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两全?
这天底下的事儿,怎么会有两全之法?
商辂得知陛下要在邸报上给天下考生划重点,就急匆匆的赶到了文渊阁,他不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他更不是来求两全的,陛下对科举改制要全,天下儒生也要全,这是求不到的。
他只是来求个体面,比如他说到的折中之法。
“陛下,臣以为可在这正卷之外,添加一个附卷,以考校士林经义之道。”商辂试探性的说道。
朱祁钰也没有揣着,有梯子他真的下,点头说道:“爱卿所言周全,依爱卿所言便是。”
商辂完全没料到陛下这么好说话,愣了愣神才俯首说道:“臣替天下士子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下这个坡,则是考虑到了这些考生,他们读了一辈子书,都读的四书五经,结果临到考了,却不考了,这是何等道理?
这十数年之功,成了一场空?
这一卷附卷,无论是经义是附卷,还是道德经为附卷,朱祁钰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在把水搅浑。
张口闭口法三代之上,尧舜禹汤、孔孟之道的酸腐儒学士,入了朝也只能在翰林院做造梦师,下不了地方安土牧民。
首先得把科举这摊水搅浑了,才能把根深蒂固的学阀给搅浑了,才能让朝堂清净几分。
朱祁钰有宽仁,但是只能宽这么一点点了。
“商学士,左右今日无事,跟着朕一起去见见仙女去。”朱祁钰站起身来,打算带着商辂见见世面。
“仙女?”商辂有些懵圈,但陛下喜欢瞧热闹,商辂还是知道,而且陛下每次瞧完了热闹,户部尚书沈翼做梦都能笑醒。
比如之前朱祁钰瞧了出热闹,就把朝阳的县堂给砸了,砸了之后建了个新县堂,这新县堂富丽堂皇,哪哪都好,唯独建在了低洼处。
只是这次的热闹,实在是有些让商辂摸不清楚头脑,看仙女?
朱祁钰自己穿的曳撒,属于常服,他让商辂换了一身常服,而后半个时辰后,朱祁钰从讲武堂出,带着兴安和卢忠便出门去了。
要说这小张屠户一眼就能把朱祁钰给认出了,大明京师的百姓们,守着皇城根儿,能认不出朱祁钰来?
可是这些百姓即便是认出来,也不太敢肯定自己见到的都是皇帝,大抵会觉得有些像,也不会放在心上。
朱祁钰出门之后,带着商辂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前后左右正中五座五层楼阁之间,与那魏国公徐承宗的烟云楼不遑多让。
这楼宇高五层,层层屋檐遮掩,颇为气派,同样这里也是大明京师最大的青楼。
商辂看着那红袖招的偌大招牌,已经彻底无语了,当了一辈子君子的商路,什么时候逛过青楼?但是他今天还必须得逛,而且是奉皇命逛青楼。
“商学士,可知这红袖招的由来?”朱祁钰拿出了一把扇子那么一甩,便更像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了。
这天明节刚过,大明京师晚上还上着冻,朱祁钰这扇子,完全就是为了耍帅,这也是京师贵公子们的一个风气,无论何时都要带着一把扇子,若是这把扇子的扇面,是哪个青楼女子呕心沥血秀成,那人人见了,都要赞一声风流。
朱祁钰这把扇子是林绣从内帑里挑选的一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抄家抄来的,扇面上花团锦簇。
商辂看陛下考校,赶忙俯首说道:“臣自然知晓,乃是韦庄的《菩萨蛮》曰: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此熟稔,看来商学士常来。”朱祁钰打趣的说道。
商辂直接在阵阵西北寒风中流汗了,他赶忙否认道:“臣只是书读的多,记得牢而已。”
商辂这种老学究,其实和陈循很像很像,都是那种刻板的保守君子人格,他们是不喜欢来这种烟花柳巷之地。
是这首词有名,而不是这青楼有名。
“走,进去瞧瞧。”朱祁钰信步向前,商辂却是踌躇片刻,无奈走进了这红袖招里。
要让商学士进青楼,需要做不少的心理建设,是在违背自己的原则,还是违背陛下旨意的选择下,商辂最终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走进了这花花世界之中。
这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并非传闻中狐狸窝一样的骚腥臭,而是一种带着甜味的清香,商辂硬生生的打了一个喷嚏,这味道虽然相比较小地方,已经算是清雅了,但是对于商辂而言,还是过于刺鼻了一些。
“六位贵人!”门前的龟公一见来人,定睛一看,只觉得贵不可言,立刻精神抖擞起来,扯着嗓子大声的吆喝了一声。
这龟公立刻凑了上来,满脸堆笑的说道:“请几位爷留下一个字号,日后小的再见,不至于眼拙抽不出几位贵人来自何处。”
朱祁钰从袖子里甩出了一个腰牌递了过去说道:“即墨黄氏,可有耳闻?”
这龟公一听,这眼中更亮,态度愈加恭敬的说道:“晓得晓得,京永文德大,本立正道昌,诗书承圣泽,孝友振纲常,即墨黄氏,小的自然晓得。”
这段切口,朱祁钰都不晓得,可是这小厮如此熟稔,看来这山东富商黄氏,江湖地位还是极高的。
内帑在挑选腰牌的时候,只嫌这门第低了,就是这即墨黄氏,那也是千挑万选。
这即墨黄氏在这山东的农庄法改制之中,可是带头响应了陛下的敕谕,将自己名下庄田池塘一应纳入农庄。
那这即墨黄氏把自己的庄田池塘都纳入了农庄,他们黄氏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是不是直接树倒猢狲散了呢?
并没有,反而是愈加兴盛了。
因为即墨黄氏拿到了御赐的船证,在海贸事上,不用每年到松江府和旁人打的头破血流,争那一点点的名额,不仅没亏,还赚了很多,这才闯下了这山东第一豪商的名号。
这即墨黄氏闯下了这么大的名头,并没有愈加豪横,反而是愈加恭顺,能看清楚大势所趋,即墨黄氏的家主,一点都不蠢笨,他们这种在朝廷挂了名的遮奢户,反而做事必须遮掩,否则那就是拿自己全家性命在考验陛下宽仁的限度。
所以这即墨黄氏在江湖上不仅豪,而且善,故此名声极大。
“开景秀阁,贵人这边请。”这龟公眼睛狠毒,看了看着腰牌再看看挂的玉佩,立刻大声说道。
这玉佩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可是这贵公子对着玉佩不闻不问,磕了碰了连看都不看一下,这不是贵人是什么?
在贵人眼里,金银,阿堵物也。
而伺候贵公子的人白面净须,一看就是阉人,这只有贵人家中才能蓄的起这等阉奴。
朱祁钰不再言语径直上楼,而后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咱听说今天这边有请师宴,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去看看,不知道能否安排?”
“好说好说。”龟公的脸笑的跟菊花一样,伸手接过了银锭,颠了颠,大约有一两,他的笑容便更加真心实意了起来。
一两银子,已经是很多很多的钱了。
这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大抵都要在京城请个座师,若是能请教出些科举的门道,那便心满意足了,若是能得到三两句提点,那就会感恩戴德,若是能得到一二照拂,那便衔草结环以报大恩大德。
这就是朱祁钰说的,这进京的学子们,四处求告。
这一个个的座师门下,就成为了继同榜、同乡之外第三种结党,同师,只要有这个名分,那就是同盟。
比如在天启年间打出了广宁惨败的王化贞,因为是当朝明公、天下东林党魁的叶向高而幸免于难,镇守山海关的熊廷弼却被斩首示众传首九边。
朱祁钰今天要瞧的热闹,就是这请师宴。
这孔夫子收学生还要每人十条腊肉的束脩,更何况这些入京求告的学子呢?
每次科举的时候,都是青楼的狂欢,因为四处都是摆酒拉席之人。
朱祁钰坐定,兴安已经点好了席面等物,陛下不食宫外水食,点的这些东西,自然只是摆摆样子。
这刚坐定,一阵悠扬的琴声便传到了耳边,若是黄鹂清唱,这翠绿的屏风之后,有一道倩影若隐若现,很快急促的琵琶声响起,若是翠鸟扇翅那般轻盈。
这琴声悠扬琵琶轻盈,丝竹盈耳之时,两队仙女便从这翠绿屏风的两侧飞了出来,大红的袖子在空中有力的甩动着,抽打出了几分英姿飒爽,腰肢在这袖子舞动之间,若隐若现。
随着音乐的律动舞蹈的仙女们,在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用一只手撵着自己的大红袖,半遮着俏颜,用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贵人,眼神里带着欲拒还迎的羞涩。
朱祁钰左手轻击右掌,对这开场舞表达了自己的肯定,他对着商辂说道:“咱之前还以为这仙女都住在天上,现在在知道,原来在这雅阁内。”
民间对妓女有仙女的雅称,在唐朝时候就已经广泛流传,比如李商隐就在《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中,把妓女称为神女。
“承蒙黄爷夸赞,让黄爷挑选一二?”小厮看主客笑容满面,赶忙上前推销起来,只是这小厮并不是对着朱祁钰说话,而是和兴安分说。
小厮自己就是下人,询问名号自然要与主客对答,询问了名号,小厮便只跟仆从说话了。
尊卑有别。
兴安和朱祁钰耳语了几声,兴安才一脸失望的说道:“随便留下几个陪酒便是。”
兴安这花鸟使,自问已经足够用心了,可是陛下不放话,他做再多也是徒劳。
自从冉思娘和陈婉娘入宫之后,这些年也就皇后千岁送到陛下身边一个高婕妤,这后宫就没添过什么人,这可是愁坏了兴安。
兴安是朱祁钰身边人,对陛下的喜好一清二楚,陛下对枕边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省心,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却把在无数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兴安给难坏了。
“景泰五年有学子登科名曰李燧,乃是四川镇雄府人士,不知道商师父可还记得。”朱祁钰面色严肃的对着商辂说道。
商辂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俯首说道:“记得,此人登科未曾看榜,便转头去了登闻鼓院敲响了五十多年未曾响过的登闻鼓,进而牵扯出了严办数年的四川戥头大案,还有黄龙和韦保民变。”
要不说商辂是三元及第,他这记性真的不错,朱祁钰已经记不得当初四川镇雄府民变领头二人的名字,商辂依旧记得。
朱祁钰看商辂还记得这号人,便略微感慨的说道:“当时咱见到李燧的时候,胡师父说他是破产走了五千里路,饿的面黄肌瘦,饿的瘦骨嶙峋,饿的就剩下了脊梁骨,不肯弯下去!”
“可是这等寒门弟子,有志报国,无财请师,哪里能办的起这等请师宴?”
李燧和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一个在陕西行都司吃了这么些年沙子任劳任怨,一个在温柔乡里仍然是当年模样的李燧。
当年那个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燧,仍然是那个脊梁骨太硬弯不下去的李燧。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
像李燧这样,破产才能走五千里路来到京师参加春闱,到了京师手中的闲散银两,哪里够这等规格的请师宴?
请师宴非常的重要,在官场这个最是无情的名利场上,你若是身后没人,就是小吏也要对你蹬鼻子上脸。
“当初商师父参加科举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参加这等筵席?”朱祁钰看着商辂颇为拘谨的模样,颇有些明知故问的问道。
作为九卿之一的商辂,朱祁钰对商辂进行过背调,若非如此,商辂怎么可能做太常寺卿。
“家贫,无从至书以观。”商辂看着如此奢靡场所,还有这些陪酒的女子们,露出了一份苦笑。
商辂引用元末明初的知名文臣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中的一句,表达了自己并没有钱办这等请师宴。
穷,大抵是寒门的共同写照,能来到京师参加会试,已经倾尽家财了。
“那商师父还真的是厉害啊。”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商辂可是大明朝唯一的合法三元及第,另外一个黄观被朱棣革除了功名,当年居然没有请师就可以三元及第,属实是读书读通透了。
商辂叹息的说道:“宣德十年乡试过,蹉跎十年未登科,正统十年方及第,再回首,十年已去。”
商辂在宣德十年已经乡试第一,可是这中间十年一直蹉跎,直到正统十年,才豪取了会试第一和殿试第一,商辂一连用了四个十年,表达了自己对往事追忆的无力和酸楚。
这十年的蹉跎,就是商辂请不起师的因果,是他人生至暗时刻。
中了举人本以为鱼跃龙门,才知道前面是更黑暗的路在等着他,这路,一走就是十年。
若是商辂有那么些银钱,他的才情,便早就中了进士,但是他没有那些银钱,只能这么考下去。
正统十年是一个有趣的年月,那会儿杨士奇刚倒台,王振正在偷偷摸摸的僭越神器,就这么个露头的时机,商辂抓住了。
“这商师父常年位居高位,就没有人请商师父?”朱祁钰当然知道商辂蹉跎那十年未曾中科,过得是怎么样的日子,其中的辛酸,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倒是商辂一朝金榜题名天下闻,平步青云,在翰林院一直坐到了翰林院学士这一个位置上。
“有,不过都被我给回绝了。”商辂沉默了片刻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天下寰宇无法荡清浑浊,只能做到独善其身。”
商辂深受这请师宴的大害,岂能再助长这种风气?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当然,有的人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就会报复性的助长这种歪风邪气,非但不憎恶这种现象,反而是同流合污,助纣为孽,而且是多数。
一朝得势,甚至连自己村里的狗,都要安排个位置,领些俸禄。
朱祁钰笑着说道:“若是天下的读书人都像商师父如此独善其身,便早就还了这天下朗朗乾坤了,可咱观商师父似乎无意升官发财,整日里就写点史书,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当封侯拜相!”
商辂立刻说道:“自己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在泥潭里打滚,还不如清贵些,清了,自然也就贵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商辂读了这么些年书,早就把脑袋读木讷了,让他修史他可以修,可以明明白白的讲实话和真相,商辂便更加如鱼得水,可是让他在朝堂这个泥坑里挣扎,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下了套尤不自知,稀里糊涂的进了诏狱。
他从翰林院学士到太常寺里,着实是翰林院他实在是待不住了。
对于皇帝有意让他升一升官儿的打算,他只能谢谢皇帝的美意。
朱祁钰从来不勉强人,他当然详细了解过了商辂之后,才想着让商辂从政务官转为事务官,所以就带着商辂出来瞧瞧热闹,可看商辂无意于此,他便止住了这个话题。
没和陛下一起看过热闹,怎么封侯拜相。
强扭的瓜止渴,但是不甜。
这几个陪酒的仙女们多少从这话里话外的气氛里,感受了一些异样,这位贵公子怕是天大的贵人,绝非商贾之家。
这来到红袖招的士大夫们,哪个不是用鼻孔看人?就是那些豪奢户,能在她们面前摆阔,可是在这些朝中的士大夫们面前,个个都是低三下四。
这位很是厉害的商师父,听他们的闲谈,显然是正统十年进士及第的进士了,而且在朝中官阶不低,可就是这么个人物,在这位贵公子面前,也是下位。
贵公子不动筷子,这商学士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商辂的拘谨一方面是自己真的不适合这等烟花之地,他做了一辈子的君子,这等地方若非皇帝带着,他一辈子都不会来,那些流连青楼的风流子,大抵都是在朝堂上郁郁不得志之人。
第二方面则是面前是陛下,他不敢不拘谨,殿前失仪,那可是大不敬。
这几个陪酒的仙女,看似在说笑,把场子烘托的热闹无比,但是几个人也是颇为小心,这场上以朱祁钰为圆心,五尺之内,形成了内外两个气氛迥异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