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550章

作者:瑞根

  乔应甲的表情落在大家眼里,引来了其他人的抿嘴微笑。

  “自强出任工部尚书,有孚兄(王永光)出任南京吏部尚书。”前者早就商定好了的,但是王永光到南京出任吏部尚书,却是有些意外,连王永光自己都觉得惊讶,“另外我建议虞臣(韩爌)出任顺天府尹,但是进卿和中涵坚决反对,所以又建议虞臣出任南京兵部尚书,他们基本上同意了,我还提名了叔享(孙鼎相)出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但他们又犹豫了,这个事儿暂时没定下来。”

  听得这么一说,一干人都皱起了眉头,觉察到了异样,张怀昌率先问道:“乘风,让虞臣和有孚到南京,是不是江南有什么问题?”

  如果没有问题,不至于让韩爌和王永光去接任南京兵部和吏部,另外还让孙鼎相接任南京都察院,这分明就是一种极为明显的姿态了。

第二百零二章 疑点

  齐永泰叹了一口气,捋了捋颌下胡须,沉吟半晌方才道:“现在还不太好说,我个人的感觉不太好,从去年开始,大家不觉得江南局面有些诡异么?”

  崔景荣最敏感,他是户部左侍郎,对这方面情况最为了解,迟疑地道:“乘风兄可是指江南税赋的起运大规模延滞?”

  “江南税赋是朝廷命脉,但是去年夏税就开始出现问题,但还不算严重,但秋税就太突出了,苏州、金陵、扬州、常州、湖州、绍兴、淮安这多个府都或多或少出现了延滞,或者要求缓交,推后到今年,这种情形不是没出现过,但是那都是遇上水旱灾害时候才有,可去年有什么灾害?他们的理由五花八门,当然最理直气壮的就是倭寇袭扰,还有就是气候异常歉收,……”

  齐永泰脸色有些阴冷,“江南出现这种情形,不能不让人起疑,而且还赶上了朝廷在西南用兵,湖广税赋几乎全数留了下来供应西南军务开支,甚至还不够,还需要从四川解缴一部分,今年朝廷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伯孝(郑继芝)也就是因为压力太大才病倒了,不得不致仕,原本皇上和我们都希望他能拖到西南战事告一段落,但现在……”

  韩爌还是有些不解:“乘风兄,你认为江南税赋延滞和亏欠与湖广那边税赋被留下用于西南战事不是碰巧,而是有人设计?这可能么?杨应龙这些土司起事岂是外人能操纵的?这不可能啊。至于江南这边,你认为会是谁在其中作祟,谁有这么大能耐搞这种事情,目的何在?”

  韩爌毕竟在野多年了,对朝局的变化自然没有在朝的这些官员们敏感,所以才会问出这个问题来。

  张怀昌和乔应甲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乔应甲启口问道:“乘风,你是怀疑江南那边有人在背后策划一些事情?”

  “如果要有凑巧来解释,那也未免太巧了,我从来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多凑巧的事儿,我宁肯把情况往糟糕恶劣的方向想。”齐永泰语气越发沉重:“京师供给几乎来之江南,江南一旦断绝供应,大家可以想一想会发生什么状况?特别是湖广赋税被西南战事消耗殆尽的情形下,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

  孙居相板着脸毫不客气地道:“乘风兄何必遮遮掩掩,你可是怀疑义忠亲王?”

  一句话让除了冯紫英的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其实大家都能隐约猜测出一二来,但是谁都又不敢相信,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恐怖,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大周的劫难了。

  张怀昌注视着齐永泰一字一句道:“乘风,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如伯辅(孙居相)所言这般,你也是怀疑义忠亲王要在江南生事?他想干什么?你既然把大家都召集来,肯定是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怀疑是不是?”

  齐永泰站起身来,在花厅中央来回踱步,一时间却没有说话。

  冯紫英一直在一旁屏息倾听,原来并非只有自己才觉察出了其中的诡异和蹊跷,像齐师与其他几个都有觉察,只不过大家都有些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和意图何在?大家都从未想过某些人意欲搞南北分治或者说划江而治甚至是准备以南驭北这一手。

  大家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也很正常,也只有冯紫英这种外来户才能丢弃那些固有思维,敏锐的意识到如果义忠亲王真的得到了江南士绅的全力支持,而湖广又被西南叛乱所拖住,的确是这个机会的。

  只要断绝了京师和北方的补给,那不但京师,九边都会顿时混乱起来,这不但能给蒙古人和建州女真可乘之机,同样也能让江南可能面临的军事压力得到缓解,只要拖下去一段时间,依托江南的富庶和钱粮支持,未尝不能重演前明靖难之役的故事,只不过在大周是从南向北而已。

  张怀昌一句话挑开,大家心里一惊之后又都摇头不已,显然都是不太认同这种观点。

  “不可能!”王永光就首先断然否定,“现在皇上地位稳固,义忠亲王前太子之位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皇上登基十年,虽然不能说文治武功多么耀眼,但是起码也算是可圈可点,宁夏平叛收复沙州和哈密,辽东局面也得到缓解,朝野名声大好,谁若是敢举起叛乱之旗,绝对会被广大士人和民众所唾弃,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支持他,江南士绅官员纵然不喜皇上,但也不可能接受这种南北分治的局面,这等野心家只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果,义忠亲王虽然权力欲望深重,但也不可能选择这等下策。”

  王永光所言很有道理,永隆帝还在,地位十分稳固,加之又解决了京营的大难题,九边大军几乎都是忠于朝廷的,江南再是富庶,可兵力孱弱,真要反叛,那只要九边大军少许抽调精锐南下,便能将一切野心家的图谋碾得粉碎。

  其实连齐永泰都觉得王永光所言在理,义忠亲王要想以江南为靠山来和朝廷对抗,显得太不可思议,朝廷遇上这种事情,震怒之下,辽东、蓟镇以及宣大和榆林这些地方的边军精锐都可能抽调出来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彻底解决问题,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结果。

  但是江南和湖广表现出来的诡异局面又让他始终难以释怀,义忠亲王也不蠢,他手底下一样有大量为其出谋划策的幕僚,多有杰出之士,岂会不明白这里边道理?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就说明他是有相当把握和信心的,这就相当危险了。

  齐永泰也希望自己的猜测是一些不切实际的臆测,但他也很清楚局面往往都是朝着自己不希望发生的方向发生。

  问题是自己担心怀疑又如何?齐永泰在文渊阁商计之前就曾经和叶向高、方从哲委婉提及过,当然,齐永泰没有提得那么明显,只说了这些情况现象和自己的一些担心和怀疑,这丝毫没有让叶方二人往那方面想。

  二人都觉得齐永泰有些小题大做了,或者说作为江南士人的领袖,他们对江南有着他们自己的自信,甚至就觉得齐永泰作为北地士人领袖,心胸太过狭隘,对江南有着天生的偏见,所以想都不愿意多想。

  “乘风,这不大可能吧?”韩爌也迟疑地问道:“江南民风柔弱,那些卫军对付倭人都够呛,遑论边军精锐,无论是谁有非分之想,只要朝廷一声令下,边军顺着运河南下,雷霆万钧,任何敢于阻挡的妖魔小丑都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根本不值一提。”

  齐永泰推荐自己出任南京兵部尚书,显然就是有所针对,自己在南京吏部干过几年,在整个南直隶和江右都有些人脉关系,又在湖广任官多年,湖广那边也十分熟悉,如果江南真的要生乱,那么自己作为南京兵部尚书,那就是最适合人选了。

  但齐永泰担心的情况在韩爌看来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自己去南京就难免荒废几年了。

  乔应甲同样也觉得不太可能。

  这里边最明显的问题就是,现在当今皇上是大义所在,哪怕是太上皇跳出来为义忠亲王摇旗呐喊,都不可能赢得士林民意的支持,就像唐高祖李渊要想把太宗李世民掀翻一样,根本不可能。

  没有了大义,而朝廷又有着绝对碾压实力的边军,南方根本就没有可堪顽抗的武力支持,江南士绅感情上再倾向于义忠亲王,也不可能那自己家族的命运去鸡蛋碰石头,所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怀昌和乔应甲都缓缓摇头:“乘风,你不是太多疑了?湖广的情形不也就是你们内阁和户部商定截留下来交由西南平叛所用么?江南这边的确有人出幺蛾子,但这应该是一些江南士绅在其中作祟,我在都察院就接到了不少弹章,反应我们一些北地出身官员在江南诸省和南直催逼税赋,毫无通融余地,也引起了地方上民意的很大反弹,这里边是不是一些士绅串通起来从中使坏呢?”

  齐永泰脑袋发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但愿是我多虑了,或许是这段时间各种事务缠身,又和进卿、中涵他们成日里纠缠斗嘴,京畿之地又是混乱不堪,弄得我有些心烦气躁了,所以才疑神疑鬼了吧?”

  孙居相也点点头:“乘风兄这段时间的确辛苦你了,不过现在如你所说七部和都察院的堂官都定了下来,接下来的安排那就相对简单了,不过京畿之地太过混乱,治安不靖,流民横行,若非走了几万流民去紫英的永平府,只怕局面和还要更糟糕,这种局面吴道南这个顺天府尹难道还有脸继续当下去?内阁就没有考虑过换人?还是叶方两位囿于私谊而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第二百零三章 意想不到

  北地士人对于叶向高和方从哲联手把持朝务十分不满,而这个不满不仅仅集中于此番人事上的安排江南士人居于绝对主导地位,还在于江南士人在安排这些职位时的任人唯亲。

  七部尚书加都察院左都御史八个关键职位,北地士人仅有崔景荣获得了工部尚书位置和张怀昌获得了兵部尚书位置,湖广官应震获得了商部尚书一职,这三个位置的地位重要性都是居于后列的。

  其他像五个尚书和左都御史位置,皆被江南士人把持,在这种情形下就连齐永泰都有些压制不住自己这个群体中同僚们的不满了,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本来就是现实实力的反映。

  八个位置的分配基本上可以反映出当下在朝中江南、北地、湖广士人的势力大小。

  如吏部和户部两个最重要的尚书位置就是由江南士人高攀龙(南直人)属于南直隶——浙江士人联盟掌握,户部尚书黄汝良(福建士人)则是由江南士人中福建——江右(江西)士人联盟掌握,刑部尚书刘一燝是江西人,同样属于福建——江右联盟。

  倒是左都御史张景秋和吏部尚书顾秉谦这二人虽然都是南直人,也算是江南士人,但这二人都是和皇上关系尤为密切,叶方二人对其二人的影响力有限。

  现在京畿之地的物资大部分都来自外埠,其中日常用品如丝、布、茶、药材以及各种南货大多来自江南,粮食则大部来自于湖广,部分来自临近的如北直隶和山东的其他府州,其自身根本无法支撑供应其城中这一百多万几乎全靠外部供养的人口。

  可以说漕运断上三天,京中就要谣言四起,断上十日,京中部分物资就要开始短缺,断上一月,只怕京中粮油盐这些关键物资就不得不限制供应,断上三月,那就是灾难了。

  现在孙居相提出了顺天府尹吴道南的庸碌无为问题,也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怒火,纷纷攻讦叶方二人的任人唯亲。

  倒是乔应甲知晓其中奥妙,缓缓摇头:“伯辅,吴道南能坐上顺天府尹位置,也不完全是叶方二人的力挺,这里边也有皇上的意思,吴道南素有文才,在江南和京师的才名颇盛,只是无治世之能,没见着寿王、福王、礼王和禄王几位都是经常跟着吴道南出入咱们京师城中各种诗会文会,这是在养望博名啊,皇上吃了不太受士人待见的亏,一直心存遗憾,现在能有机会让几位皇子跟着吴道南博取名声,赢得京中和江南士人的欢心,自然是天大好事,至于京畿治安不靖,流民艰难,相比之下就可以搁在一边了,……”

  乔应甲的一席话让在座众人都陷入了沉寂,齐永泰是明白其中道理的,但他作为阁老自然不能说,但乔应甲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他是御史,便是皇上有过一样可以上弹章,虽然他不可能这样做,但是在内部讲一讲还是没问题的。

  张怀昌、崔景荣、王永光、孙居相和韩爌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才明悟过来,难怪叶方二人不肯动吴道南,这也是用来影响下一任皇上的重要举措,影响力就要从现在开始培养,这一手可称得上高明。

  王永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坐在最末端一直未曾说话的冯紫英,缓缓道:“紫英,若是有机会,京师城中这些文会诗会你也不妨去参加一下,我听说几位皇子都曾经多次邀请你参加各种文会诗会和饮宴,纵然不喜,但是也需要做出一些牺牲,……”

  王永光这几乎是代表着整个北地士人群体向冯紫英建议了,与江南士人的竞争在每一个方面都要及早着手,否则日后一旦一个亲江南士人的皇帝继位,那么本身实力就不及江南的北地士人的地位只怕还要更艰难。

  包括齐永泰和乔应甲在内所有人在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都缓缓点头,显然是认同王永光的意见。

  冯紫英没想到火一下子烧到了自己身上,有些发懵地抬起头来,“呃,诸公,这个学生的诗文之才委实不堪,……”

  “哼,你不是素有急智么?在恩荣宴上怼得王象春哑口无言,我还听说王子腾书房中有一副字,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跟脚,是你写的?这两句,连我都觉得有大气象啊,还有,大章和伯雅来我这里说起去年你们赏梅时,你做了一首《卜算子·咏梅》,我听过,格局气度怕是你们这一科里无人能及吧?还在我们面前藏着掖着?”

  乔应甲冷冷地看着冯紫英,语气不善。

  冯紫英张口结舌,恩荣宴风波不说了,都知道,没办法,但没想到郑崇俭和孙传庭这两个家伙居然把自己给卖了。

  但两人都是山西士人后辈,去乔应甲这个山西士人领袖那里去拜会也理所应当,至于推崇自己就更正常了。

  倒是王子腾书房中这幅字,已经有些年成了,怎么就被乔应甲知道了?

  王府中难道也被都察院盯住了?

  这不该是龙禁尉的活儿么?

  众人颇为吃惊,大家都知道冯紫英的长处强项,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般本事,王子腾虽然是武勋,但这两句话却称得上绝佳,还有什么《卜算子·咏梅》,于是都纷纷问道。

  乔应甲便把这首词说了,在座的都是进士出身的士人,纵然诗文才华不一,但都不是冯紫英所能比的,可这首词还是让他们大有惊艳的感觉。

  齐永泰面色好看了许多,先前的烦闷心情缓解不少,点点头:“紫英,我知道你不喜诗文,认为是小道,但咱们士人立德立功立言,诗文一样是不可或缺的,你不必太过醉心于其上,但是如有孚所言,有些文会诗会还是可以参加,而且也不会有人过分要求你每次都要有什么新作出来,……”

  “是啊,单凭这一手咏梅都可以让人传唱许久了,没有人敢随意挑衅,……”孙居相也点头。

  “但紫英现在在永平府,回京时候很少啊。”王永光不无遗憾地道:“三年观政,紫英浪费了不少机会。”

  崔景荣却若有所思地道:“乘风兄,我记得顺天府的府丞不是一直空缺么?吴道南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去了,才会导致顺天府现在的情况一塌糊涂,而治中梅之烨虽说出自麻城梅家,但他与梅之焕差距可有点儿大,差强人意吧,一个吴道南,一个梅之烨,这要说偌大顺天府三驾马车,一个瘸一个跛,还有一个缺位,这顺天府的情况怎么可能搞得好?”

  崔景荣话语的指向就很明确了,在场几个人都是微微意动,乔应甲也反应过来,摩挲着下颌,“自强,你的意思是让紫英回京出任顺天府丞?”

  “这是个好主意!”王永光眼睛也是一亮,“顺天府本来就是我们北地的中心,结果却是一个江南人士来当府尹,梅之烨这个湖广士人也表现让人失望,正该让一个咱们正经八百的北地士人来当府丞,他们干不好的事情,让紫英来干给他们瞧瞧,再说了,看看紫英在永平府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倒是齐永泰微微皱眉,“紫英才担任正五品一年,这又陡然连跳两级出任顺天府丞,只怕难以服众啊,进卿和中涵只怕不会答应。”

  “哼,乘风,你也是吏部尚书出身的,咱们大周官员什么时候都得要按照三年一调六年一升的规矩了?紫英在永平府的表现难道还不够优秀?光是迁安城一战就足以让他连升三级都没问题!”张怀昌有些不满地道:“这还没有说顺天府的十万流民也都交给了永平府,若是没有紫英在永平府的苦心经营,这顺天府平添十万流民的话,那我看这京师城早就闹得乌烟瘴气了,他吴道南还能坐得住?”

  张怀昌的话立即在其他几个人里边引起了共鸣,即便是与冯紫英不太熟悉的韩爌也是连连点头。

  一个能集民壮与蒙古大军抗衡而不丢城池,结果反倒是这帮蒙古人把京营八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这两相对比之下,就更显出冯紫英这个同知的不凡了,现在更是接纳十万流民,这份功绩更是无人敢无视。

  乔应甲也微微颌首,张怀昌支持这个意见,那基本上北地士人群体的态度就趋于统一了。

  北地士人相较于江南士人更为抱团,只是略有区别,像目前是以北直隶士人和山西士人为主,山东和河南士人次之,陕西士人再次,像齐永泰、崔景荣和王永光都属于北直隶,而乔应甲、孙居相和韩爌都是山西士人,而张怀昌是辽东籍,而辽东传统上都归属于山东,而冯紫英也能算是山东,只不过读书时寄籍顺天罢了。

  “乘风,我以为怀昌兄的意见很中肯,叶方他们几位这一次得益颇多,而顺天府我们可以容忍吴道南继续出任府尹,但是总得要把事情做起来,让紫英这个年轻人去锻炼锻炼,反正就在朝廷眼皮子下边儿,他们也可以随时提点,有何不可?”乔应甲添一把火,“若是你不好出面,我去见首辅,自强你去见中涵,总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结果!”

第二百零四章 典范,选择

  冯紫英也没想到转瞬火就烧到了自己头上,甚至根本没有自己插言置喙的余地。

  几位大佬的对话几乎就是把自己置于只能俯首听命的地步,虽然对于能重返京师他却充满期待,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在永平府的“革命尚未成功”,此时若是自己一走,只怕就要耽搁大事了,现在他还不能走。

  齐永泰沉吟不语。

  他很清楚自己提出的担心其实都可以解决,冯紫英固然年轻,资历尚浅,但是实绩却是连那帮江南士人一样都要认可的。

  从宁夏平叛到开海之略,文武双全,这可不仅仅是嘴皮工夫,宁夏平叛冯紫英是亲身犯险深入草原去和卜石兔谈判了,在甘州城头更是身先士卒上城墙亲手搏杀了叛军了的,至于开海之略,看看其一行人下江南带来的变化,江南为之受益匪浅,这番表现称得上绝才惊艳。

  而后去永平也就是风头太盛而北地得益太少才让其去避风头,在永平府的表现更是一下子将山陕商人牢牢攥在手里,榆关开港,辽东补给,迁安鏖战,与内喀尔喀人的谈判赎人,如果说他在翰林院时是江南受惠颇多,那么到永平之后就真的是让北地士绅们心里那口怨气一下子就舒缓了。

  甚至还讨好了皇上和武勋,京营调整让皇上满意,从内喀尔喀人那里赎人又让武勋们欠了老大一个人情,这样一算下来,成绩满满啊。

  当然负面的东西不是没有,比如永平府本地士绅对于其才来的清理隐户的酷烈手段自然是又恨又怕,但是却又无可奈何,这一位可是齐阁老的关门弟子,而北直隶诸府都算得上是齐永泰的势力范围,再后来随着山陕商人进入,本地士绅们意识到如果再不合作,只怕连骨头汤水都不会给他们剩一口了,这才一边托到朱志仁头上,一边通过其他人脉关系来服软输诚,表示愿意合作,这才算是进入一个良性合作阶段。

  冯紫英原本就打算是春假一结束,就要好好和这些本地士绅谈一谈与山陕商人的合作,进一步扩大在滦州、迁安和卢龙的煤铁复合体建设,在榆关和抚宁好好商议一下加大对水泥建材的投入扩大规模,同时把榆关港打造成为整个京东乃至京畿地区面向辽东、朝鲜、日本和山东的中转枢纽港口。

  当然更长远的打算就是要成为整个北方和南方物资中转枢纽,但就目前来说,与辽东、朝鲜、日本乃至山东的物资贸易往来远不及与江南那么密切,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所以目前来说,还是要强化榆关对辽东、朝鲜、日本的中转优势,下一步才能通过登州、江南来打通这条日后可能最繁忙的海运贸易航线。

  这种情形下,冯紫英可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这个产业结构功亏一篑,同时更不愿意被外人来摘了桃子。

  但没等冯紫英开口,齐永泰已经做出了决定:“既是如此,那还是我来提吧,举贤不避亲,紫英的表现有目共睹,府尹是江南人,府丞是北人,治中是湖广人,这也符合当下局面,想必也没有谁能说什么。”

  齐永泰当初另外一个担心就是这个举荐会不会引来内部其他人的不满意,觉得自己是任人唯亲,但是张怀昌、王永光都支持,连孙居相和韩爌都点头,乔应甲和崔景荣那里就不用说了,内部都支持,那就没太大问题了。

  “齐师,诸位大人,此事不妥。”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站前身来抱拳一揖。

  “嗯?!”齐永泰浓眉一皱,其他几个人也都是皱眉大惑不解。

  韩爌和冯紫英不太熟悉,还以为冯紫英是觉得这样骤登高位,要谦虚一番,微笑着摇摇头:“紫英,顺天府丞地位不凡,意义重大,你有些压力也很正常,但是大家都看好你,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多请教大家,只要锻炼一两年,也就能适应了,没什么不好意思。”

  “虞臣公,学生不是担心去担任顺天府丞,而是担心永平府这边的情况。”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还是觉得需要把永平府的所有情况详详细细的向在座主人作一个全面系统性的汇报,同时还要把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做一个介绍,以免他们误判了永平府的重要性,耽误了大事。

  “哦?”几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永平府那边能有什么可担心的?

  冯紫英定了定神,也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开始把自己这一年里的规划和实践以及下一步的计划娓娓道来,从最初的设想和对整个永平府诸州县的定位,以及下一步计划乃至计划实现之后能够达到规模和效果,都进行了一番细致的阐述。

  这其中不但有各种数据的支撑,更有资金来源的构成,以及市场的前景,乃至交通运输的保障,称得上有理有据,详略得当,更让人眼花缭乱,耳目一新。

  乔应甲、孙居相和韩爌都是山西士人,自然清楚山陕商人这几年的窘况。

  随着江南商人的势力不断扩张,尤其是开海之后,江南商人与江南士绅合流的迹象更明显,势力也更是大涨。

  山陕商人在江南传统的盐业、贸易等行业颓势日显,在诸如丝绸、棉布、制茶、瓷器等行业都全方面缩水,原本就远不及江南本土商人势力,现在更是退步严重,所以现在山陕商人能够坚守的就是通过九边与蒙古、女真的贸易。

  而江南海贸走私转正之后,以造船、捕鱼、海贸行业更呈现出蓬勃发展趋势,甚至大有向北挺进的架势,所以这也是包括山陕商人在内的所有北地商人势力最为担心的,江南物产太丰富了,很多都是北地日常所需,但是北地的出产呢,很多都不具备战略竞争力。

  但是随着永平府的冶铁行业异军突起,新式冶铁炼钢技术的突破,包括钢铁、制铁、焦炭、水泥、军工产业都能迅速融合在一体,在这一块上永平府已经越来越显现出强大的竞争力。

  “紫英,你的意思是,现在永平府的熟铁和钢的产量已经赶上佛山?”张怀昌忍不住启口问道。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佛山是大周最大的冶铁中心,大周在永隆六年的铁课总计在二千万斤左右,按照十五课一的标准,大周当下铁产量已经接近三亿斤左右,而广东一省就占到了五分之一弱左右,也就是五千六百万斤,而这其中佛山一地就占到广东一半弱,大概在二千五百万斤左右。

  “不,不,怀昌公您误会了,永平府预计今年经过大规模扩建之后,可能铁产量能达到一千万斤以上,但我们钢的产量能够达到五百万斤左右,单从钢来说,我们就可以超过接近整个广东,而非佛山,但是在铁产量上还不足,但是到了明年,我有信心让铁的产量在翻一番,这也是我们永平府为什么吸纳了那么多顺天府的流民,在修筑完卢龙、迁安经抚宁到榆关港的道路之后,一部分人就可以继续转入矿山和冶铁工坊,目前佛山但冶铁和制铁工匠大概在四到五万人左右,我们还差得远,但是我们工艺水平比他们高得多,预计明年也会达到两到三万人,但这还是包括了制铁和军工工坊在内,……”

  铁课是交工部节慎库,崔景荣即将出任工部尚书,自然更加关心。

  若是今年永平府钢铁产量加起来能达到一千五百万斤,那铁课就能有一百万斤,按照铁价目前在每斤0.015到0.025之间,钢价大概在0.04到0.05之间计算,单单是这一千五百万斤收归节慎库的铁课就能为朝廷增收七十万两。

  如果按照冯紫英的预测,明年永平府的钢铁产量还能翻一番的话,那意味着节慎库铁课收入也能翻番,达到一百五十万两左右,这样已经快要赶上永隆六年广东一省的铁课了,崔景荣记忆力很好,永隆六年广东一省铁课也不过就是一百七十万两左右,大周全年一年的铁课也不过九百万两左右。

  这可只是永平府一个府啊,而往年北直东三府加起来往年一年铁课不过区区二十万两,这还是因为有工部直属的遵化铁厂占了大头的缘故,换了情况最差的河间府,一年铁课不过区区万余两,而在其他不怎么产铁的府州,一年两三千两铁课的情况才是普遍现象。

  这太具有诱惑力了,哪怕是崔景荣起初大力支持冯紫英到顺天府,此时也不由得犹豫起来了。

  要把这些山陕商人纠合起来还能修路开埠,打通外埠市场,这其中的复杂程度可不是一般的官员能承担得起的,换个寻常官员只怕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楚,而且这些官员的操守也值得怀疑,对于北地士绅来说,这个典范简直太具有影响力了,若是为了让冯紫英去接任顺天府丞就耽误了这边,那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