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在这里与先生论辩,是小子所想要的,但小子却给不了先生想要的。
“当今乱世,小子不会传承庄子之学。
“先生若是不想要这门学问在稷下学宫失传,只能自己来教。
“如此,先生还想要与小子论辩吗?”
魏牟嘴角牵动,强颜欢笑道:
“真就一点希望都不给?怎么当了祭酒,反而不好说话了呢?和荀子、邹子一个模样。”
嬴成蟜指着禹台的方向:
“禹台从来没有封禁过,稷下学宫任何先生想要在禹台授课都可以,先生可以去禹台授课嘛。”
魏牟面有恼色,轻轻一拍石桌,震起一片尘埃:
“我要是有你的号召力,我早去禹台授课了。你不与我论辩,哪里会有人来听我讲庄子之学?”
嬴成蟜笑而不语,半点口风也不露。
魏牟等了半晌,终是泄了气,身子矮了数寸,摆手无奈道:
“罢了。
“我只求在此与嬴子论辩一番庄子之学,其他甚都不求了,可否?”
嬴成蟜点点头,笑着说道:
“先生执意论辩,半点不逍遥,已经不庄子了。”
魏牟微微愕然,没想到嬴成蟜说开始就开始,且一上来不谈道理先攻击人。
不知为什么,他心情竟好了许多,笑着点指嬴成蟜:
“先发制人,这很嬴子。
“我正不知从何处与嬴子论,嬴子倒是起了个好头,那就从消摇开始吧。
“嬴子以为,什么是消摇呢?”
嬴成蟜并不知道魏牟说的是“消摇”不是“逍遥”,音同字不同。
他摊开手:
“庄子不是专为逍遥写过一篇吗?
“鲲鹏展翅九万里。
“逍遥,就是自由。”
魏牟哈哈大笑:
“原来嬴子也和世人一样,对庄子之学产生误解啊!
“世人对消摇的见解,大多和嬴子是一样的,可这却实实在在曲解了庄子呀。”
魏牟站起身,双臂在身体两侧上下舒展,像是鸟类羽翼一般,高声吟诵:
“《齐谐》中记载: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鹏迁徙时,翅膀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的波涛。
“鹏奋起而飞,旋转扶摇而上直冲九万里高空,乘着六月的大风离开了北海。”
老人站着,高于少年。
他低头俯视坐着的嬴成蟜,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飞得高,飞得远,得以俯视苍生,这是不是就是嬴子以为的消摇。”
嬴成蟜也站起来,十岁少年的身高不及老人,与魏牟说话仍然要微微仰头。
少年索性站到了石凳上,这下子他终于比老人高,可以俯视着老人说话了。
他俯视着老人,也是傲气十足:
“庄子在文中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鹏飞九万里,斥鴳(yan四声)不理解。
“斥鴳说它猛地用力,也就能飞到树枝顶上。有时还飞不上去,只能落在地上。这样不也很好吗?何必要飞到九万里那么高一直向南呢?
“斥鴳、鹏,就是小、大的区别,斥鴳怎么会理解鹏的想法呢?
“生活在村中的人,吃饭都在家中,身上不需要带干粮。
“去百里之外的人,路上要走一日,就需要准备一日的干粮。
“而去千里之外的人,就需要准备三月之粮了。
“没有出过村的人,看到将行千里的人准备如此多干粮,不理解是应该的。
“朝菌朝生暮死,不知道一天之中有日夜之分。
“蟪(hui四声)蛄(ku一声)夏天生夏天死,不知道夏之前的春,也不知道夏之后的秋。
“相传楚国的南方有名叫做冥灵的大树。
“在它的生命中,五百年相当于人的一春、一秋。
“上古更有一棵叫做大椿(chun一声)的树。
“它活八千年,相当于人活一春,一秋。
“人之中寿命最长的人,就是活到八百岁的彭祖。
“彭祖与冥灵、大椿比寿命,这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吗?
“小聪明不如大智慧,寿命短者不能理解寿命长者。
“那些才智胜任一个官职、能力在一乡中优秀出众、德行能符合君王心意、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人。
“他们看待自己时很骄傲,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这其实也只是斥鴳的见识。
“在他们之上,还有宋荣子。
“世人都赞誉宋荣子,也不会让宋荣子感到鼓舞。世人都诽谤宋荣子,宋荣子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
“宋荣子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的才识足以辨明,外界荣辱于自身无关,宋荣子的境界就已经很高了。
“但宋荣子之上还有没有人呢?肯定还是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列子能御风而行,可以在天上飞十五天后才落到地面上,这已经很令人羡慕了。
“但列子虽然可免于行走的劳苦,却还是要依赖风。
“没有风,列子就飞不起来,这还是有所凭借。
“真正的逍遥,不需要任何凭借。
“人如果能够遵循自然的本性,把握阴、阳、风、雨、晦、明等宇宙万物的规律变化,就能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
“至人不会刻意让人知道自己,神人不会刻意在世人面前彰显功劳,圣人不会刻意扬名世间。
“寻求超脱,寻求自由。
“无所凭借,此乃逍遥。”
一旁的呼听得恨不得拍掌叫彩。
他只知道主君善于形名之学,善于心学,还从来不知道主君对于庄子之学也了解这么深。
呼仰视着嬴成蟜。
看着日头下初显俊郎、一身傲气的少年,觉得自家主君仿若神人。
魏牟在旁看到呼的神色,竟是气笑了。
他虽然拜在公孙龙门下,但最擅长的不是形名之学,而是庄子之学。
公孙龙对待魏牟迥异于与其他弟子,是平辈论交。
两人亦师亦友,学问各有所长。
魏牟作为稷下先生,一直在稷下学宫讲庄子之学。
嬴成蟜说的这篇文章,魏牟讲过三四遍,呼也是听过的。
但凡呼当初要是稍微认真一点,此刻也不至于有这个表现。
“呼。”魏牟指着自己:“你难道没有听我讲过这篇文章吗?”
呼有些窘迫,低着头,实话实说道:
“我对庄子之学并不感兴趣。
“是因为看先生上课人少,才过去占席充个数目。
“况且……我认为主君对庄子之学的了解,比魏牟子要强一些。”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魏牟无语问苍天,笑道:
“我还没有说,你便判我输了。
“看在你我之间这许多年的交情,我给你一个说原因的机会。”
提到原因,呼就理直气壮了。
他挺直身体,毫无愧色地道:
“魏牟子说给我讲过这篇文章,可我的记忆中却没有一点印象,我上课的时候是从来不睡觉的。
“我虽然是为了充数才去听魏牟子的课,但我一直都在学堂里坐着听啊,为什么现在会没有印象呢?
“这是因为魏牟子没有给我讲明白,我没有听懂魏牟子讲的庄子之学。
“我知道我自己蠢笨。
“但同样的文章,主君讲的我就能听明白,理解其中的意思。
“这不就证明主君至少在这篇文章上,对庄子学问的了解比魏牟子还要深吗?”
魏牟子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品味什么名茶,微微颔首说道:
“越能给他人讲明白,越证明对所讲学说知的深。
“这是一个我反驳不了的原因,是一个不错的道理。
“希望我今天所讲,能够让你听得懂,听明白。”
魏牟仰头,冲高高在上的嬴成蟜招招手,笑道:
“站那么高不累吗?下来吧。”
嬴成蟜跳下石凳,拍拍尘土坐下,伸手示意魏牟可以说了。
《逍遥游》这篇文章此时还没有名字。
在后世,这是高中语文必学文章之一。
要说庄子其他理念,嬴成蟜自认比不上眼前专精庄子学问的魏牟。
但逍遥……嬴成蟜自认,他对《逍遥游》这篇文章的了解,比后面因为兴趣爱好看的心学、刑名之学要深得多。
因为心学、刑名之学是一个大类,有多种解释,多种思维。
而《逍遥游》只是一篇文章。
在翻译上或许会有一些细微不同,但在提炼的思想上是统一的。
嬴成蟜还真不太相信,魏牟能把逍遥两字说出什么花来。
魏牟用手指蘸下人送上来的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消摇”二字。
他刚以齐文书就完,忽然想起少年不会齐文,脸上带着歉意:
“抱歉,我以秦文重写。”
他探出手,正要把桌案上水渍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