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董氏站在门前,忧心忡忡。
这是做什么呀,前脚忙完了京师之战,这又去边方巡查,现在又得在京畿屯田,这好不容易做点屯田的事,也会有大难不成?
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
图大明国泰民安。
朱祁钰已经穿好了衮服,坐上了辂车,向着皇宫而去,今天,他要祭祀太庙。
在京所有八议京官,都要参加此次祭祖。
朱祁钰的辂车做过了承天门,走过了金水河桥,一步步的踩过了午门,来到了奉天殿前的金砖广场之上。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声乐生舞姬,开始奏乐起舞。
朱祁钰从辂车中一步步的走下,正好了头顶十二旒冕,一步步在群臣面前走过,来到了左祖右社的太庙。
太庙之前的焚香炉上并没有任何的香火,这需要朱祁钰这个新的天子,上第一炷香。
庄严肃穆的声乐声中,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烛。
“祗告天地!社稷!宗庙!”
“上皇不孝,至六师尽丧,北狩迤北,而不思修德,挟寇叩关宣大!宠幸馋臣,至紫荆关陷,兵临京师!竖大纛以壮贼寇声势!”
朱祁镇不孝,祖宗的江山叫到了朱祁镇的手里,把京营砸了进去,还被俘虏了,还跑去叩门,宠幸的宦官,杀了紫荆关的守将,导致京师被围困。
还自己竖起了代表皇帝的龙旗大纛,壮敌人的威风。
这就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上皇不悌!”
“太上皇至尊,迤北饮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引众达子齐声和之,谓袁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不悌,以太上皇之尊贵,在迤北喝酒,弹胡琴唱曲,去了鞑子应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大唐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擒颉利可汗到帐下,让颉利可汗跳舞,让南越国王冯智写诗。
他朱祁镇倒好,给胡人弹琴唱曲!
这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恭顺!
朱祁镇还对袁彬说天意还在,自称朕终究是回来的,这就是对皇帝的最大的不恭顺!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不是皇帝!
称孤道寡就是对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不恭顺!
“上皇不仁!”
“受玺以来一十四年,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承平之后,海内富庶,文武恬熙。首事麓川,继以北伐,闽浙疮痍,黔粤啸聚。”
不仁,十四年,任用王振不理朝政,把闽南百姓逼反,大明建国才短短八十年,却是闽南浙江满目疮痍,四川、广州贼寇啸聚山林,民不聊生。
仁宣二朝十一年,勤修德政,休养生息,到了朱祁镇手里,没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上皇不义!”
“败坏纲常,变乱祖制任用奸佞,妖宦凶恨。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人、尊佛封师,邪异盈朝。”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
大明祖训是宦官不得干政,虽然这条因为文官不断做大,宦官成为了大明皇帝平衡文官的重要手段,这祖训已经不符合现下的环境了。
但是用宦官,也没朱祁镇这个用法!连日常巡视京营,都让太监代劳!
那你皇帝干什么呢?
朱叫门还封了崇国寺杨禅师尊为上师,出入的仪礼,和郡王王相同,坐食膏梁之美,身披锦绣之华,视皇帝如弟子,轻公侯如行童。
这国师何等的威风?
朱叫门还大修寺庙,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修了的最大的庙宇,大隆兴寺,侈极壮丽,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朱祁钰刚坐上监国位,大家对于让国师去迤北感化瓦剌人一致赞同!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中原王朝从来都是神权君授,哪有做国师徒弟的?!
“国家厄会,盖莫若如此!闽浙疮痍,黔粤啸聚,麓川敌寇逞凶,狡寇危城!”
“朕临危受命,奉命居摄,旋帝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
“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朱叫门把国家折腾成了四面楚歌的境界,而朱祁钰临危受命,摄政又承帝位。
固然是于谦贤明,但是他朱祁钰就不贤明了吗?
于谦是臣,但他做事有他的局限。
京营调度、粮草周转、军将调任、赦免诏狱可用之人这些事,都是朱祁钰做的。
就连于谦的兵部尚书,都是朱祁钰给的。
那么他朱祁钰是皇帝,守住大明江山社稷,有没有功劳?!
既然宣宗朱瞻基,把社稷人民交给了正统朱叫门,他守不住。
那江山社稷又来到了朱祁钰手中,朱祁钰守住了。
这皇帝位,是不是理直气壮的坐稳它!
“上皇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臭名昭著,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上皇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慎重。”
“朕请天地!社稷!宗庙!削太上皇帝号!以正天下之风!”
朱祁钰的祀文一出,朝臣们瑟瑟发抖!
议论之声将整个广场都是吵吵嚷嚷!
他们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几日,陛下追缴私窑获利,为何公开了官舍法的营建,为何反复申斥。
就是为了找到太上皇的忠诚走狗,然后杀了祭旗!
陛下这篇告天地、社稷、宗庙的祭文,压根就不是礼部拟好的!
兴安沉默不语,这份祭文,是朱祁钰亲手写的,他却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削太上皇帝号。
他朱祁钰,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朱祁钰将朱叫门的事儿,桩桩件件,摆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
他乃是庶出子,庶皇帝,他要正名位,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权力法理,锚定在大义之上,而非禅让诏书和懿旨上!
朱祁镇的禅让诏书也好,孙太后的懿旨也罢,那仅仅是锦上添花。
当然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的时候,也想到了会面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要将朱祁镇从太上皇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皇位,从朱祁镇禅让这件事上摘出来。
禅让诏书是伪造的,王直、金濂、于谦、岳谦,人人有份,即便是最后逼得朱祁镇在诏书下印,那也是废立。
朱祁钰这么换了概念之后,这四位参与废立之事的朝臣,就可以安心为国尽忠了。
大逆之恶,自然无从谈起。
废立皇帝的确是他们做的,但是他们从废立,变成了从龙之功。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朱祁钰等于告诉了天地、宗庙、江山,这皇帝位,是朕要当的,其他人是支持。
太上皇在名义上,比皇帝更加尊贵,那自然要废掉他的太上皇帝的帝号。
“朕祈大明列祖列宗庇佑,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朱祁钰最后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焚香炉上。
朱祁钰和朱祁镇不同,朱祁钰不仅仅自己要好好活,也要其他忠于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
总体来说,朱祁钰,是个好人。
当然有些人,他自己都不当个人,那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有必要送他们去见大明列祖列宗了。
不废朱祁镇的帝号,这大明谁都没法好好活。
朱祁钰受制于庶皇帝,名位不正。
朝臣们因废立之事忐忑不安,百姓们血仇无处可报,袁彬、岳谦、季铎、两名无名缇骑,他们弑君之罪,做完了,如何能活?
这就是朱祁钰要办得大事。
前面钓鱼没钓到,没能够杀鸡给猴看,那此祭文一出,会不会闹出死谏?会不会闹出党争风波?会不会闹出宫变?
但即便是闹出来,这事儿,就不办了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太子呢?
于谦也不去大兴了,今天是去不成了。
金濂也去不成……
这大兴县只能先过年了。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哪里都不去。
今年朝臣们,本来以为稀松平常的祭祖,改改年号,大赦天下之类的诏书发一发,傍晚的时候,一起吃个大宴赐席,你好我好大家好,过个好年。
陛下直接搞成了废太上皇帝号的大事。
繁杂的礼仪之后,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他没有去奉天殿。
现在是休沐期,是不能朝议的,但是并不妨碍灵活的利用制度,去进行廷议。
廷议一共二十六人,乃是权力的核心层,司礼监、文渊阁、六部尚书、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和六科给事中。
先把权力核心层的声音统一了,下面的人才不会难做。
文华殿内此时喧嚣声震天,再加上殿外凄厉的北风呼号声,颇有些琴瑟和弦。
朱祁钰站在后殿,并没有去前殿,他在等,等朝臣们议论完了,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之后,再进去。
兴安在里面守着呢,有了信儿,自然会过来禀报。
朱祁钰老远就看到了孙太后,那是张极其盛怒的脸,但是孙太后在宫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摆驾回宫,没有和皇帝多说什么。
现在大明新君大权在握,她能怎么办?
而钱皇后拉着刚会走路、穿着小棉袄的朱见深,也在远远的站着。
钱氏有点犹豫,最终准备转身离开。她来是想让太子朱见深,过年给叔叔朱祁钰磕个头,过年贺岁,自然要给长辈磕头。
此时的朱见深压根不理解,他的叔叔到底在干些什么,这甚至直接涉及到了朱见深的生死大事。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去在乎这个小孩子的想法。
朱叫门的帝号一旦被废去,那朱见深的太子位,也会一起废去。
朱见深还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对着站在后殿门前发呆的叔叔挥了挥手,颇为可爱。
朱祁钰同样满是笑容的挥了挥手,吩咐自己身边的无名缇骑,去将二人引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颤巍巍的要行礼,声音里全是惊惧。
这个当年的郕王陛下,当初那么谦逊、恭敬、温和而有礼,现在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
郕王谦恭未篡时。
这算是烈火烹油,将这孤儿寡母,放在了火架上烤。
“臣朱见深,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朱见深跪下磕了个头,说了一句非常流利的话。
过了年刚三岁的孩子走路都走不稳,说话都是磕磕绊绊,这么流利,想来是被教了许久,礼节才能如此到位。
“平身。”朱祁钰将朱见深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打掉了朱见深身上的土。
朱祁钰端了端朱见深,笑着说道:“濡儿长胖了呀,来让叔叔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