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臣一直也有这种想法。”吴敬赶忙俯首说道:“臣的想法不是很成熟,所以一直没敢献策,奏疏写写停停,就一直没写完,要不陛下现在看看?”
吴敬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翻动着吴敬的奏疏说道:“吴郎中是家中有事?这怎么心神不定的。”
“啊?臣住大时雍坊官邸,最近家中并无他事,一切安好啊。”吴敬满是疑惑的回答道,这讨论分级,怎么就说到他的家事上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满是笑意的说道:“吴郎中,拿错奏疏了。”
吴敬低头一看,那本《国子监算学分教疏》还安安静静的待在袖子里,他赶忙把奏疏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臣确实拿错了。”
那递上去的那本是什么?
吴敬背后瞬间腾起了一层的冷汗,不会是那本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书吧!!
朱祁钰合上了吴敬第一次递上的书,不让兴安拿走,将《分教疏》看了许久说道:“嗯,不错,已经非常成熟了,很好很好。”
大明的文教也分蒙学、县学、府学,大抵就是小学、初中、高中,若是中了举人,可以直接参加科举,如果名落孙山,也可以在国子监就读,继续参加科举。
吴敬的这个分教疏,就是将加减乘除、分数、简单应用题、认识几何分到了蒙学内,把开平方、幂、复杂应用题这些数论放在了县学,把较为复杂的几何和应用,放在了府学。
朱祁钰朱批了吴敬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送文渊阁至六部部议,而后送廷议。”
吴敬的这本奏疏绝对不是想法不成熟,就是谦虚的说辞罢了,敢在皇帝面前拿出来,那已经非常成熟,甚至经过了国子监大学士、掌教、博士等共同研定。
朱祁钰拿起了吴敬第一次呈上来的书,拍了拍说道:“吴郎中,这一本,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臣就是不小心,还请陛下恕罪。”吴敬额头冒出了些冷汗,赶忙请罪。
“朕以为很好。”朱祁钰将那本名叫《代数》的书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的翻阅着说道:“朕真的以为很好。”
“啊?”吴敬惊讶的看着陛下说道:“陛下,臣……离经叛道所著胡言乱语,真的很好吗?”
“嗯,你好好写,那些个俗儒的胡言乱语,朕给你挡着,就按着你这个思路来,这本书,值一块奇功牌啊。”朱祁钰真的很喜欢这本名叫代数的书。
首先这本书是用俗文写的,不是文言文,读起来更加通俗易懂。
其次,这本书里使用了大量的拉丁字母进行代替,比如之前的代数,都是使用天干地支,甲乙丙丁二十二个,再加上天地人物四个字组成,但是在这本《代数》中,使用的是拉丁二十三个字母,并且i和j,v分化为u、v和w,最终形成了二十六个拉丁字母。
古典拉丁字母或者说尼古劳兹带来的古典罗马字母,只有二十三个,可是这不是完全标准的,在礼部、翰林院、国子监一种博士们的帮助下,在大明海事堂教授的拉丁语中,是用二十六个字母去拼写,这就造成了一种很古怪的现象。
从大明海事堂通事院毕业的拉丁语通事,一开口就是正宗的君堡腔,比泰西那群蛮子的味儿还要正,因为补足了字母之后,发音更加准确,表达更加清晰。
要不然俘虏佩德拉·辛德也不会误解唐兴是罗马贵族了,实在是太特么正宗了。
大明的算学教材,朱祁钰看过很多次,堪称是玄门巨著,里面全都是在画符,大学高数跟大明算学教材一比,都显得眉清目秀的多。
比如之前的X+Y=Z,在大明的表述里为天T地=物,这是表述最简单的代数,这还是俗字俗文,若是用正文繁体文言,再加上稍微复杂一些的例子,真的很难看懂。
大明学子学算学就跟修道没啥区别了。
但是经过了吴敬这么一改,就简单多了。
“朕知道你担心俗儒对你口诛笔伐,没事,朕跟他们掰扯。”朱祁钰笑着说道:“人天生向往懒惰,这拉丁字母一笔就划出来了,就像是小写1234,就是比大写壹贰叁肆要省事,但是在财会上,还是用大写合适。”
“这样,咱们让大明学子们自己选。”
吴敬疑惑的问道:“自己选?”
朱祁钰笑着说道:“对,就像是朕推行俗字俗文,但是也收正字繁体文言的奏疏,愿意用哪个用哪个,朕都看。这十多年了,咱看到的奏疏,就没几个用正字文言了。”
“把拉丁字母定义为小写,把甲乙丙丁定义为大写,他们乐意写哪个写哪个。”
人都是趋向于懒惰的,能省劲儿就省劲儿,正字天干地支多少划了,别人把一张卷子做完了,这边还没写完,哪个方便用哪个,就是最好的推广方式。
简单就代表着普适,简单就代表着更加广泛的应用。
每年过年,群臣翰林院翰林都要给皇帝写贺表,贺表要用正字文言。
有一次司礼监清点贺表拿去御膳房引火,发现好多翰林和朝臣们,这十多年的贺表,里面的内容压根就没换过,司礼监的太监们辨认之后,又发现,群臣们的贺表大多数都是代写,虽然都是台阁体,但仍有差别。
司礼监的太监们拿着这事攻击文臣,算是狠狠的甩了文臣一耳光,好生耀武扬威了一番。
朱祁钰也没太计较,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就算了结了此事,皇帝不看贺表,群臣们都清楚。
人都是非常懒惰的,正字文言真的好用,文臣们这贺表还找人代写?
“陛下圣明。”吴敬一下子就通透了,困扰他良久的问题,在陛下三言两语之下就点透了。
吴敬这本《代数》离经叛道,但是也就那么一点,真离经叛道,还是得看陛下。
论离经叛道,大明谁敢跟大明皇帝相提并论?大明高皇帝用俗文写圣旨,朱祁钰干脆俗文俗字一起来,卫道士们圈地自萌玩自己的,朱祁钰和大明大多数玩他们的。
吴敬拿着代数美滋滋的走了,完善一下会呈送陛下预览,而后等邸报,在国子监府州县学进行推广,大明的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巾帼堂、海事堂,都会使用新标准,新旧标准一起使用,到底谁被淘汰,留给时间去证明。
朱祁钰看着吴敬离开的背影,再看着桌上朱瞻墡那本《脱嵌与嵌合》,目光复杂。
尼采如是说:虚无主义,这个所有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已站在门前。
哲学是客人,虚无主义,是所有客人中最可怕的那个客人,因为虚无主义在否定人的作用,是不唯物的,是不客观的,也是不论证的,更加通俗的讲,是二极管。
如果在历史上虚无,则承认支流否认主流,认为所有人在历史洪流中都是没有选择的,但人往往是有选择的,于谦可以选择和徐有贞一起南迁,将大明太祖高皇帝变成明高皇,但是于谦选择了坚守京师,大明没有变成南明,明太祖还是明太祖。
如果在文化上虚无,那么蔡愈济,就不会把那个唱精忠旌的小白脸,叫做人妖物怪了,大明遍地都是人妖物怪。
如果在律法上虚无,那么锦衣卫就可以直接办白纸案了,连皇帝的黄纸都不用了,刑部的驾贴就跟无用了,那这大明天下还是大明天下?
如果在经济上虚无,就是襄王朱瞻墡尖锐批判的《脱嵌》提倡《嵌合》,把经济活动中人的作用否定,脱嵌出一个模型来哄骗世人,进而为自己一家之私谋利。
但是虚无主义带来了另外一些的东西,比如纯粹数学和自然机械论。
纯粹数学发展出数理证明,是生产力进步的重要工具,而自然机械论,其成就骄人,其缺鄙陋也尖锐,世界机械论,将人和自然完全分开,认为大自然的运行和人类无关,进而“人”作为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去探索世界运行的规律。
世界机械论,最终可以发展出经典力学,同样也发展出了人类中心学说。
吴敬之所以在忐忑不安,是因为他释放出了纯粹数学这个怪兽,同样,数理证明也将成为算学的核心思想,吴敬是个儒学士,他的忐忑不是畏惧俗儒喷粪,只是对虚无的恐惧。
朱祁钰翻开这襄王的脱嵌与嵌合,笑着对兴安说道:“大明,一只脚迈进了科学时代。”
纯粹数学是一只脚,它是生产力提升的工具,那么使用这个工具的是什么人?是工匠们。
当大明的工匠们学会使用数学这个工具后,大明将会完全迈入科学的时代。
“兴安啊。”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打理陛下那一大堆模型的兴安一愣,说道:“臣在。”
朱祁钰在题本上画了个阴阳鱼,颇为感慨的说道:“你说咱们老祖宗到底是何等的圣人,能搞出阴阳这种理论模型来呢。”
大明不惧怕虚无主义,因为完全的虚无主义,在大明是永远不会成为主流,朱瞻墡所说的既要有理论,也要有实践,实践改进理论,理论指导实践,其实就是朱祁钰面前的这两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追我赶的阴阳鱼。
而这种统一、对立和互化的辩证思维,早已经刻在了中原人的基因里,无人可以撼动。
“老祖宗厉害,咱们现在也不差啊。”兴安继续打扫着陛下满墙的手办笑着回答道。
第九百六十四章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度数旁通,绝对是大明景泰年间大思辨的重要成果之一,将万物用数理去陈述,是研究气象、水利、乐律、建筑、审计、机械、舆地、医药、计时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的基础。
这是当年李宾言在松江府仰望星空后上奏,最后由朱祁钰朱批推行,时至今日,深入了大明的方方面面,纯粹数学,用数理去描述世界的运行,便有了社会基础。
李宾言当初说要度数旁通,其实目的单单只是为了自己《地球说》的假说站台,而经过缜密计算得出岁差和地球倾角的李宾言和贝林,只是为了想为环球航行提供一点理论基础。
但是在皇帝的手中,度数旁通,成为了大明蓬勃向上的动力之一。
李宾言在奏疏中,谈到了大明算学废弛是在大明建立之后,无论是历法、审计、机械、医学、计时等方方面面的废弛,都是从大明建立之后开始的。
李宾言的这个观点十分的尖锐,因为中原有一种叙事体系,叫万事甩锅前朝,李宾言没有选择这种甩锅法叙事,而是直面问题。
而总结废弛的原因,李宾言给出了两点,第一点就是名理之儒生清谈,形而上不务实,第二,则是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
李宾言用了一个字去骂儒生,那就是苴,朱祁钰开始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专门研究了一番,才明白这读书人骂起人来,真的恶毒。
苴本来是地上的腐草,表述的是草腐烂的过程,李闭眼骂儒生是苴儒,攻击力比腐儒、酸儒、措大要狠厉的多。
当年的李宾言一直想要出海去,哪怕是死在探索天边的路上,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升官,只想把松江府治理好后,辞官去做个航海家,所以李宾言,压根就不在意朝中的非议,骂起人来,把自己都骂了进去。
李宾言也是儒生,他骂苴儒,儒学、儒教、儒生就像地里的草一样腐烂着,是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奈何时也命也,李宾言走不得。
如何解决算学废弛的问题,李宾言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度数旁通。
在大明朝积极筹措对辽东作战之时,松江巡抚李宾言又一道奏疏,炸的朝堂沸沸汤汤,甚至风力一度超过了攻伐辽东的兵事。
李宾言上的这道奏疏为《大统疏》,主要表述在大明开海之后,面对种种新的挑战、新的矛盾、新的社会结构,新的格局、新的秩序、新的体系、新的生产关系,千百年之大变局的当下,大明应该如何正确处理大明和海外关系。
总结为一句话:熔万方之文资,入大统之型模。
文,文化;资,资财;
以中华文明为最基础的构架,熔炼、运用万方的文化和方法,博万方之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就像是佛国已不在,佛教仍兴亡;
用寰宇之下所有的固定、流动、留供资财,用寰宇之下番夷劳动力来供养大明大统;
用寰宇之下的人才,共同促进大明的发展,让大明经济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让大明的生产力更上一层楼。
除了理论之外,还有实践,比如海事堂开设四夷馆,专门教授蛮夷,以儒学的四书五经为主;比如船证作为武装商舶合法化的凭证;比如在海外诸番良港设立大明的军屯卫所,市舶司朘剥劳动成果;比如黑金、金银铁铜优质矿产、水力占领等方方面面。
这本奏疏,就是基于《海夷藩国制》的框架下,讨论如何把利益带回大明,促进大明方方面面发展。
更加通俗易懂的讲:美帝行为。
“李宾言这是想当官,还是不想当官?朕略微有些拿不准,应当是想的。”朱祁钰朱批了李宾言的奏疏,写上了八个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祁钰的意思很明确:放心大胆的干,朕支持!
若是群臣、万民、青史怪罪的话,那就怪罪朕一个人就行了,这罪名,朕担了!反正亡国之君虱子多了不愁,还差这点戕害番民土著的恶名吗?
这么一本违背儒家基本礼法,仁义礼智信的奏疏,李宾言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讲了出来,把最后一丝伪善的面目撕下,肯定会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反对。
这份奏疏,文渊阁诸位大学士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以文渊阁首辅王文为代表,文渊阁诸位学士,对李宾言的论点和他个人,都展开了严肃的批判。
王文认定李宾言为邪臣。
在奏疏中,王文更是丝毫不掩盖其对李宾言的厌恶:
邪臣李宾言贪万方奇巧器物,不以海律禁逐,反荐于朝,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延至今日逆谋渐张,其于天学皆有所得,采而用之,此礼失求野之义也。天文生皆言李为今日之羲和,是何其言之妄而敢耶!
羲和,是三代之上的太阳女神与制定时历的女神,中国最早的天文学家和历法制定者。
天文生皆以李宾言的《景泰历书》马首是瞻,说李宾言是当今的羲和常仪,是何等的荒诞,他们怎么敢这样!
兴安正在整理皇帝批好的奏疏,听闻皇帝询问,思考了片刻说道:“臣不懂,要不叫于少保过来?”
“嗯。”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宣于少保,辽东战事有些事,也需要沟通一二。”
于谦自征伐和林回京后,已经快要两年时间,这段时间,于谦的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不过马上又要前往辽东作战,这胖的十斤,大抵还能够瘦回来,他端着手,迈着四方步,四平八稳的走在讲武堂的路上。
秋风吹过,落叶飞舞。
于谦和兴安一边走一边交谈着,了解着陛下具体要询问什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进了御书房见礼。
“安,坐。”朱祁钰示意不用客气,落座便是,朱祁钰将李宾言的那本《大统疏》递给了于谦说道:“这个老李啊,仗着圣眷正隆,就整天给朕出难题,不过这难题出的好啊,朕很高兴。”
于谦坐定,十分认真的看完了李宾言的奏疏,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浓郁,他看着陛下的批注说道:“陛下还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他。”
微斯人,吾谁与归?
李宾言始终坚定的和陛下同行,与其说这是李宾言的想法,不如这是陛下的大道之行,李宾言在外巡视十三载,到底不是过去憨直的李宾言了。
于谦坐定后,思忖片刻说道:“陛下所思之事,设身处地的想,李宾言的选择大抵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便是出海去,这也是李宾言自己最想做的事,他仰望星空,对朝中尔虞我诈厌恶至极,故此行事略显乖张,唯不负皇命耳。”
“他想,朕也想让他去,但是国朝之事多有仰赖,他走不脱,朕也不能让他走。”朱祁钰赞同于谦的说法,李宾言出不了海,是朱祁钰的决定。
于谦接着说道:“这第二条出路,便是一直在这松江巡抚的位置上坐下去,直到干不动为止,他没什么退路,这么些年了,他也无致仕,一旦致仕,失去了权柄,他做的那些事,有的是人,让他生不如死。”
“但是再在松江巡抚的位置上待下去,松江府就该改名李家府了,李宾言的外号怕不是要变成松江王了,这也是大明巡抚地方九年为限的原因,李宾言已经超期,这个超期是合理的,因为头几年松江府是个渔村,一片滩余,可是再超下去,李宾言很危险。”
朱祁钰听闻之后,不住的点头说道:“有理,所以这一条路看似是个出路,其实也是个绝路,若是松江府真的是李家府,李宾言真的做了松江王,他就离死不远了,朕就是再想保他,顶多放他出海去。”
“然也。”于谦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这第三条路,就是入京,从松江巡抚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入京的话,李宾言现在就是在为自己的入京做准备。”
“哦?于少保的意思是,李宾言如此离经叛道的《大统疏》,是为了入京做准备?”朱祁钰眉头一挑,发现了事情不简单。
于谦颇为感慨的说道:“是,李宾言入京是臣一力主张之事,臣一直看好他,他或许对尔虞我诈之事不精通,但他也不用精通,他的才能这十二年松江巡抚已经证明了他的贤能,那么他要入京就需要获得支持。”
“他的进京和姚夔、年富进京完全不同,他要和商辂竞争,接手臣主持之事,那就需要支持,而松江府官吏、以及新形势下崛起的一批以大明利益为首务的官吏,就是他的支持者。”
“他在表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获得更多的人支持,最终,不负陛下期望。”
朱祁钰明白了,姚夔进京是做礼部尚书,年富进京是做工部尚书,这都是六部之事,大明不设宰相府,但是于谦有宰相之实,商辂和李宾言就是在竞争这个位置,百官之首。
商辂是朱祁钰选的,李宾言是于谦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