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拍打去上面灰尘,重新放在桌案上,侧对嬴成蟜道:
“公子所学驳杂。
“儒、老子、黄帝、墨、管子等学说尽皆涉猎。
“这很不寻常。”
“你们不也是这样吗?”嬴成蟜嗤笑:“子高、子顺除了儒学,对其他学问也是知之甚深。你的好友子顺,除了儒学外,最擅长的就是墨学。”
“我们学习其他学说,是为了触类旁通,是为了不故步自封,我们仍然对主学学说深信不疑。”鲁仲连转过头,低首看少年:“但公子不一样。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出公子主学的到底是哪一门学说。”
“探究这个有什么意义吗?”嬴成蟜仰着脸。
鲁仲连码放整齐八个牌位:
“当然有。
“我想知道是哪门学说,有不信鬼神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对着八神拜下:
“人应当有敬畏之心。
“哪怕是王,何事如此。
“人一旦没有了敬畏之心,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公子连鬼神如此不敬,想必对天地也是如此。
“公子身居高位,而没有敬畏之心。
“我真的不知道,将来还有什么能够制约公子……”
嬴成蟜没有说话,他有些微震惊。
鲁仲连这段话透露出的不只是学说,不单纯是鬼神,而是权力!
权力需要制约,需要监督。
这个观点是现代社会才正式诞生的,是国家宪法的基本原则。
制约权力,使权力从少数人所有转变为多数人所有,至少在形式上如此。
监督权力,使权力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杜绝滥用化,至少一年比一年有进步。
在少年的认知里,这个观点绝对不会在奴隶合法的战国时代出现。
社会性质都还没有改变,哪里会一跃两千年,考虑到近现代的制约权力、监督权力的事?
但鲁仲连就这么水灵灵地说出来了。
虽然没有言语直接谈及,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嬴成蟜看着拜八神的鲁仲连,脸上一本正经,却没有如同信徒一般的虔诚。
鲁仲连虽然在拜八神,但却好像并不信。
“……原来,鬼神是这个意思,受教了。”少年诚心说道。
鬼神既是上位者统治下位者的工具,也是下位者制约上位者的唯一手段。
上位者杀人时,不会因为下位者的凄惨而生怜,却会因可能触怒鬼神而收手。
少年有所明悟。
有些在后世看来很是落后的事,在当时那个时代,却是必不可少的。
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对鬼神的崇拜、信服,是不可以轻易动摇的。
“公子懂了便好。”鲁仲连平淡说道,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少年内心苦笑。
由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鲁仲连就给他下跪,以致于他对诸子之一的鲁仲连有所轻视。
未想到只是一个扒拉牌位的小动作,就让鲁仲连看出了他未来想破除迷信的计划,出言点醒。
“不会影响到程序运行的bug,就不要去管……”少年喃喃自语。
大帐之外,开始时不时就有笑声传来。
隔着帐布,都能感受到军营之中的氛围越来越好。
鲁仲连却是叹了口气,很是伤感:
“田单……其实不善于打仗。
“我认识他五十年了,他做一个普通将领还可以。
“做主将,他的能力不足,他的学识不够……”
嬴成蟜没有吱声,静静听着。
他知道,鲁仲连也不想要他回答,只是想倾诉。
天下名将田单不能打仗。
这个观点,少年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
上一个和少年陈述这个观点的人,是另一位天下名将——乐毅。
鲁仲连闭上双眼:
“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学宫中曾经对此有过辩论。
“当时有学子问我认为哪个正确,我说两个都正确。
“因为我认识的田单,既属于前者,也属于后者。
“没有乐毅伐齐的时势,田单不能坐到今天的位子,当不成英雄。
“没有田单这个英雄,齐国有极大可能被灭之,不能复也。
“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以即墨一城之地,连复七十二城。
“此战绩令天下为之侧目,使他一举成名。
“当时他的声望无两,有不少人推举他做齐王。
“他不从,非要请回齐太子法章,也就是齐襄王。
“他不做王,做了将,以复齐之战而成为天下名将。
“那时候,田单在齐国的地位,就像是你们秦国的白起一样。
“呵……”
鲁仲连笑。
明明是很柔和的笑,面目也没有苦意,嬴成蟜却看出了满满的悲色:
“功高震主啊……在没有认识公子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人之恶性,不可改也。
“我曾为此与荀子争论——人之恶性,到底能否教而改之呢?
“荀子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荀子。
“田单的下场果然如我所料。
“受到齐襄王猜忌,慢慢冷落,削减权力。
“一个有复齐之功的天大功臣,不贪图王位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高尚之士。
“最后竟然像是一件货物一般,被齐襄王用五十七城的价格卖给了赵国。
“都说齐国善经商、好敛财,是从管子就开始的。
“呵……管子的时代都多远了……哪里能影响到现在呢?
“况且,那时的齐王是姜姓吕氏,不是妫(gui一声)姓田氏。
“你田氏治理的齐国之风,怎么能算到太公望的吕氏头上呢?
“太不要脸了吧?
“现在的齐国善经营,以我观之,就是从齐襄王开始的。
“他卖田单,就是齐国最大的一笔生意。
“上行下效,齐人还不个个经营?
“田单曾经在面刺宫问政,为什么齐国不出将领了?
“其他人从军事、民风、政治等各个因素回答,全都说了。
“他们之中,没有人说中我心中的答案,我却没有说出我的答案。
“现在我想把这个答案说给你听。
“齐国不出将领,最大的原因就在于田单的下场。
“为将者,有力挽天倾之救国之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到顶了。
“下场是什么?被当成货物卖掉!
“这将,谁还愿意做呢……”
狄邑城下。
齐将田单目光灼灼,紧盯着城墙上的齐兵。
夜深人静。
老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个人影。
这个距离,他能看到城上人,城上人就能看到他。
目所见者,箭石可至。
若是城楼上的燕军发现了齐军夜袭,扔石、射箭以阻之的话。
理论上,是完全能够直接砸在、射在田单身上的。
古代行军打仗,主将大都坐镇中军指挥,几乎没有哪个主将会在先锋军。
田单,此刻就在先锋军。
夜冷风寒,吹的老将面目发冰。
那受伤的膝盖一阵又一阵地钻心疼痛,像是钝刀在一下一下地抽冷子磨。
老将白发掩在头盔中,颤颤巍巍地拎起两个鼓锤。
战鼓就摆在他的身侧。
他摸着鼓面,忽然仰脖,狠狠一头撞在了鼓面上!
“咚~!”
如天降神雷!打破夜寂!
复齐之战中,有一战田单打的丢失了鼓锤,就是用脑袋上的头盔敲响战鼓!
那声声头撞鼓声震动齐军,让齐军士气大振,所向披靡。
今夜,再来一次!
“呸!哪个鸟崽子编的歌谣!乃公的冠哪里有簸箕那么大!”老将笑骂着,双目瞪圆,面皮发紧,舌绽春雷:“杀!”
杀音未落,鼓锤已落!
“咚~!”
“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由慢而快,渐渐连成一片。
再不停息!
震耳欲聋!
夜战,看不见旗子,不能以旗语指挥军队。
能震军队之士气者,唯战鼓之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