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230章

作者:瑞根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脸色不善的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言语。

  这会儿知道说好话了?先前这厮可是恣意汪洋,大言炎炎,把自己这一干人视若无物,弄得大家都是脸上无光,到最后要解决问题了,还得要推到自己几个人身上来。

  永隆帝见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言语,当然清楚这几人心思,微微一笑,“紫英,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提出来。”

  “臣没有了,其实臣就想要表明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辽东必守,关乎我们大周北方防务的成败,那么辽西走廊补给线不能支应的情况下,辽南——登莱补给线就是必须打通的,既如此,那就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我们要做只是去彻底做好这件事情!”

  冯紫英的话让大殿内又安静了下来。

  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这三句话朗朗上口,本是冯紫英前世中经常用的会议用词,但在这一刻说出来,确实让殿中诸臣耳目一新。

  是啊,在这里反复纠结计议有何意义?如果这个事情必须要做,问题必须要解决,那么为什么不来具体计议如何解决问题做好事情?

  连齐永泰都忍不住对自己这个弟子刮目相看,这三句话可谓触及到了这大殿中很多只会玩嘴炮的清议人士的痛处,解决不了问题,做不了事情,但是反对质疑倒是比谁都更来劲儿。

  “陛下,既如此,不如就让紫英谈一谈他的建议吧,当下解决辽南——登莱的运输补给的确有许多问题难处,要解决克服,也需要在座大家群策群力。”工部尚书李三才终于插话了。

  他是北地士人,但一直与江南士人交往密切,而且先前崔景荣提及的问题主要也是出在工部,当然那是南京工部的问题,而南京工部相对于朝廷工部较为独立,而且他这个工部尚书走马上任时间也不长,板子也打不到他身上来。

  他站出来说话无疑是最合适的,也能缓解一下南北士人之间因为此事引发的激烈情绪。

  叶向高和方从哲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点头,“紫英,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嗯,主要谈一谈怎么来建成和运作,以及可能遭遇的问题难处。”

  事已至此,皇上摆明车马是要给王子腾一干人一个交代,而且实事求是的说,辽东也绝不可失。

  朝中其他一些不通时务的江南士人可以张嘴不负责任的乱说一气,但叶向高、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丢了辽东,只怕整个大周军队的军心士气都要丢了,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真的要如冯紫英所说,需要考虑迁都南京甚至杭州,要和建州女真划江而治了,那自己这一届内阁就真的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下官以为,要打通辽南——登莱海上补给线,就必须要在辽南、登莱有足够的造船能力和足够的航运规模,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商贾们自发自觉的来登莱、辽南经营船厂和航线,而就目前来说,龙江、清江船厂的模式弊端甚多,南京工部和都察院监督无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提举司那帮人和船厂内部内外勾结,责任和利益不匹配,他们当然要从中作祟,……”

  工部尚书李三才忍不住皱起眉头,“紫英,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官造不可行,那么登莱和辽南一片白地,怎么能让那些商贾自觉自发来建船厂开航线?他们在南直、两浙和闽地人熟地熟航线熟,而且气候对他们来说更是无法匹敌的优点,怎么可能愿意来辽南和登莱?”

  “是啊,紫英,如果是全部由朝廷出钱银,让民间商贾们来建船厂造船,先不说户部国库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如果这样做了,那和官造又有何区别?官造好歹船厂还是咱们朝廷的,这样让民间商贾来,几乎就是朝廷送钱银给这些商人了。”

  郑继芝既是户部尚书,又是北地人,他说这话,要比那些江南士人更合适。

  这也是朝廷诸公最难以接受的。

  “郑大人,下官从未说过要让朝廷出钱来替他们建船厂。”冯紫英含笑道:“谁出钱谁受益,这个规矩下官还是懂的。”

  “哦?”郑继芝一愣,不是说这厮主张让朝廷出钱来扶持商贾们去辽南和登莱设立船厂么?如果朝廷不出钱,这些商贾怎么可能北上?“那可能是本官误会了,不过紫英,要让这些人乖乖服从朝廷的倡议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那可真的有点儿难了,紫英可有什么妙策?”

  “郑大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只要有利可图,便是妻儿老小也可以舍弃,更别说北上了,至于气候,又不是让他们下水造船,他们又有多少不适应?再说了,当下北地许多流民连饭都吃不饱,便是水里冷了一些,只要是夏秋两季入水,我想登莱和辽南那边也不至于就无人愿意挣这个钱。”

  见永隆帝皱眉,叶向高也忍不住插话道:“伯孝兄,还是等紫英先把具体方略介绍之后我们再来计议吧。”

  郑继芝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了,皇上和内阁诸公以及所有人都在等着听冯紫英的方略,自己却来横加打断,赶紧告罪。

  “以下官的想法,登莱和辽南要想彻底畅通海运,设立船厂是必须的,第一需要能建造,第二要能维修,这是一项长期的事务,而且我们也可以看到像西夷人的舰船从万里之外的西夷来到我们大周,其舰船从设计架构到船型、帆索形状皆与我们大周常用船只不一样,下官也了解过,西夷船只更利于远海航行,而我们的船只则更适合近海航行,在载重和操作方面各有所长,但他们的舰船显然更适合设置船用火炮,……”

  “……总体来说,西夷造船技术已经超越了我们,我们的水师舰队如果未来要保障辽南——登莱畅通,控制日本、朝鲜航线,甚至未来还要彻底让这一区域的贸易利益为我们大周独享,学习西夷修造船技术,以西夷舰船打造水师舰队,这才能使得我们的水师舰队不至于落后,进而保持我们在这一区域的独大地位,……”

第六十三章 环环相扣

  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都是耐着性子听着。

  冯紫英这番话又有些偏题,怎么造,造什么船,如何用这些船,这都是后话了,他们更希望听到的是怎么能让朝廷不出钱的情况下就让江南这些商贾主动愿意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造船。

  他们都是江南士绅代表,如果说朝廷既不出钱,那么要让这些商贾北上,那就只有像八十年前广元帝迁都京师时一样,强行让江南富商必须进京,刀兵之下,自然都只能俯首听命。

  那一次也是让江南士绅富商大伤元气,也引发了江南士绅对朝廷的不满,南北之间的对立加剧,如今再要来这么一遭,强行让这些江南士绅商贾出资到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几乎就相当于捐输了。

  这捐输数量未免太大,而且还要将人捆绑在那里,那无疑是这些商贾,也包括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代言人,也就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冯紫英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帮家伙显然对开海之后可能面临的海贸船只和水师舰队船只这些具体情况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解决之前所提到的问题。

  “设船厂,下官以为可以招募江南对造船行业熟悉的商贾,在登莱和辽南合适区域划地免费给予这些商贾,另外可以让这些商贾招募一些熟悉建造的人员,若是在籍人员,可以除籍,包括清江和龙江船厂在籍工匠亦可依此办理,……”

  这个提议立即在殿堂内引起了一片哗然,不仅仅是工部,包括内阁和其他一些六部重臣们,显然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建议。

  在籍工匠技师相当于是工部“私产”,虽说没有权力限制其人身自由,但是其户籍却是永久固定,世代继承,不能脱籍,这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规矩,现在却要打破这一千年铁规,无疑让他们难以接受。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有些心动。

  毫无疑问这一建议是对愿意北上来设立船厂的江南商贾有利的,但是他们同样还是朝廷重臣,要从维护朝廷利益出发,这个建议显然还是伤害了朝廷的利益。

  这个建议明显太过出人意料,毫无意外的会遭到其他大臣们的坚决反对,尤其是工部和出身北地的大臣们的强烈指责,也只有冯紫英这个愣头青才敢如此放言。

  在他们看来,这个建议恐怕很难得到支持,贸然表态只会招来敌视和攻讦。

  而且单单是这一点,肯定也无法就让这些商贾们到辽南登莱投入巨资建船厂。

  要建成一家能够生产舰船的船厂可不是光靠一帮技师工匠就能行的,而且清江龙江船厂的技师工匠如崔景荣所说,这些人已经脱离了真正具备远航的造船技术太久,恐怕很多都难以胜任了,真正要担当起造船的大匠,还得要自己去招募和培养。

  见殿中不少大臣要么私语,要么群情激愤,要么就是冷笑不屑一顾,冯紫英也知道这会犯众怒,但是如果这一点不提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这两家船厂这么糜烂下去,甚至这些工匠技师也慢慢退化成不堪一用之流,那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哪怕是得罪一些人,也要提出来。

  见冯紫英收声不语,一直未曾开腔的左都御史张怀昌厉声道:“殿前失仪,依律当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张怀昌这才道:“先前皇上和首辅大人已经说了,让冯修撰先把方略说完,具体情形再议,何须一听不如意之言,便这般鼓噪,一干为官多年的士人,却连书院学生都不如,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

  冯紫英目光落在这位左都御史身上,这一位的身份也很特殊,论理他是南直松江人,但是他祖籍却不是松江,而是辽东盖县,只不过其父自幼随军在松江卫所生活,后其以军籍子弟考中进士,进入朝廷,所以理论上籍贯属于南人,但是其骨子里却是北人,而且是文臣中极为少见的辽东人。

  张怀昌是都察院第一号人物,主掌风宪,此人性格清峻,孤高不群,朝中众臣都有些敬畏,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也都十分尊重他。

  好在此人并不是那种吹毛求疵之辈,他治下的都察院基本上都秉承了这种风气,除了对军队、武勋和龙禁尉这等素来是盯着的重点群体较为严厉外,对士人文臣也都颇为优遇,所以此人在南北士人中风评都相当好。

  被张怀昌训斥了一番,殿内立即清静无语,冯紫英这才抬目望向叶向高,叶向高点点头,冯紫英这才又继续道:“下官也知道此议肯定是破天荒,但是我们一行到清江龙江船厂实地细查过,如果继续此等情形,不出十年,这些工匠技师基本上就废了,因为现在造船一行技术也在日新月异,他们根本不再具备能够制造出民间所需要的船只技能,与其让其泯然众人,为何不能让他们去登莱辽南有所用?”

  “再说了,工部诸公亦在此,我等都知道这等匠人苦于生计,对上边安排的事项毫无兴趣,能拖则拖,能赖则赖,与我们在宁波看到的民间船厂技工匠人想必宛如天壤之别,无他,没有一个刺激奖励机制,他们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差一个样,如何能让他们像民办船厂那般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这等小民,谁愿意吃苦吃亏?”

  冯紫英专门点明,这是小民,和殿中的“君子们”不一样,以免又要为了教化之道争论一番。

  虽然还是看得出很多人对此不赞同和不以为然,但是也有些人在思考这个问题,起码有了左都御史的训斥,再无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妖。

  “在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肯定要给商贾以鼓励支持,否则何以吸引对方?工匠技师的扶持一方面,划拨土地无偿支持也是一方面,但这都还不够,船厂是既要花费巨大钱银投入,又不是一下子就能立竿见影见到效果的,要让找这些江南商贾北上,还得要有一些举措,……”

  戏肉来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建船厂,商贾们自身肯定要投入巨大,但是可能自身钱银不够,那怎么办?有人想过让朝廷出资,但是朝廷出资了之后怎们来防止这些商贾们把朝廷钱银乱用贪墨和亏空掉?若是介入管理,那会不会主客不分,导致内讧不断,最终相互推卸责任,结果事情反而不成?”

  冯紫英自设自问,显然是否定了朝廷出资的可能性,这也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一些人略感失望,但更多的人兴趣大增,想看看怎么来解决这个死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要让商贾们自己出钱来替朝廷干活儿,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来说困难推托。

  “下官的意见是可以鼓励其从银庄钱铺借贷来进行建造,不仅仅是建船厂,包括其日后造船亦可用此法,……”

  这个提法出来让堂中不少人都连连摇头。

  这银庄钱铺的确在江南和京师都有了,很多都是和当铺、金银铺连为一体,不是说不能借贷,但是借贷基本上都是以抵押的方式来进行,比如金银首饰和骨董,比如裘皮衣衫,比如绫罗绸缎,甚至也可以以地契房契作质押来换钱,但那基本上算不上是借贷,而是质押,当然肯定有利息和手续费。

  但这种抵当质押换钱,数量一般都不大一般都是几两到几百两之间居多,而上了千两的基本上就很少见了,毕竟什么玩意儿能上千两银子来抵押,真要有地契房契,也不需要到当铺来,直接找朋友或者放贷的都能马上借到钱。

  至于这个时代真正的钱铺银庄,基本都是为商贾的通存通兑服务收取手续费而设,基本上没有借贷这个业务。

  可这建船厂和造船借贷,那就不一样了,动辄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银子,哪个当铺和银庄钱铺敢承揽这等一桩营生就能让铺子亏得垮掉的活儿?也没有这个先例。

  但是永隆帝、叶向高和方从哲以及郑继芝和李三才几人却已经是眼睛一亮,他们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之前在临清贡砖事宜上,崔景荣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开禁贡砖,但是很多有技术和人手的商贾却苦于没有足够的钱银来开办,而借贷印子钱的话那利息太高,风险太大,制约了贡砖营生产业的发展。

  他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冯铿建议可以由朝廷开设一家银庄,或者和民间商贾合股合营,主要扶持这类与民生有益对朝廷有利的营生产业。

  但是这份奏章后来永隆帝交付下来由内阁计议,虽然同意了贡砖开禁,但是这个建议就只是在内阁和户部工部中传看了一下,并未引起重视,更谈不上办理了。

  而现在冯紫英的旧事重提,显然就是真把这桩事情作为其中关键一环来抓了。

  这个家伙果然厉害,居然提前布子,一步一个呼应,让你不知不觉跟随其而动,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欣赏背后隐藏着的忌惮。

第六十四章 开天辟地,发人深省

  “可能有人会说,有哪家银庄钱铺能够借钱给他们?一家船厂可不是三五百两银子能打发的,便是几千两也未必能行,更何况银庄钱铺也从无这种生意经营。”

  冯紫英继续自问自答:“下官的意见是,由朝廷户部来牵头组建这样一家银庄,吸纳各地豪商巨贾和士绅们入股,然后以此股本来进行放贷,……”

  冯紫英的话又在殿堂内激起了一阵风雨,这一次虽然以张怀昌的威势,都未能让所有官员沉默。

  连阁老李廷机都忍不住沉声道:“紫英,这不妥吧?朝廷来主导放贷,这成何体统?朝廷岂不是成了和那些放印子钱的奸商一般?这连与民争利都不是了,而是纯粹的谋利了,对朝廷威信是最大的损害!此例绝不可开!”

  李廷机的观点赢得了殿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一干官员都是纷纷鼓噪反对。

  这个朝廷来设立银庄再来放贷,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而且和西方的观念不同,东方的朝廷是不能与民争利的。

  而放贷商人不但在商人中都属于受鄙视的对象,当然这也和放贷商人的利息过高有很大的关系。

  像大周律规定,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三分,超过三分就要治罪,同时借贷利息不得超过本金,但实际上在民间借贷中,哪怕是亲朋好友之间的大额借贷都从无低于二分以下的,三分更是最常见的,而超过三分也比比皆是。

  这样高的利息也使得商贾借贷也是极为慎重,稍有不慎就能陷入债务泥潭。

  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要一下子扭转这些人的观点,恐怕很难,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个意见提出来,要让这些人有这样一个意识,至于说要成立这样一个银庄来扶持,他也没有指望朝廷会一下子就放开。

  “李大人,可能您误解了下官的想法,下官先前就说了,成立银庄并放贷是为了扶持这些营生的发展,像造船行业本身投入巨大,寻常商贾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去陌生所在发展,因为不可预测的风险太大,那么要减轻他们担心,肯定就要从多方面予以支持扶持,这种贷款支持不过是一方面罢了,而银庄放贷也绝不是为了那点儿利钱,……”

  冯紫英很平静地解释,但很显然这很难让人信服。

  “紫英,如果朝廷用这种方式来支持扶持,那岂不是和朝廷直接送钱给这些商贾并无二致了?”李廷机摇头,目光阴沉,“这可和你最初说的不一样。”

  “如果朝廷户部不愿意出资,那也没有关系,只需要由朝廷出面表示朝廷会支持这些产业的发展,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来成立这样一家银庄来扶持这一类对国计民生皆有大益的产业营生,我想还是能够做到的,当然,对这样一家银庄,朝廷肯定要有相关政策支持,……”

  李廷机也不是好糊弄的,随即追问:“紫英,你这个朝廷要支持有些含糊其辞,具体如何支持?别还是拿户部银子去填补吧?”

  冯紫英苦笑,“当然不是,如果李大人要问具体细节,下官也可以谈一谈,……”

  李廷机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才又向永隆帝行礼,“皇上,臣以为既然是朝会计议,不妨把许多事务一一挑明,以免日后下去之后,朝中又有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私相授受,若是可以,今日朝会便可确定下来,若是不行,那也要说清楚,以免日后又出各种流言蜚语,……”

  很显然李廷机这是得到了某些授意,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准确的说是叶方二人都不放心郑继芝这个户部尚书,担心这个家伙要和永隆帝以及齐永泰等北方士人来做交易。

  郑继芝本身就是北地士人,而且年龄已大,早就可以致仕了,若是这个家伙觉得反正要致仕了,这个时候要为北方出一把力,要不顾一切的把户部掌握着的权力用到极致去支持,那日后就真的要给朝廷弄个窟窿出来了。

  永隆帝略作思索,最后还是道:“紫英,你就说说吧。”

  冯紫英瞥了一眼李廷机,虽说李廷机对他印象颇好,但是这等事情也不可能轻易让步,冯紫英倒也觉得有趣,点点头,“下官之意是如果朝廷能让户部在这家银庄开设一个户头,将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那么就应该算是对这家银庄最大的支持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将户部,也就是大周朝廷的国库户头置于这家银庄中?那怎么行?!这个冯紫英疯狂若斯?!

  殿内一片大哗,冯紫英却不在意,他知道肯定会引发巨大的争议、质疑甚至是反对。

  你朝廷不入股,就难以获得足够的信誉度,要想筹办起这样一家钱庄那就难度要高许多,冯紫英当然要提出要求。

  “紫英,你这恐怕就有些过了吧?”方从哲都忍不住了,“若是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按照你设想,又要用去放贷支持那等所谓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产业营生,若是户部急用银两,那该如何?”

  “方大人,我希冀设立的银庄当然不只是放贷那么简单,而且设立银庄,存贷银两也会有一个备用金的问题,事实上户部存在银庄中的银两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后备保障,以保证在特殊时期不至于让银庄兑付出现问题丧失信誉,这一点比较复杂,……”

  明知道要给这些欠缺现代金融知识的人解说清楚近现代银行的盈利基本模式有些困难,但是你要不和他们说清楚,他们便永远明白不了这其中的奥妙。

  而实际上在西方,这种兑换存贷的银行在十二世纪已经有了雏形,而在二十多年前意大利就有了真正的商业意义的银行。

  但在大周,那些钱铺银庄仍然是与当铺紧密相连,基本上是以抵当为主,而兑换并收取手续费用这种业务也并没有出现多少年,还处于一种缓慢而凝滞的萌芽状态中,甚至还遭受许多抵制和不信任。

  这从薛家的典当行对这种钱铺银庄的方案态度就能看出一二来。

  “……,我举个例吧,比如银庄股东出资一百万两,那么这一百万两便是股金,另外比如户部存入三十万两,嗯,其他一些为了方便通存通兑也就是生意往来的商贾们零星存入七十万两,那么总计两百万两,那么我们理论上便可以将一百万两进行放贷,因为这实际上是来自股东的股金,无虞会被取走的,……”

  “……,但实际上,户部这三十万两银子可能一年都不会取用,也可能一个月之后因为山西大旱或者江西洪灾需要银子赈济就要取出二十万甚至全部,同理,这些商贾们存入的银两,这个月在扬州存入,下一个月他可能要在京师用于支付他购买的货物要花掉一半,又或者再下一个月他要在大同收购来自塞外的马匹皮货又要支付掉另一半,……”

  “……,与此同理,也许等两个月他又在洛阳卖掉了货物收回了货款,继续存入,这无数个商贾在这种不断的时间交错中,始终会有相当一部分银两积留在银庄中,周而复始,经年不绝,……”

  “……这一部分银两看起来是不断变化的,但实际上大家细算一下,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一个大概幅度,比如一百万两中可能会有五六十万两始终不断的存入取出,而剩下几十万两就是在积留在银庄中,便是可以用于放贷的银两,……,另外也可以设置一些前置程序,比如要取大额银两,须待提前一段时间来通知,以便让银庄准备,……”

  说得很绕,但是却浅显易懂,冯紫英专门强调了这样一种存取之间时间差和概率问题,这勉强让这些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却都觉得相当复杂而且仍然是不确定性太大。

  “可是紫英,如果遭遇所有人同时来提取银子,而你又把这些银子都借了出去,那么你怎么应对?”方从哲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方大人,这种概率很小,或者除非有特殊原因,几乎不可能,比如有一千个商人都在这里存取银两,他们来自京师、南直、山西、湖广、闽地,甚至相互之间既无交道也不认识,怎么可能同一时间来取钱?”

  冯紫英耐心地解释:“除非是某种特定情况下,比如朝廷认为银庄存在问题,要予以查封这一类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户部能够入股或者在银庄开户的缘故,这相当于将朝廷的信誉借用了一部分给银庄,使得广大商贾增强对其的信任程度,甚至如果户部成为其股东,亦可派驻人员对其进行监督,防止其滥用钱银或者不按照当初设定的方向来开展业务,……”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回响,也激起了整个殿内一干大臣们的深思。

  这种开天辟地的思路实际上并不复杂,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层纸,一点穿就明白了,但就差那一点穿的灵感。

  至于如何来具体操作,却还有很多须待细细斟酌的事宜。

第六十五章 舌战群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