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旧年就退兵咯,街街讨无头路,退兵钱乍买架破车,蜀日做到暗,就是卖蚵仔煎!”一长串输出后,摊主才意识到冼耀文说的是国语,摸了摸后脑勺,说道:“歹势……不好意思,说家乡话说习惯了。”
“没关系。”冼耀文摆了摆手,“老板你比其他人运气,外省人会说本省话,容易融入。”
“一样的,这里是泉州人、漳州人的地盘,福州人没有优待。”摊主给蚵仔煎翻了个面,“老板,你是哪里人?”
“广东宝安。”
“我听人说香港那边赚食容易点,宝安挨着香港,老板怎么不去香港?”
冼耀文淡笑道:“我就是从香港过来的,那边讨生活也不容易,到这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做。”
摊主又打量一眼冼耀文的穿着,抬手遮掩作被闪到状,“老板仂套西装会反光,做生意赚翻咯。”
“呵呵,借老板吉言,我要是赚翻了,天天来光顾生意。”
“好啊,好啊。”摊主笑呵呵的,往锅里多扒拉了几个牡蛎,“有老板关照我也能发达咯。”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冼耀文抱了抱拳。
第一个蚵仔煎做好,先给开车的戚龙雀,冼耀文和摊主漫聊,待六个都做好,冼耀文报了字号,也获知摊主大名林阿土。
四点半。
冼耀文和高岚挨着坐在山风书局的门口,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支红豆枝仔冰,高岚另一只手捧着蚵仔煎。
书山上,书页翻开一册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两大两小四只眼睛从上到下,从右到左晃动。
两人对面,高雄忙碌于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书皮包裹鲁迅、巴金的大作。因两人的大作被新闻处打上赤化标签,皆被禁。但越是被禁,在特定群体反而越畅销。
一支红豆枝仔冰舔去高岚的腼腆,一个蚵仔煎咬定冼耀文是好人,安静地看了两页书,她人来疯了,哼起歌谣。
“东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来姐有心,郎呀咱俩好成亲哪,哎呀哎哎哟郎呀,咱俩好成亲哪,今朝呀……今朝呀……”
高岚忘记下一句怎么唱,急得抓耳挠腮。
冼耀文呵呵一笑,接哼道:“今朝呀鲜花好,明朝呀落花飘。你接着唱。”
高岚咧嘴嬉笑,接着往下唱,“飘到哪里不知道,郎呀寻花要趁早啊,哎呀哎哎哟郎呀,寻花要趁早啊……”
待她哼完,冼耀文问道:“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东山一把青》。”
“谁唱的?”
“白光阿姨。”
“喜欢她吗?”
“嗯嗯。”高岚猛点小脑袋。
冼耀文抚了抚高岚的秀发,“叔叔下次带你去听她唱歌。”
“回香港吗?”
“不,就在台北。”
“叔叔骗人,白光阿姨在香港。”
“叔叔不骗人,叔叔跟你拉钩。”
“拉钩。”
大手和小手的小指相勾,拇指相对按压,盖下信守承诺的印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完成契约,高岚收回小手,希冀的目光洒在冼耀文脸上,“叔叔,白光阿姨什么时候来台北?”
“叔叔明天打电话给白光阿姨,问问她有没有在拍戏,要是没拍戏……”冼耀文捏住高岚的小手,张开她的手指,“你每天晚上睡觉前点一根手指,等手指点完,白光阿姨就来了。”
高岚的眼皮猛地抬起,棕黑色的瞳孔仿佛被火柴擦亮,倏地收缩又放大,“真的吗?”
“嗯嗯。”冼耀文模仿小丫头的语气。
高岚咯咯笑起来,仿佛有人将一串水晶风铃扔进阳光里,清脆的碰撞溅满书山。
高雄听见两人的对话,以为冼耀文只是逗小孩子玩,但心中却有所期待,若是白光真来了呢?
冼耀文将小丫头抱起放在自己大腿上,带着她继续看书。
一边看,一边教她哼《Big Big World》。
当夕阳沉入远山的褶皱,天边洇开一片橘红,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到书局门口。
女人听见歌声,朝冼耀文两人瞥了一眼,然后指了指书山,让小女孩去挑书。
冼耀文回瞥了一眼,接着教高岚。
未几,小女孩挑中了一本书,靠在书山上翻起来。几米开外,蓝莺莺的橐橐声传来,从远而近,停在了冼耀文的左侧。
挨着坐下,捏着一张唱片送到冼耀文眼皮子底,“我在庙口买到的唱片。”
冼耀文瞄一眼唱片封面,是一张光板,没有文字和图案,便问道:“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
“只有一首歌《望春风》。”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这首?”
“是的。”
“闽南歌啊,难怪放在庙口卖,销量怎么样?”
为了文化大融合,国府强推国语,在官面上禁止闽南语和客家话的戏曲、歌曲传播,发行闽南歌唱片不被允许,但一点不妨碍地下唱片公司偷偷发行。
“不清楚,卖唱片的人防我像防贼一样,根本没有观察的机会。”
“找个本省人去。”
“有点难,我在台北只认识外省人。”
“用你的脑子想想办法。”
蓝莺莺往冼耀文身上一靠,“走了一天,累了,想不到办法。”
冼耀文睖了蓝莺莺一眼,“你不是累了,是吃现成的吃习惯了,脑子退化,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蓝莺莺在冼耀文胸口捶了一拳,“说得这么难听。”
“有孩子,注意着点。”
“你的?”
冼耀文嫌弃地看了蓝莺莺一眼,“明天去艋舺看看,那里有一帮福州来的壮丁,会说国语。”
蓝莺莺咧嘴一笑,“不让我自己想了?”
“你的差旅费好几百一天,等你自己想到,公司都被你搞破产了。”啐了一口,冼耀文又说道:“明天打个电话给袁文怀,查一查白光最近是不是在拍戏,要是没开工,请她三天之内飞到台北。”
高岚的耳朵竖了起来。
“大老板,白光不是公司的人。”
“我知道,以我个人的名义请。”
“个人的名义?”蓝莺莺嬉笑道:“白光未必会给你面子。”
第674章 认契囝
冼耀文低头凑在高岚耳边说道:“还想不想吃枝仔冰?”
“想。”
“要什么味道的?”
“凤梨冰。”
“凤梨冰哦,酸的耶,换成牛奶冰好不好?”
“不好。”高岚摇了摇头,“我要吃凤梨冰。”
“好,就吃凤梨冰,叔叔和阿姨要说话,岚岚自己会买吗?”
“会。”
“岚岚知道凤梨冰多少钱一支吗?”冼耀文伸进裤兜里,准备掏零钱。
高岚小眼睛一转,“半角。”
冼耀文掏出一枚五角硬币塞进高岚的小手心,“买完马上回来哦。”
“嗯嗯。”
高岚点着头,顺着冼耀文的膝盖滑到地面,小脚兴冲冲地跑向街口。
冼耀文手一指,谢停云跟了上去。
“她喜欢白光。”
“谁?”
冼耀文冲高岚的背影努了努嘴。
蓝莺莺惊愕道:“你为了一个孩子请白光来台湾?”
“不可以吗?”
“你真舍得。”
“一时口快答应了孩子,既然答应就要做到,然后为了钱花得更加值得,我给自己的冲动找了一些似乎合理的理由。”
冼耀文转脸看向蓝莺莺,“台北这边是公司的发展重点,和狮城的仙乐歌台一样,我们在这边也要找一个合作伙伴,送公司的艺人过来登台。
但是台北的情况比狮城要复杂一点,狮城那边我能罩得住,凡是艺人自己不愿意,没人能霸王硬上弓,台北这边我有心无力。”
“你想让白光蹚道?”
“嗯。”
“说真的,白光未必给你这个大老板面子,听人说她已经打算跟着那个美国佬去东京定居。”
“就是那个把战争英雄挂嘴边的前飞虎队员?”
“两人都结婚了,不是他还是谁。”蓝莺莺狐疑道:“白光的婚礼动静闹那么大,你不会不知道吧?”
“报纸都报导他们的婚礼极尽奢华、飞机撒花,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去东京定居,这么说她打算退圈了?”
“可能吧,有了如意郎君谁还愿意继续抛头露面。”
“看来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是不是换一个人,李丽华也差不多。”
“你要搞清楚因果关系,电话不用打给文怀了,借用一下你的私人关系,直接联系白光,让她自己开个价。”
“大老板,我的话你是不是听不懂……”
冼耀文摆手打断蓝莺莺,“跟她说,来,我欠她一个人情,将来随时可以向我讨回。不来,就是不给面子,逼我变坏人。
孩子能对大人撒谎,大人不能哄骗孩子,五天,我只给她五天时间,就是爬,也要给我爬到台北。”
蓝莺莺幽怨地剜了冼耀文一眼,“你这样叫我很为难。”
“为难也要办,荡妇、一代妖姬,白光顶着这些头衔,最是能激起男人的占有欲,她是很好的参照物,视她在台北的遭遇,公司可以进行策略调整,让大家鞠个躬就把钱挣了,用不着跪下。”
蓝莺莺的眼神变得复杂时,冼耀文朝街口的方向望去,高岚回来了,一手捏着枝仔冰,一手握着糖葱,左一口,右一口,甜丝丝。
高岚来到冼耀文三步远,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冼耀文的脸色,没发现异样,这才加快脚步,走到了冼耀文的小腿边,等着抱抱。
冼耀文将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并未追究“凤梨冰售价三角,糖葱两角,加起来正好五角”,而是哼唱《亚细亚的孤儿》给她就着吃。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在书山里挑书的小女孩早就被高岚手里的吃食勾过来,女人慢一点,追着小女孩的目光,本想训斥,却被歌声牵绊住嗓子。
哼完《亚细亚的孤儿》,冼耀文未停止哼唱,《大地的孩子》续上。
“广广的蓝天,映在绿水,美丽的大地的孩子,宠爱你的是谁。红红的玫瑰,总会枯萎,可爱的春天的孩子,长大将会像谁。
白云用四季来转换东南与西北,人们用温情与冷漠相逐与相随,
出征的你总选择生命的无悔,归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高雄停住整理书的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去了大陆,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仗,又是莫名其妙地从北跑到南,莫名其妙地风餐露宿,莫名其妙地丢了妻子。
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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