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二十分钟后,冼耀文和黄祖强来到得云茶楼,一名伙计立马快步迎上,满脸堆笑,“冼先生,今日有闲来饮茶?”
林醒良在得云茶楼做事之时是从学徒一路走过来的,当下特有的学徒用工模式又带着人情枷锁,他要离开得云需要给老板一个交代,也要交代一下去向,在得云建立的人脉也要交接给其他人,眼前的这位伙计就是继承林醒良人脉的人,冼耀文也在内。
“坤仔,你好。”冼耀文冲坤仔点了点头,“和朋友过来聊两句。”
坤仔做了多年茶楼侍应,自然有眼力,一眼就看出黄祖强的衣着普通,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过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轻视之色,反而弓腰向黄祖强连连说道:“难怪今早喜鹊喳喳叫,原来有贵客临门,老板以后请多来关照。”
冼耀文笑笑,觉着坤仔这小子也不赖,只是比起林醒良要稚嫩太多,不过做个业务员是够格了,再接触接触,行的话干脆再挖一个。
黄祖强显得有点拘谨,自从不当副总编后,他还是经常上茶室饮茶,只是相比之前进雅座听小曲,现在只能上普通茶室坐坐大堂,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茶室伙计的恭维,坤仔猛然来这么一下,他倒有点不习惯了。
一番客套,坤仔领着冼耀文和黄祖强上了三楼的临窗雅间,落座后,冼耀文冲坤仔招了招手,“坤仔,茶有什么介绍?”
“冼先生,刚到一批六安茶庄的伯记明芽笠仔茶,极品。”
“徽青啊,就来这个吧,点心你看着安排。”
坤仔点头答应,面朝两人腿着走出雅间,顺手把门带上,扭脸冲楼下喊道:“三楼临窗雅间,极品笠仔一壶。”
喊完话,这才匆匆下楼去后厨挑拣几样适合冼耀文口味的点心。
不一会工夫,坤仔和另一伙计叩门而入,将茶壶茶盏、几样点心摆上桌,又垂手微笑道:“冼先生,黄老板,晚一点要不要叫个歌伶过来弹曲助兴?”
“不用了。”冼耀文摇摇头,掏出两张十元面额的纸币分别递给坤仔和另一伙计,“你们先去忙吧。”
冼耀文对坤仔的观感变差少许,已经提前说有事要谈,还推介弹曲,有点不知进退。
坤仔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忙说道:“冼先生,那我们就先出去,有什么吩咐叫我。”
坤仔说完,与另一伙计相继离开,雅间内,只剩冼耀文和黄祖强两人。
冼耀文给两个茶盏倒好茶便说道:“黄老板,请茶。”
黄祖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放下茶盏后说道:“冼先生,你想办报纸?”
“黄老板睿智,我的目的被你猜到了。”冼耀文轻笑道。
“冼先生出何目的办报?”
“牟利。”
“冼先生懂出版吗?”
冼耀文摇头,“正因为我不懂,我才会找到黄老板。”
“冼先生,我……”
黄祖强欲言又止,如坐针毡。
报刊业表面上看起来利润丰厚,其实不然,分发销售并不景气,不然他也不用把书店开在租金相对低廉的二楼。而且,他还有挪用公款的污点,他可不觉得有人请他出山一定会是好事。
见黄祖强坐立不安的模样,冼耀文再次说道:“请茶,现在从内地运茶过来不容易,这批徽青不错,黄老板要是觉着好喝,一会问茶楼老板讨点带走。”
见状,黄祖强只能把未出口话头按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的好坏却没有心思品味。
冼耀文又替黄祖强把茶斟满,再次说道:“黄老板,请茶。”
连请三盏,不合常理,黄祖强怔了片刻,茫然地看着茶盏中的茶汤从橙黄色变成深红色,半晌后摇摇头,抬头看向冼耀文,主动端起茶盏,“冼先生,请茶。”
这一盏,黄祖强没有再牛嚼牡丹,而是沉下心来细品茶香,他本是文化人,没落之前颇为喜好茶道,只是近些时日手头拮据,喜好也被搁下,如今再品极品茶香,斯文从容又从四肢百骸长了起来。
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油花,笠仔茶醇厚的香味顺着鼻孔直抵咽喉,享受地点了点头,黄祖强端着茶盏轻呷,一股徽州的田园山水之韵味在嘴中荡漾,由苦而甘,由柔到绵,顺着喉咙流淌至腹中,紧随着,一股暖人的热气升腾而起,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放下茶盏,黄祖强称赞道:“好茶。”
“好茶就该让懂得人喝,黄老板孟浪了两次,总算回归了茶之知己。”冼耀文放下茶盏,说道:“找黄老板之前,我已经听人说黄老板是爱茶之人,所以才会三请黄老板。”
黄祖强闻言,抱了抱拳,“多谢冼先生让我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投桃报李,我要奉劝冼先生,现在办报纸根本没前途。”
冼耀文让了一根雪茄给黄祖强,帮其点上后,轻声笑道:“黄老板,我不懂办报,但我懂做生意,明知亏本的生意,我是不会做的,既然敢做,自然有盈利的把握。”
黄祖强抽一口雪茄,说道:“冼先生,办报纸和其他生意不一样,你说你不懂办报……”
“黄老板,不管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言,不用替我留着面子。我之前说了,办报的目的是牟利,但利润未必来自报纸分发销售本身,也可以从其他地方而来。
而且,我在香港看了将近两个月报纸,去过的报摊、书店不少,什么报纸卖得好我清楚,这么说吧,我要办的报纸叫十三幺,定价1毫5仙。”
黄祖强瞠目结舌道:“咸湿报?”
香港的报纸按大小、分类不同,都有比较固定的定价,1毫5仙恰好是大部分咸湿报的定价,报刊名又叫十三幺,黄祖强自然容易猜到。
“黄老板,你猜对了。”冼耀文揶揄而笑。
黄祖强苦笑道:“冼先生,我原来是大报的副总编。”
“在报刊业还有人敢用你吗?”
黄祖强再次苦笑:“冼先生,不用这么直白吧?”
“保底月薪两百元,无论亏或者赚,一年都能拿到3000元薪水,年底还有两成利润分红,这样会不会让黄老板觉得被尊重?”
黄祖强错愕,“冼先生是不是算错了?”
“没算错,报社全年无休,我在算薪水的时候,会按一年十五个月算,对普通职员来说,年底至少能多拿三个月薪水。”
第74章 鱼雷胸罩
“冼先生仁义。”
“黄老板是不是还觉得参与办咸湿报辱没身份?”
黄祖强点头,“是。”
“够坦白,但我就看中你了,十三幺的副社长兼总编你愿意干最好,不愿意干也得干,不然,我们还要走一遍强按头的流程,那样就没意思了。”
黄祖强满脸苦涩,“咸湿报没什么技巧可言,盈利也很简单,随便找个人都可以干,冼先生为什么非盯着我不放?”
“很简单,因为我还要办一份正经报纸,需要黄总编你的副总编经验,而且……”冼耀文脸色一正,“我不担心黄总编再犯同样的错误,对有功之人我不会吝啬,对犯错之人,我更不会吝啬。
请黄主编铭记,以后遇到困难直接告诉我,就是养情人手头不宽裕,我也可以私人预支薪水和分红给你,千万不要不告自取。
公账是我的,是你的,也是全体同仁的,大家养家糊口都指望它出粮,就是我要支取,我也会给所有人打招呼,这是规矩,也是礼数。”
冼耀文的话让黄祖强很是触动,他先不说答应,而是介绍起了当下香港报刊业的情况。
“冼先生,现在香港的报刊业或者说整个文化界都不景气,虽说报刊发行与销售之间的利润非常充足,但实际上报纸的销量并不好,你看我书店门口摆着几尺厚的报纸,能卖出十之一二我就要阿弥陀佛,剩下的都要让报社来回收。
仲有,大报上经常会发喜报,庆贺本报一天发行了几万十几万份,那都是假的,照我的估计,香港现在能有阅读水平的不足十万人,他们不会个个去买报纸。
报社为了做宣传,经常会搞赠报活动,往外一送就是几万份。冼先生,我不是我要打击你斗志,我太清楚报刊业的情况,大报现在真冇得搞,咸湿报还能混口饭吃。”
冼耀文挥了挥自己眼前的烟雾,起身来到窗户前打开窗户,放外面的清风进来,复又走回位子坐下,呷一口茶说道:“黄主编,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十三幺的主要利润不是来自发行销售,报刊业不景气对我们的影响不会太大。
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讲讲报刊业的情况,是不是每个发行正经报纸的报社都在亏本?”
黄祖强啜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那倒不是,《大公报》创办历史悠久,又有左派人士支持,自然不愁销量;《星岛日报》创办的时间超过十年,又有胡文虎这个大富商支持,可以把报纸卖去南洋,也不愁销量;
去年刚改名的《香港时报》是国民党的党产,报纸大部分都销往台湾,有台湾托底,自然不用担心销量;仲有《文汇报》、《成报》,日子也还过得去。
其他中文报纸不蚀本的,就靠刊登马经、波经,再登点当红歌伶的花边新闻抬销量,要真论起来,它们就连报纸都算不上,就是这样,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钱。”
冼耀文点点头,对黄祖强的分析表示满意认可,毕竟是做过报刊副主编的人,对报刊业的情况还是了解的,只不过见识有很大的局限性。
“我与黄主编你的想法恰恰相反,我没兴趣办大报,只想办你瞧不上的小报,十三幺不但会连载咸湿文章,还会报道歌伶、电影明星的花边新闻,马经、波经也可以刊登,只要有人看,关于赛马或球员的消息完全可以长篇累牍。
这么说好了,我的底线是新闻检查处允许刊登,一切香港市民喜闻乐见的内容都可以往我们的报纸上塞,我只求更多的人看我们的报纸,是亏是赚我不在意,我可以接受一年往十三幺补贴不高于五万元,只要黄主编和其他同仁能接受没有年终奖金,没有分红。”
冼耀文摊了摊手,“所以,黄主编你有非常大的自主权,只要保留四分之一的咸湿文章版块,其他的想怎么搞都随你。
啊,对了,头版头条每年你要给我留出十天,我随时会用到,当然,一般来说,我不会指定具体哪一天,只需要某个时间段中的一天,不会太影响你的安排。”
黄祖强不敢置信道:“我真有这么大的自主权?”
“是的,你就是有这么大的自主权,人事权也全权交给你,你要乐意把整个报社塞满你的情人也无所谓,你甚至可以亏着玩,但是连续亏,我就会调整你的薪水结构,降低保底,提高分红,给你戴上紧箍咒。”
冼耀文故作刚刚想起,“对了,鉴于你之前的不良记录,会计的人事权不会交给你,我会安插一个只听命于我的人,而且,我会每个月查一次账。”
黄祖强沉默思考了好一会,这才起身冲冼耀文抱了抱拳,说道:“东家。”
冼耀文起身抱拳回礼,“黄主编。”
互相见过礼,明确了身份关系,黄祖强就开始亮真功夫,“冼先生,十三幺准备到哪一步?”
“只搞定了发行报纸和杂志的文件,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黄祖强组织一下语言,说道:“现在香港的商业印刷非常繁荣,有26台柯式印刷机,印刷杂志可以交给外面的商业印刷厂。
考虑到报纸印刷的时效要求,一般的报纸印刷厂都会设在报社内,我们需要买一台凸版轮转印刷机,前些日子我听说有几家报社快黄了,可以找他们谈买二手印刷机,会便宜不少。
香港没有造纸厂,我之前待的报社都用宝隆洋行提供的洋纸,价格还算公道,十三幺也可以用它的纸。
十三幺还需要两台打字机,可以选择东洋的万能打字机,这是香港的主流,大部分从事文案工作的人都会用,新的和二手的都容易买到,可以买一台新的,再买一台二手的。
场地……冼先生想把报社开在哪里?”
“开在哪里我无所谓,只有一个要求,有买就不租,你去找合适的场地,只要价格合适,不超过20万,都可以直接买下来。”
“港岛、尖沙咀、九龙塘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场地,去北角的书局街还能毗邻商务印书馆买一块土地自己盖。”
有一个财大气粗的东家,黄祖强心里非常愉悦,提供的参考也是比较阔气的。
“北角那里先不考虑,其他几个地方你随便找,筛选条件是先看占地,如果占地够大,房子差一点也无所谓,能撑几年就行。”
“冼先生有在做房地产?”
冼耀文摆摆手,“暂时没有,只要参照一下上海三十年代初的房地产发展,再考虑一下香港的人口增长,好地段的好地皮将来的升值空间不会小。
黄主编不妨也省着点花钱,把钱存下来买地皮,贵的买不了可以买便宜的,如果运气够好,这可能会成为你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既然说到这了,冼耀文干脆给黄祖强一份机缘,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他自己。
这个机缘不算大,稍微懂点经济学或者生意经的人都能明白供求之间的奥妙,香港的地皮有不错的升值前景也有不少人能看明白。
只是其中的大部分,特别是从上海过来的这一批,有不少逃窜匆忙,上海的房产都没来得及套现,早成惊弓之鸟,如今也是参不透国际格局,惶恐不安,根本没有在香港置办恒产的打算,手里捏着现钱,一边花天酒地,一边观望,随时准备再次开溜。
可惜,日复一日的花天酒地会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等钱糟蹋光了也等不来逃窜的发令枪打响。
想到这个,冼耀文内心的紧迫感又陡然上升,得抢速度啊,银行建立的速度慢了,好忽悠的客户群体会萎缩不少,他已经打了太多的理财腹稿,就等着实施。
“冼先生说笑了,买地皮哪里是我这种人可以幻想的。”黄祖强自嘲道。
“呵呵。”
冼耀文轻笑一声,没有再说地皮的事,饭已经喂到嘴边,他才不会苦口婆心求着黄祖强吃。
“黄主编,你再估算一下,若是十三幺一直不盈利,一年的运营成本需要多少,有了数字,我才好提前把钱备好。”
黄祖强点点头,解释道:“报社不太费钱,搞掂场地和设备,其他支出主要就是主编、副主编、编辑、记者和发行,仲有撰稿人、印刷工的人工,另外,仲有洋纸和油墨的费用,五万块足够顶上一年。”
“好,其他搞定后,我会在报社账上留下两万元,希望在这笔钱花完之前能够达到收支平衡,有盈利就更好。”
冼耀文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方便黄主编吸纳更多精英,除了我之前说的一年最少发十五个月薪水之外,我再拿出利润的一成五,黄主编可以用来许诺给精英,也可以用来稳住每一位优秀职员,让他们与报社一起成长,分享报社的红利。
只要不揣进自己的口袋,怎么分配都随黄主编你,我只提供一个建议,一点点给,不要一次性全许出去。
同样,我许给黄主编你的两成分红不是固定不变的,每半年我会对你进行一次评估,只要你的工作合格,多少都会涨一点,如果一点不涨,黄主编就该反省一下自己了。”
“多谢冼先生,我一定会为冼先生效死命。”黄祖强起身抱拳。
冼耀文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是为我,是为十三幺,为你自己,会有那么一天,你的分红变成股份,你也成为十三幺的老板之一,这一天是否遥远取决于你。
不用怀疑我不舍得,回忆一下我前面说过的话,再往下走一段时间,你会明白我的做事风格。
好了,给你两天时间找人接替你看书店,大后天就开始做事,明年的元宵节是黄道吉日,百无禁忌,我希望十三幺在那一天开业,惊蛰之日我要看到第一份《十三幺》出现在书店里、报摊上。”
说着,冼耀文拿起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两个信封拍在桌上,指着其中一个说道:“这里面是给你准备的车马费,你怎么用的,都要记下来,以后要对账。”
接着,又指了指另外一个,“里面是给你预支的两个月薪水,离春节没多少日子了,多准备点年货,过个肥年。我先走,你再坐坐,这里的歌伶水准很高,可以叫一个听一段小曲。”
留下付账绰绰有余的一百元钱,冼耀文离开了雅间。
黄祖强在雅间里静坐了一会,才拿起桌上的两个信封,先打开第一个,点了点,一共五百元,心想当成车马费非常足够,再打开另一个,把纸钞拉出来,第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止四百元,张数相差太多。
拿在手里,一张张清点,一共十张百元大钞,稍稍思索,他顿时明白了多出来的六百元是十二个月之外的那三个月薪水,且不是预支,就是白白给他的。
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
冼耀文出了得云茶楼就往屯门的工地赶,已有好些日子没去工地,他得过去看看。
在路上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工地上,甫一下车,就看到戴着竹藤安全帽的林醒良到处游走,给在吃饭的工人们赔着笑脸发烟,等发完一圈,又到一个角落里坐下,拿起一袋嘉顿面包吃了起来。
冼耀文走过去,摆手不让林醒良起身打招呼,挨着林醒良坐下,从面包袋里捻了两片面包往自己嘴里塞,咬下一块,咀嚼后吞进肚里,这才开始说话。
“干嘛不跟着工人一起吃?吃不惯?”
林醒良连忙解释道:“工地上的米正好用完,饭不够吃,没我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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