谢太子!”
亲自送四位老将出门。
静泉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刻,秦子楚身躯摇晃欲倒。
抓着门柄,头颅砸在门框上,缓了好久,捱(ai二声)过去那晕眩之感。
抬头,少常侍嬴白一脸担忧,等候在身边。
太子笑笑,以示自己没事,伸出一只手臂。
少常侍嬴白垫上小臂,分担大部分太子体重,托着太子走路。
一边走,秦子楚一边道:
“昨日那一巴掌,打疼你了吧?”
少常侍嬴白摇摇头。
“太子教训的对,内臣不该插嘴。”
“要是有怨言,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这私下无人,你骂我两句,或者也打我一巴掌,解解气,没人问你罪。”
嬴白猛低头,声音中满是惊慌,隐含激动。
“请太子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内臣听得惶恐。”
秦子楚向着其父梓宫迈步,苦笑道:
“你惶恐,我也惶恐啊。
“当年郑国和宋国交战,宋国以华元为将军。
“两军交战之前,华元为了鼓舞士气,杀羊犒劳全体将士,唯独没有分给他的驭手羊斟(zhen一声)。
“第二日郑、宋对战,羊斟对华元说:‘分发羊肉的事你说了算,今天驾驭战车的事我说了算。’(注1)
“说完,羊斟故意把战车赶到郑军阵地中心。
“堂堂宋国将军华元,就如此轻易地被郑军活捉了。宋军失掉了将军,大败。
“白,你不会也记恨在心,打算像羊斟一样对我吧?
“羊斟只是华园的驭手,你却是我最信任的心腹。
“你若是要杀我,十个我也杀得。
“我请求你,杀我之前和我说一声,让我选一个没有痛苦的死法,我也好让左右放你离去。”
嬴白仰起头,俏脸上满是泪水。
她出身卑贱,入宫后备受欺侮,忍无可忍杀了中常侍后不但没有死,还一跃成为人人尊敬的少常侍。
这都是太子的恩赐。
太子对她的恩情太深厚了。
有一次,她就是多看了一眼太子寝宫中的黑玉螭(chi一声)龙摆件,第二日就有宦官送到她的宫室。
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第二个这样看重她,对她好的人了。
这样的太子,怎能不让她愿意效死命呢?
“内臣无以为报,唯有性命予君。”
她的声音很轻微。
她的语气极坚定。
“我要你的性命做甚?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要更珍惜这条命才是,好好活着。”
“唯。”
二人说着话,已是走到了梓宫前,皆是闻到了一股混合香气。
秦王柱的尸体停放了一夜,却没有任何尸体腐烂发臭的味道。
除了殓师做的防腐处理外,还有在棺木放入的丁香、麝(she四声)香、檀(tan二声)香的功劳。
秦子楚双手按着棺木边缘。
“白,我休憩片刻,你出去帮我看住宫门。
“有人来见,你便宜行事。
“你认为当见就进来通报,不当见就让他等在外面,等我休憩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