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513章

作者:瑞根

  “真的?你没看错?”王好礼、王好义两兄弟都忍不住微微变色。

  “二公子安排过我们几个去跟过他,此人极其机敏,平素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一大堆人,很不容易靠近,其宅邸紧挨着衙门不远,而且这厮极其怕死,还在江湖上聘请了不少高手作为护卫,……”

  王好礼、王好义两兄弟便是闻香教主王森的长子和次子,二人受其父之命,一个前往京畿发展,一个是为即将进入永平府的十万流民而来。

  王好礼深深地打量观察了一番,才低声道:“那个女人也不简单,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是先前她一进门时慑引全场的动静,和我本教的天狐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背后那一男一女都是高手,尤其是那个男的,气机内蕴,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伏杀

  “大哥,机会难得,父亲不是一直说这个新来的同知不是一个简单角色么?而且他还是朝廷蓟辽总督的独子,这里却是顺天府地界,他这等微服跨境出行,正好是一个机会,便是斩杀于他,日后我们在永平府便少了许多束缚。”

  王好义看着自己兄长,压低声音:“此人颇有些手段,不但能压制住本地士绅,而且还能把山陕商贾拉来,还有他还用那辽东兵把民壮训练起来,实力不可小觑,若是任由他这般继续下去,国用师兄在北面恐怕也会举步维艰。”

  王好义很清楚若是单单自己说这等事儿,自己兄长是绝不会答应的,但若是拉上师兄李国用,也许兄长才会动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兄长,还有老三都是在一条线上竞争,父亲身体虽然健硕,但是毕竟七十岁了,而且父亲也从未明确表态这闻香一脉究竟由谁来继承大位,现在就该是各显神通的时候。

  现在兄长去京畿发展,看似占据先机,毕竟顺天府乃是中枢之地,这里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无数人目光,但是同样这里官府的缉查力度也更大,所谓收益越大,挑战越大,风险越大,就看兄长能不能有所成就。

  同样父亲把永平府的根基所在留给了自己,一样也是给予厚望,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永平府在是闻香教的根本所在,只有牢牢抓住了这里的权柄,才能真正把握住教中大权。

  只是父亲的得意弟子李国用却和兄长交好,这也让王好义心里好不自在,他也清楚李国用其实就是兄长搁在永平府的一颗棋子,就像自己交好张翠花和周印一样,日后若是父亲过世,这教权究竟落入谁手还得要看这些人支持谁。

  王好礼自然也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思,但是他也得要承认这个冯紫英来了永平府之后给闻香教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首先是这个姓冯的是同知,执掌清军和治安大权,他的清军直接让很多原本隐藏于军户中的闻香弟子不得不悄然退出,因为他要求进入军中或者矿山、铁厂、炭场的军户必须要相互具结作保,不得加入过白莲教、闻香教、三阳会、棒棰会这些会社,否则便得不录用。

  这种要求相互检举、相互具结作保就直接把闻香教这一二十年在军户中苦心发展的势力彻底拔除掉了,迫使许多弟子退出军户变为民户。

  其次是这个同知相当厉害,他对几个州县都提出了要彻底清查地下会社的活动情况,目标直指闻香教和棒棰会、三阳会这些都源自白莲一脉的会道。

  他也要求加入会道的民众,只要具结悔过便表示不再加入,便可无事,而如果不愿意聚结悔过者,便要求地方乡绅和乡村要严加监视甚至看管,几乎每隔几日就要让乡中里长、甲长来登门查看,而且家中一旦有外人来,更是要求必须要立即报告,否则便要被视为通缉逃犯上报官府抓捕。

  其实闻香教能够在滦州站稳脚跟,自然也是有其原因,一方面王家和官府处得不错,另外乡绅中也有不少暗中信奉闻香教,向往真空家乡,所以很多时候地方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随着冯紫英出任永平府同知之后,这种情况开始处出现变化,其对永平府各州县都下达了极其严厉的命令,要求对县里的白莲教、闻香教、东大乘教、三阳会、棒棰会等各种会社进行登记清理,责令其停止活动,具结作保,同时对里坊保甲都做了严格的要求,尤其是重申连坐制度,这使得闻香教在永平各州县的传播受到极大威胁。

  发展到后边,连北面蓟镇军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些关系,也被永平府这边通报,使得蓟镇军中也开始清理,像山海关的潘官营和中路的建昌营等军中,可以说是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才拉入一些弟子进来,现在他们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活动能力大打折扣。

  这就迫使永平府这边的传教活动也必须要避其锋芒,另外寻求突破口,也才有了王好礼的京师之行。

  但现在却出现了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由得王好礼和王好义怦然心动。

  王好礼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两人,“问题是对方身边亦有护卫,武技怕是不弱啊,我们也没有准备,早知道就该多带上几个人了。”

  “大哥,富贵险中求,哪有那么多刚好遇上的好事等着我们?”王好义盯着自己兄长,“找机会让杜福和郑思忠先用弓箭伏击,然后曹进和冯士勉扑击,一击不中我们便远遁,这等天时,野外中他们根本没法追击,……”

  王好礼见自己这个兄弟如此热切,而且说得这样肯定,如果自己再不回应,只怕就要被几个属下看低了,而且杜福和郑思忠都是建昌营和三屯营出来的军中高手,尤擅弓箭,若是有二人联手伏击,未必不能一击射杀。

  “好,我们先跟着他们走,看一看情况,我估计此番此人越境而行,多半也是冲着流民而来,此人心气极高,一门心思想要替朝廷分忧,以此谋为自家日后升迁的政绩,他这番心思倒也厉害,对教中大业颇有阻碍,……”王好礼点点头:“不过咱们也不能急于事功,先看情况,时机合适才能行动。”

  就在王氏兄弟商计伏击冯紫英时,冯紫英却是和苏妙一行谈得其乐融融。

  有了贾蓉这个工具人加入进来,很多话苏妙便不能随便说了,尤其是贾蓉还是龙禁尉的身份,虽然苏妙对贾蓉的表现很是疑惑,一个龙禁尉的百户半点看不出有什么特质,简直就和一个寻常官宦子弟无甚区别,而且对冯紫英唯唯诺诺,甚至有些奴颜婢膝的味道,这也让她既对冯紫英感到心惊,也更增添了几分要牢牢咬住这个男人的决心。

  “的确是不好意思,冯某还要赴丰润一行公干,只能请苏大家和蓉哥儿一并先去卢龙了,我这边去丰润出来完公务便会回来,也就是一二日的事情,……”

  冯紫英索性就把贾蓉的作用发挥够,贾蓉来自己这里的目的他当然清楚。

  王熙凤把贾蓉和贾瑞都派上了用场,还真得让他有些佩服,但一琢磨还觉得挺合适,倪二已经在第一时间就把信传了过来,冯紫英并不介意。

  像那数百哨长、队长一类的低级军官,许多都是早已经没落的勋贵庶出旁支,便是贾王两家也完全不熟悉,反而不如贾瑞和倪二联手去打探了解,甚至可以直接上门商谈。

  对于冯紫英的断然婉拒,苏妙倒是在预料之中,对方一行这么多人出行,肯定是有为而来,只是打探不到对方公干为何,有些遗憾。

  不过苏妙也不气馁,她相信到了永平府,自然就有办法慢慢磨出对方的弱点来,京中传闻此人好色,现在看起来此人倒是相当谨慎,但对方灼灼目光中偶尔一闪的精芒还是暴露了不少。

  想一想自己身份,苏妙倒也可以理解对方的投鼠忌器。

  倒也不急于一时,只要自己使出手段,苏妙倒也不虞对方不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这一点上苏妙有无比信心。

  “那妾身就在这里预祝大人公干顺利,一路顺风了,永平府人杰地灵,妾身在江南便久闻大名,正好可以利用这一二日闲暇一游,……”

  冯紫英给贾蓉使了个眼色,贾蓉也是心领神会,“那我愿替冯大爷预先招待苏大家一番,待到冯大爷回来之后再正式与苏大家煮酒一叙,……”

  这场雪一直下到了午后未时,方才见晴,商旅们纷纷抓紧时间出行。

  虽然路途泥泞,但是这年末将至,大家都要谋生,自然也顾不得许多,倒是贾蓉和苏妙一行准备就在这里歇息一日,待到明日再出发,而冯紫英一行则是径直启程向西,直奔丰润县城而去。

  从薄家沟到丰润县城距离不远,若是寻常,一个时辰便能到,但是这雪后路滑,冯紫英一行一直到酉正天将黑尽时才到。

  丰润地处浭水南岸,浭水绕城而过,后又从城边浭水巨额出一条河道沿着丰润县城水门进城,这样既解决了城中穷苦人家的用水问题,同时也能让货船从水门出入,方便货物运输。

  丰润是顺天府的东大门,也是从辽东、永平过来进京的必经要道。

  虽然理论上也可以从迁安经遵化然后沿着蓟州、三河进入京师,但是从迁安到遵化这条官道崎岖难走,远不及从卢龙经榛子镇到丰润、玉田、宝坻、香河这条路平坦便捷,所以九成以上的商旅从辽东进京都走这一条路。

  但是前段时间蒙古人的袭扰给丰润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当冯紫英一行抵达丰润县城时,也是感觉说不出的杂乱无章,甚至有点儿破败萧条的味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埋头做事

  看见昔日繁华兴盛的丰润居然变成此般情形,冯紫英一行人都是有些感喟。

  无论是冯紫英还是吴耀青来往经过丰润的时候都不算少,丰润作为京畿咽喉之地,与密云、延庆、涿州、天津同为拱卫京畿外层圈的要害,但因为丰润东面便是永平府,而永平府同样也是京东要地,所以在驻军和防御上不及其他几个地方那么重要,但从商业繁盛来说,却更有胜之。

  正因为如此,想象半年多前自己从京师东出到永平府任职时,丰润的热闹景象,现在看上去虽然人也不少,但是来往行人商旅都多了几分忧急和郁色,而城门内外也是乱糟糟地,时不时有几声惊呼,也不知道是被乞丐强索,还是被小偷趁机扒窃,亦或是过望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人趁乱揩油了。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只能摇摇头而已,这里可不是永平府,是人家顺天府的地盘,便是一个知县也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基本上都能牵扯到京中要员,个个都是人脉深厚。

  “大人,需要去县衙么?”吴耀青策马上前一步问道。

  “算了吧,何必去惹人烦,我估计县里边现在也是刚刚在力图恢复正常,这马上又是数万流民要过境,人家怕是对咱们不满得紧了。”冯紫英笑了笑,“户部那边有人来,届时你去联系一下,我见一见,主要还是和这些流民代表见一面,先说断后不乱,到了永平府就得要守永平府的规矩,日后若要犯了事儿,也莫要怪我言之不预。”

  “如果顺天府这边都要这么想,那恐怕未免太狭隘了,这十万流民如果积压在顺天府境内,丰润这边儿好点儿,但是宛平、大兴两县绝对压力更大,通州也不得安宁,我们这是在替他们分忧解难。”吴耀青不以为然。

  “话是这么说,但丰润县里却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这十万人过境会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便是朝廷准备了一些米麦,但是其他汤水、柴草、道路、治安这些你总得要保证吧?但看看现在丰润的情形,只怕他们自己恢复原状都还要一段时间,更别说还有十万人过境,人家怎么会气顺?”

  冯紫英说的是实话,永平府沿着官道在境内一百多里地的官道上安设了大约十个歇脚点,柴草、热水、粥汤都基本上有保障,但是一旦遭遇这种雨雪天气,还是一样艰难,像顺天府这边显然没有提前做这种准备,而这些县里边也没有多大热情,很多时候都是敷衍应付了事。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很担心这些流民根本在这种天气下,根本无法抵达永平境内就得要崩溃。

  这也是他提前来到丰润的主要原因。

  起码有户部的人在,能够和玉田、丰润这两县官员打一打招呼,也许会有点儿效果,不至于太难看。

  现在流民都已经在路上了,十万流民分成南北两线,绵延数百里,南线这边就是从香河——宝坻——玉田——丰润,从那边传来的消息,流民最前端已经要抵达丰润县城了,而尾巴还刚出香河。

  “还是大人仁义,这永平府境内准备如此妥帖,连当地人都说大人绝无仅有的仁慈父母官。”吴耀青奉承了一句。

  “呵呵,那可不仅仅是我仁慈,没有山陕商人们的‘大方’,我可变不出那么多粮食和布匹棉花来,他们要到了低头,如果没有这些东西,顶多十日就得要冻死、饿死、患病而死。”冯紫英平静地道:“我的想法就是让这帮人能迅速变成劳动力,让道路尽快修起来,让铁厂、炭场、矿山尽快动起来,让榆关港尽快繁荣起来,保证辽东的供应,我们没太多时间,而山陕商人虽然和我目的想法不一样,但是在客观上却是一致的,他们想要发财赚钱,我想要做成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不管怎么说,大人这样做,可以活命无数,堪称仁义无双。”吴耀青却有自己的坚持,“我是徐州人,在徐州见过太多这样情形,无论是兵灾还是天灾,流民的四散流窜,到最后能有七八成人活下来都算是不错了,动辄饿死、冻死、病死的都是以千计、万计,其实很多人都能活下来,还不是因为没有保暖和粮食,至于看病用药那都是次要的,疫病大多还是饿出来的、冻出来的,……”

  冯紫英当然清楚,冻饿之下,机体免疫力自然下降,疫病趁虚而入,而没有良好的饮水和饮食,那自然疫病更易染身,这都是被现代科学论证过的,只不过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被引起重视罢了。

  前几年自己不是组织撰写了《防疫备要》,朝廷也很重视,但是更多地还是局限于水旱灾害之后的防疫,像这种冬日里的流民跋涉,寻常官员哪里还能管得了你那么多。

  “行了,耀青,我们做事就不必讲这些,在其位谋其政,像在这丰润,我就只能尽我所能提醒户部的同事,再说多了,可能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嫌隙了,但在永平府,那就一切得按照我说的来。”冯紫英摆摆手,“咱们还是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儿吧。”

  一行人先去城中一家居之安客栈住下,吴耀青这才代表冯紫英去丰润县衙打听户部官员行踪,很快就问到了户部两名官员在城东的平安客栈住着,这才投贴。

  两名户部官员,一名是总务司的副主事,一名是吏员。

  冯紫英能够主动递拜帖,也是一种尊重,这让那位副主事也是受宠若惊,小冯修撰的大名可是名动京师,谁人不知?

  便是现在外放永平那也不过是暂时的,谁都知道一旦小冯修撰一届任满肯定是要高升的,到那时候更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户部主事不过是正六品官员,而副主事更不过是正七品官员,作为正五品的冯紫英主动来拜会,无疑是一种尊重和礼遇。

  “我倒是谁,原来是文起兄。”冯紫英在获知这位户部副主事的名字之后,就忍不住感慨,又遇上了一个自己有印象的历史名人,文震孟,三年前和自己一道考中进士,文徵明的孙子,只不过对方是考中了三甲进士,但因为其祖父之名,所以三甲进士观政结束之后仍然留在了户部。

  其祖父文徵明和前世历史略有不同,但又大体一致,泰和帝年间便多次科考不中,但却以诗、文、书、画闻名于世,尤其是画艺和鉴藏更是名满江南,与唐寅、徐祯卿、祝允明号称“吴中四才子”。

  文震孟也算是大器晚成,三十三岁,也就是永隆五年与其外甥姚希孟一道考中进士,但姚希孟考中看了二甲进士,他则是三甲进士,也算是一门佳话。

  之所以能够有印象,那也是以为历史上其祖父的名气,加上他和姚希孟的舅甥同进士这段佳话,又同是东林党人,才能让冯紫英记住,不过今世中没有了东林党,而只有若隐若现的南党、北党和楚党。

  “紫英,好久不见了。”文震孟和冯紫英并没有多少交情,但是其外甥姚希孟却与冯紫英死党许其勋因为同为苏州人,关系十分密切,所以文震孟与许其勋关系也还算熟悉。

  “文起兄,此番辛苦了,如此糟糕的天气还要辛苦文起兄跋山涉水而来,此番事了,我把虎臣和孟长兄叫到一块儿,咱们好好叙一叙。”

  孟长是文震孟外甥姚希孟的字,姚希孟因为与许其勋的关系,与冯紫英也较为熟悉,所以这既是同科,又有许其勋的乡党关系,所以这等情况下,也都算是绕不开的圈子关系。

  文震孟也笑了起来,“紫英,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好吧,我听闻你在永平府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这引入十万流民也是你一力促成,这山陕商人真的对你们永平府贡献如此之大,你才能为他们这般奔走?”

  文震孟虽然是笑着说这番话,但是话语里隐隐流露出来的一些意思冯紫英还是能听明白的。

  文震孟和姚希孟舅甥俩应该说从人品能力上都还是相当不错的,只不过二人都是江南士人,平素自然不可能与作为北地青年士人领袖的冯紫英走太近,相反他们和黄尊素、许獬、吴甡这些人都还走得比较近。

  冯紫英没想到这文震孟还是有些脾气,一来就点明自己似乎被商贾所绑架,又好像跋扈过甚,凌驾于知府之上,看样子自己在永平府的所作所为还是有很多人看在眼里啊。

  但话说回来,从对方的角度来说,似乎也说得算是比较委婉了。

  这引入流民本来朱志仁就不太认可,也是自己一力主导,对方没有反对而已,至于说被商贾绑架,自己现在不是和山陕商人绑在了一起么?

  起码在永平府,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过这有什么问题么?

  只要自己能控制得住山陕商人让他们不至于像历史上晋商那样和建州女真以及蒙古人勾结,从传统的贩卖商人逐渐转化为实业商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既要埋头拉车,也需抬头看路

  “文起兄,小弟感觉您对小弟在永平的所作所为有些看法啊。”冯紫英含笑问道,态度悠然。

  “紫英,我知道你是天纵奇才,开海之略,愚兄甚是佩服,但那不过是朝廷引导之策,亦是利用江南本身就存在的商贾,便是没有这等策略,那些海商亦是要走私出海,官府很难控制,你这般更为详实周到的规划,不但能为朝廷增收,亦能有效规范海商行为,愚兄是很支持的,但是你在迁安的所为,似乎就有些偏离了圣人之道了。”

  文震孟也不客气,“山陕商人唯利是图,引导当然可以,但是若是为其所用,沦为其爪牙,那就会令人不齿了,愚兄此番言语恐怕有些不中听,但发自肺腑,绝无他意。”

  冯紫英也相信对方并无恶意,自己和对方并无私人恩怨,而且文震孟和姚希孟都还算不上江南士人中的中坚力量。

  一个三甲,一个二甲,姚希孟倒还算得上是右都御史刘一燝的弟子,但文震孟在人脉关系上就只能说有点儿祖辈余荫了,而起祖父文徵明虽然说在士林中颇有名望,但是却因为任官时间很短,在官场上并无多少根基。

  “唔,小弟明白文起兄的担心所在了,不过文起兄觉得小弟是能为山陕商人所控制之辈么?”冯紫英笑着反问了一句。

  文震孟有些迟疑,他也不太相信这一点,但冯紫英的举主乔应甲就是山西士人领袖之一,而山陕商人以晋商为主,现在看其在永平府的举动,无一不是与山陕商人紧密合作,难免会让人起疑。

  在士人心目中都是商人可用,但是却不能为其所制,而商人势力无论南北都很强大,这也是一种博弈,文震孟也就是担心冯紫英也被那些势力强大的山陕商人所裹挟了。

  “愚兄当然不希望如此,但是贤弟在永平府推动大力开矿、建厂,不但将大量军户转入商人名下矿场和工坊中,而且还清理了大量隐户也一并转入,现在更是要引导流民也为商人所用,长此以往,商人势力谁人可制?”

  士人对商人的态度是很矛盾的,既要借重其经济力量,但是又要打压其在政治上的渗透,内心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所以这种复杂的态度在每个时代每个群体甚至每个人每件具体事情上都有不同反应。

  山陕商人在永平府的大动作瞒不过人,而且大量清理出来的军户、隐户都陆续进入商人开办的矿山、工坊中去劳作,这势必削弱地方上乡绅们的影响力,尤其是这些乡绅们现在都还没有能参与到其中来,自然会情绪更大。

  即便是北地士人中也多有对此颇为不齿,更别说江南士人了,不过在朝中的北地官员却是大多保持缄默,因为他们很清楚,永平府在开矿建厂的推动,直接使得永平府的经济实力得到了长足提升,商税上也得到了大幅度猛涨。

  而且榆关港趁势崛起,也表明了北方在开海之略上并非毫无应对之力,大量铁料、铁器以及新出现的水泥源源不断的南运,也表明了北方在面对南方咄咄逼人的经济攻势下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虽然这个时代的士民都还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似懂非懂,还有些模糊,但是他们却也知道一个地方上缴朝廷的税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在朝中发言权大小的一个重要因素。

  江南士人为何在朝中能具备如此影响力,那还是不是江南漕运供应了京师城巨大部分需求,湖广士人为何能在江南士人、北地士人两分天下的情形下独树一帜?那都是有历史变迁的原因的。

  湖广士人纵然不能与江南、北地士人相抗衡,但是也算占据了一隅具备了相当影响力,初去湖广籍士人的争气外,更重要的还是在江南各类更赚钱的经济作物和商业大行其道的时候,湖广的粮食产量日益重要,很多时候从江南漕运京师的米麦都已经是湖广南下经运河转运京师了。

  相比之下,西南也好,两广也好,他们相对遥远的地理位置和不太便捷的交通运输制约了其经济影响力的发挥,但是冯紫英也很清楚随着海运行业的迅猛发展,两广一年三熟的水热优势也会渐渐显现出来,加上其面对南洋的特殊区位,其在朝廷中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攀升。

  至于说北地士人影响力为何可以和江南匹敌,京师城位于北地腹地,九边面对外敌入侵军事抗衡特殊性,加上北地文风亦是不弱于江南,这些因素也决定了北地在朝中的政治影响力不会消退。

  “文起兄的担心我理解,不过文起兄在户部,也应该清楚我们永平府的现状,历欠户部赋税甚多,无他,地方劣绅把持左右县里,而兼并土地愈演愈烈,借助各种手段躲避赋役,并非府中官员不努力,而是现实条件如此,加之毗邻边地,民风骁悍,所以治安不靖,不瞒文起兄,小弟家眷来永平府的路上都曾经遭遇盗匪袭击,而据我所知,这些盗匪大多都是失去土地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落草为寇者,可文起兄觉得作为同知,小弟能做些什么呢?”

  冯紫英语气慢慢深沉下来,眉目间也满是挥之不去的阴霾,“没错,动用巡捕和民壮清剿,彻底肃清匪患,这是小弟作为同知的应尽职责,但是他们是自甘堕落而落草为寇么?这半年里府里也抓获不少这等盗匪之徒,小弟随意选了其中十人来进行调查,发现其中有其人都是因为家中贫病、歉收或者意外而欠账,甚至亦有一二是被劣绅与官府中人勾结所谋,最后失去土地,却又无所事事,难以糊口,仅有三人属于好吃懒做,本身就是游手好闲之辈,……”

  文震孟是户部副主事,当然清楚永平府历欠多年,这种情形在北地算是很常见的了,好一些的府欠一两年两三年都很正常,差一些的欠上七八年的都有。

  “便是失地,亦可去租地或者为大户所雇,……”文震孟勉强应道。

  “文起兄,说是这么说,但是你我都清楚,一方面从原来有土地沦为雇农或者租地,这其中的反差有多大,大部分人也许能接受,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无法面对这个现实,这是其一;雇农、租地,稍有体弱者便难以胜任,这地租加上赋役,家中子弟多者,身强体健者能勉力为之,又或者心智机巧者能以其他谋生维系,但那资质都属于中等偏下者,恐怕就很难胜任了,所以这等日积月累之下,腹中难饱,身上寒冷,就免不了要铤而走险了,小弟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专门发表在了……”

  “《内参》?”文震孟一惊。

  “不,《月旦谈》。”冯紫英笑了笑。

  冯紫英的这些话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做过一番调查的,分门别类的做了一个统计罗列,然后还写出了一篇文章来,考虑到其敏感性,他并没有直接送到《内参》,而是寄给了周永春,发表在了《月旦谈》上,也在青檀书院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文震孟也清楚冯紫英不是那等信口妄言之人,没发《内参》,而发了青檀书院的院刊《月旦谈》,也说明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敏感性。

  这等事情南北都不少见,但是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就越甚,因为农民面对的各种灾害、贫病、意外的抵抗能力更差,恶劣的环境下造就他们也更具有抗争性,所以也极易引发民变、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