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彼时兴文匽武大势所趋,朝中修文德以来之的道理大行其道,李贤这份降鞑官俸的奏疏,被杨士奇定性为要反兴文匽武的大计,而后李贤就被扔到地方巡视地方去了。”
商辂手中的那封奏疏是原件,上面有司礼监的批红,有稽戾王的正统之宝,唯独没有文渊阁的批黄。
而文渊阁的那封批黄,在胡濙的手里。
奏疏的封面已经泛黄,商辂没有打开,而是犹豫了下,才吸了口气,郑重的将奏疏打开。
这里面是杨士奇的亲笔批注,而里面的内容,就几个字,贤其心不一,今日言俸明日言武,瓦剌鞑靼来犯何如?当黜。
今天就敢降鞑官的俸,明天就敢说振武,为博上位四处兜售战争论调,那瓦剌人和鞑靼人打过来,李贤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既然不是一路人,应当罢黜,不在京师留用。
之前商辂一直有这种猜测,这是唯一合理的原因,但是缺少证据,他修史不能胡编乱造,直到今天,他终于拿到了证据。
商辂合上了奏疏,这份本应该销毁的奏疏,为何出现在胡濙手中,那自然是胡少师的手段,里面的内容让人扼腕叹息。
杨士奇、王振、稽戾王朱祁镇身上的虱子太多了,再加这一只,也就无所谓了。
李贤是宣德八年的进士,在正统年初上的这份奏疏,杨士奇问:若是瓦剌人和鞑靼人打来了,李贤负得了责任吗?
十多年后,瓦剌人不仅打了过来,还把皇帝给抓了。
这事,谁去负责呢?
商辂握着手中的奏疏,这史越修,商辂就越是痛心,他当初进士及第的时候,杨士奇已经失势,朝中僭越神器的换成了王振。
他当初对王振深恶痛绝,他还觉得杨士奇在京会好一些,现在他发现,其实杨士奇和王振,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陛下说过了,往前看,你如实记录便是,是非公道之事,留给后人评断便是。”胡濙看着商辂这个年轻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劝慰的说道:“当初陛下和我谈到了正统年间的种种,就说过几句。”
“陛下说,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正,可是日后把握在我们每个人的手中。”
当时只道是寻常,时过境迁再看,才痛心疾首。
悔恨归悔恨,从这段过去的历史里,去总结经验教训,日后不再重蹈覆辙,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历史总是如此的无情,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那这封奏疏,我拿回去了。”商辂拿起了奏疏,准备离开。
胡濙站起身来送客,商辂是左春坊大学士,这位置清贵无比,胡濙也希望商辂能一直这么清贵下去。
人活着不可能摆脱世俗,今天商辂受人之托来他这里探听口风是人情世故,但商辂还算清贵,只要能这么清贵下去,修史立传,一辈子也是安稳尊贵。
第三个登门拜访的是兵部尚书江渊,这位主要是打听下,陛下这官船官贸之后,大明是否仍然执行海陆并举的大计,江渊需要提前做些谋划,陛下的海陆并举,变成了以开海为重的话,兵部的规划也要调整。
江渊了解了实情的始末之后,丢下了一句活该,知道陛下仍然海路并举,就闲谈了几句选择了告辞。
六部明公都到胡濙这里打听了下消息,反应各异,但是总体来说,这六部尚书是紧密的团结在陛下的身边,拥护陛下的一切决定。
很快,大明迎来了景泰十年十一月份的廷议。
朱祁钰早早就来到了文华殿内,在后殿翻阅着今日的议题,前殿的长案两侧,大明的文武,二十七廷臣早就到了,朱祁钰也没进去,先让他们在里面议一议,形成个基本共识后,他才进去。
朱祁钰笑着说道:“景泰元年朕祭祀太庙,去了稽戾王的太上皇帝号,那会儿朕就站在这里,等着廷议废朱见深太子位的事儿。”
“当时稽王妃钱氏,带着当时只有这么高的朱见深眼巴巴的看着我,我当时袖子里揣着五块饴糖,就都给了他,让他不要害怕。”
“后来钱氏离开在转角的地方,把那五块糖都吃了,那视死如归等待很久后才如释重负的模样,还在眼前一样。”
“其实朕那会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朕大年初一就要废太上皇帝号,这孙太后、钱氏、再加上太子朱见深,这要是联合起来,再加上稽戾王在朝中的旧党,朕也担心他们造朕的反。”
“十年了。”
朱祁钰当初在太庙废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是逼迫群臣表态站队的行为。
那时候的朱祁钰还无法完全掌控朝堂,只能用这种手段去逼迫臣子们上船一起当‘反贼’,让朝臣们赞同自己。
按照历史上西晋二帝被俘,北宋二帝被俘的经验而言,稽戾王这个皇帝被俘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为了一个远在迤北的被俘皇帝,得罪现在的皇帝,这显然不划算。
谁能想到,稽戾王还能回来?
满朝上下都已经是反贼了。
孙太后、钱氏,没有用太子朱见深造反,朱祁钰也没有在会昌伯府族灭的时候,连坐到稽王府一家。
政治余地,是一种智慧。
朱祁钰当初看到了钱氏吞糖的场景,钱氏一个妇道人家,在这种时候,只能用自己的命去保护朱见深。
十年匆匆而过,朱祁钰已经不用再逼迫朝臣们去站队了。
“走,进去吧。”朱祁钰等了一刻钟的功夫,才走进了文华殿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起身见礼。
朱祁钰伸出手笑着说道:“朕安,都坐。”
“今天廷议第一件事,是朕听到了一件趣事,大明江淮厂的劳工监的一个南衙僭朝的旧俘,找到了江淮厂的总办,想回到江淮厂上工,哪怕不要工钱也行。”
“俞尚书给大家讲讲这个事儿?”
俞士悦万万没料到廷议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刑部的事儿,他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回忆了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道:“此人名叫许四,家里排行老四,是四川播州草塘人,被王骥带到了南衙,陛下亲征之时,此人随大流投降之后,就一直不怎么老实。”
“开始要逃跑,鼓噪三百多人跟着他一起跑,结果还没跑就被同伙给举报了。”
牢里都是这样,越狱的最大敌人,可能不是狱卒,而是同伙,想要越狱的人可能很多,但是想要立功的人更多。
那左邻右舍,个个都是行走的功劳,都盯得死死的,但凡是有风吹草动,先告知狱卒,这要是查实,少说也能减一个月的刑期。
俞士悦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后来许四总结了经验和教训,这次缩小范围一共伙同五人,开始打算从水道逃跑,许四第一个下去,被卡住了动弹不得,还是狱卒给救了回去。”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几乎所有人都为之愕然,这逃跑跑了一半,被下水道给卡住了,那下水道理可是什么都有,那场面,难怪陛下要笑着说这件事。
俞士悦继续说道:“许四这样的人不少,许四比较典型的是他一直在计划逃跑,但是从来没有成功,直到看到举报他逃跑的人出去了,才老实下来,也是最后一批期满放归的俘虏。”
“他在景泰七年才出去,这三年也没回四川,而是在江淮做工,这做着做着,发觉还是在牢里好,就找到了江淮厂总办,想回来。”
俞士悦之所以上奏说这么一件事,其实就是为了推动大明各地劳监安置期满放归的犯人,让他们不再犯罪,出去了永远不要再进来了。
朱祁钰拿出了一份南衙缇骑杨翰的奏疏,这是俞士悦说这件事后,锦衣卫去核实情况后做的调查,他将奏疏递给了兴安,兴安转递给了于谦。
朱祁钰这才说道:“就这么一个在服刑的时候,死活不肯老实的人,出了监牢,反而要回来,因为在外面做工,又苦又累又赚不到钱,还不如坐牢。”
“这就是当前大明各地工坊的现状。”
“许四这几年一直在做工,动辄七八个时辰的干活,咱们大明这些大善人啊,总是巧立名目的扣钱,扣钱也就算了,还压钱,一压就是三五个月、五六个月,有时候工坊黄了,连个讨债的人都找不到。”
“许老四也是没办法,这才找到了江淮厂想回去,可是江淮劳教监都撤了,只剩下了江淮厂,江淮厂总办不安置,担心他又犯禁,只好安置在了煤井司洗煤,还别说,这许老四还挺能干,今年官厂报的齐力牌,就有许老四一份。”
许四可不仅仅得到齐力牌的提名,他还混了个小把头,在厂里人缘也不错,技术也很扎实,还带了徒弟,上个月,许四还讨了一个婆娘,这婆娘还有了身孕。
“朕想不明白,这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觉得扣钱、压钱这些手段,能促进生产积极性?干活给钱天经地义的事儿,这些个大善人们这么玩,弄的工坊里都是群混天度日的混子。”朱祁钰两手一摊,略微有些嘲讽的说道。
于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王翱,而后让大家传着看看。
“大明官厂的生产力,明显高于大明的工坊,而且很高,连许四这样的人,都清楚的知道在哪里做是牲畜,在哪里做是人。”于谦稍加思索,就知道陛下到底为何要说这件事。
看似是个趣闻,其实是为官船官贸,打个铺垫。
陛下的官船官贸,当然是为了替李宾言出头,同样也是为了敲打,但也为了大明的劳动保障,为了最朴素的天公地道、天经地义的公正。
干活给钱。
生产力的高低决定了成本,成本和利润又决定了价格,大明官船官贸是与民争利,可以有效的促进劳动保障的推进。
官船官贸是陛下推动劳动保障的一个抓手,一旦工坊普遍不肯劳动保障,甚至不肯给薪,陛下就可以动用官船官贸,用高生产力和低成本,把这些大善人们逼的活不下去。
于谦能想明白陛下在说什么,廷臣们能想明白吗?
他们太明白了!
这是权力,权力可以影响或者指导他人的行为,权力可以影响事件进程的能力,权力,可以对资源、利益进行分配。
权力,就是一切。
当遮奢豪户们通过他们的利益代言人想要染指海贸事的权力事,陛下在加强大明朝堂对海贸权力的掌控。
第八百二十六章 堂堂亡国之君,名不副实
朱祁钰在加强大明朝堂对权力的掌控,权力可以对利益分配,利益朱祁钰可以分给在海上冒险的势要豪右们,但是权力绝对不会下放。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颇为冷厉的说道:“前几天,锦衣卫们走访,抓了几个经纪买办,得到了一件趣闻。”
“咱大明办事就是体面,连收贿赂都收出了门道收的体面,之前是炭敬,冰敬,这住进了官邸,这眉目算是不能用了,但是这送钱收钱还是得体面,怎么办呢?”
“这些政治掮客们把银票放进了信封里,当着面拆信封总是不体面,但是这收贿赂的贪官污吏们这手一摸,就知道里面有多少了,比咱们石景厂里的大工匠们验配料还要准。”
政治掮客们送钱的时候都是包在信封里,塞得就是宝源局出具的大明票证,这钱亮在明面上大家都没面子,放在信封里,有多少却是彼此门清儿。
这送钱的放钱进去自然知道多少,这收钱的摸一摸就能知道,可谓是咄咄怪事。
这薄薄的一张票证才多厚?但是这些收受贿赂的贪官们,只要一上手,就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可谓是奇闻一桩。
“说来也是奇怪,襄王殿下在京监国的时候,大家家门紧闭,别说贪腐了,连燕兴楼吃酒的达官显贵都少了很多,朕回京了,反而报复性的贪了起来,要不让襄王坐这位子?”朱祁钰环视了一圈冷冰冰的问道:“报复谁呢,报复朕?还是报复自己两年没贪钱,手痒的很?”
朱祁钰每到地方,地方官员都是如临大敌,生怕被朱祁钰给挑出错了,现场宰了,都跟见了阎王一样,谨小慎微。
京官则完全不同,他不在京的时候,京官们反而老老实实。
等到他回来之后,反而止不住自己的贪婪之手。
难道是他这个阎王没有威慑力吗?
自然不是,这其实不意外。
皇帝不在京,嫡皇叔襄王监国,这个时候搞贪腐稍有不慎,收到了野心家的断子绝孙钱,这野心家要谋大位,搞出事来,必然要连坐,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干什么都行,千万不能卷到造反事儿里面来,赢不了,还得纳两遍税,输了人,也输了钱。
但是陛下回京了,贪腐被查到了,也不过是贪腐查处罢了,这种案子办起来,都是专案专办,等闲不会牵连他人,即使审问的锦衣卫千户们,也只让他们交待自己的问题,不得胡乱攀咬。
朱祁钰讲贪腐的意图太明确了,他就是要敲打一些家伙,不该碰的地方,只要伸手就把爪子给他剁了。
既然要为遮奢豪户们说尽好话,那就不能怪他无情了。
王翱坐直了身子,反腐抓贪是他的职责范围,清明吏治的核心手段,而且陛下交待要盘一盘翰林院这片地头,王翱已经开始抽调人手和布局动手了。
有些事,就得绕个圈子,朱祁钰在谈开海事前,先绕了两个圈子,先说了大明眼下工坊如何残酷朘剥,致使脱离劳监的俘虏都求告到了原来的江淮厂,官厂生产力优势是一种权力,而绕的另外一个圈子,则是贪腐事。
朱祁钰这话里话外,没有一句说到大明海贸事的权力、利润分配,但是字字句句不离他今天廷议的中心议题。
“现在来谈谈最近闹得最凶的两件事,第一个是不是让李宾言挪挪位置,第二个就是官船官贸。”朱祁钰这才收起了气势,说起了今天的中心议题。
当官的要三思,这第一个就是思危,第二个就是思退,第三个就是思变。
思危,就是要想到做这件事可能的后果,自己是否能够承担,是否会影响前途;思退是要给自己找好退路,不能一个劲儿的闷着头蛮干;思变,是要考虑朝中局势的变化,顺势而为,不要逆势而行。
思危、思退、思变,是当官要每天都要思考的三思。
陛下绕这两个圈子,已经给足了体面,要是仍然不肯体面,那就只能大家都不体面了。
于谦终于等陛下把话说到了正题上,才向前探着身子说道:“陛下,臣来浅谈一下官船官贸的好处。”
“这官船官贸规模再大,可这海贸事上的利儿,就像是那汪洋大海一样,官船官贸,还能把大洋给吞了?”
“这官船所到之地,必然是大明水师所到之地,这海上讨生活的,都命苦,这海上的买卖,那都是搏命的活儿,若是官船到了,水师到了,就是搏命,咱大明的船不也有优势吗?”
“这和在地上做买卖,一个道理,拦路抢劫的匪寇们遇到了官军,还不是能避则避?”
官船官贸最大的好处是治安,眼下在海上漂,哪有什么规矩,各个海商们,入港为商出港为盗,上岸彬彬有礼,下海就是凶神恶煞。
没当过海盗,没有被人抢劫的经验,也好意思自称下过海的海商?
说是做买卖,其实都是在玩命,但是官船官贸开始后,至少这治安一事,会变好很多。
有了官船官贸,至少商贾们跟着官船官贸一起出海,会安生很多。
议的是海贸,说到底,议的是权力。
“这次的官船官贸和永乐年间亦有不同,比如在永乐二年,文皇帝敕: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所在有司,防其出入。今日官船官贸,亦未禁绝商舶商贸。”
“这种不同,还有很多,沈尚书以为呢?”于谦提到了最重要的第二点利益相关之事。
那就是官船官贸并不垄断,也不禁商船出海,这是景泰海贸和永乐海贸的最大区别。
永乐年间的下西洋是一种政治活动,核心在于利用大明的强横国力和生产力带来的丰富商品,辐射周边国家,利用经济杠杆,实现外交利益最大化,用后世的说法,那就是最惠国制度。
同时,也可以利用堪和贸易体系,掌控主导经济贸易权,建立对周边国家的贸易体系,实现经济羁縻,加强对藩属国的控制。
而永乐年间兴建北京、五征漠北、收复交趾、稳定辽东、修官道驿路等等,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靡费颇重,没有下西洋的丰厚利益,那完全无法支撑。
那么下西洋这样一个给大明带来了巨大利益的政令,最后落到人亡政息,必然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