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胡濙就经常倚老卖老,杨洪也曾倚老卖老,陈懋也曾倚老卖老,陛下不仅允许,还会认真听询,严肃对待。
“臣遵旨。”兴安俯首,对着小黄门耳语了几声。
而两位翰林,在两个半球面前再次查看了起来,甚至还用力的拉动着铁链,想要试试能不能拉开,却引得台下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模样实在是滑稽。
“看完没有!看完了就赶紧下去!”萧晅见耽误了时间,便走上台,大声怒斥起来,作为礼部天官,他一点都不害怕这些翰林院的翰林。
作为礼部尚书,萧晅可能辩不过这帮翰林,但是他有刘吉这个无耻之尤帮腔,刘吉擅雄辩,更擅长诡辩,太子少师胡濙培养的大弟子,着实好用。
而且刘吉和萧晅并没有利益冲突,刘吉是候补的至少还有论资排辈儿到姚夔之后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下去!”萧晅再次怒斥一声,两个翰林终于结束了他们的滑稽表演,悻悻的下了台,但是依旧不肯回到观礼台去,而是就站在了场边,目光炯炯的盯着两个半球,似乎要把铜球盯出一个洞来,破了陛下的法术。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大明皇帝再次开始加马,一共加了七次,终于在十六匹骏马的拉动下,两个白铜半球,砰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分开了。
本来大家都在惊讶这大气压强的力气如此之大,结果这俩半球,好巧不巧,被分开后,两半呼啸着奔着两个站在台下的翰林砸去。
“吧唧。”
两个躲闪不及的翰林,被两个白铜半球直接砸了个满怀,鲜血从两个人的嘴里喷了出来,喷了老远,然后缓缓软软的倒下了。
这两位,都已经白发苍苍,行动迟缓,面对呼啸而来的铜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正面击中,这一击,无异于被实心的大将军炮正面击中。
萧晅大惊,立刻高声喊道:“请太医院太医,快!”
陆子才和欣可敬是当世两大神医,本身就很有天分的两个良医,在解刳院有了充足的临床经验后,医术更加精进。
两个太医院院判一个探颈,一个拉眼皮,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陆子才对着小黄门说道:“劳烦禀报陛下,人,已经死了。”
心跳已经停了,瞳孔开始涣散,这种情况下,神仙难救。
萧晅本来打算嗤笑的脸色,在嗤笑了一半之后,变成了一副哀悼的模样,但是长期履任地方身居高位,不擅长变脸,表情格外僵硬和尴尬,他满是悲痛的说道:“真是不幸。”
陆子才和欣可敬没有从萧晅脸上看出一丝悲愤。
朱祁钰听闻消息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么不愿意去煤井司干活,以死抗旨。”
兴安左右看看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这二人的儿子代为受罚?”
作为司礼监大珰,在皇权受到挑战之时,就应该用最激烈的手段去斗争,因为大明宦官完全依附于皇权,作为陛下的鹰犬,在皇权被质疑的时候不咬人,什么时候咬人?
于谦轻轻咳嗽了一声,太子少师胡濙离得很近自然也听到了。
于谦是不方便说话的,毕竟于谦是百官之首,是大明堂堂少保,宋敞和陈敬宗是得罪了皇帝,属于非刑之正,陛下就是以大不敬直接抄家,将二人全家流放永宁寺都不为过。
但是胡濙可以。
胡濙低声说道:“陛下,二人碌碌,不易祸及家人。”
“他们哪有什么资格被朕追罚,人都死了,死就死了吧。”朱祁钰知道胡濙在担心什么,一旦皇帝带头扩大化,那这扩大化的风气立刻就会扩大到大明的每个角落,毕竟皇受亿兆瞻仰,以为则而行之。
朱祁钰向来不喜欢祸及家人,想要被他祸及家人,比如满门抄斩、家眷流放永宁寺烟瘴之地鸡笼岛、世代不得恩科等等处罚,那得做出‘卓越贡献’来。
就宋敞、陈敬宗两个守旧派叫唤几声,也配大皇帝动怒?俩人的小丑行径,还不足以启动祸及家人的惩罚。
“朕画了个圈,要所有人站在圈外观礼,这两个翰林,就是不听朕的话,非要闯进去,站在场边观礼,这下倒好,命没了。”朱祁钰侧着身子对胡濙问道:“朕不打算追求冒犯,他们的家人,不会追着我们朝廷,要我们朝廷赔钱吧。”
一听赔钱,户部尚书沈翼立刻左右看着,似乎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打国帑的主意!
反了天了,他沈翼看着的钱,也敢觊觎!
沈翼的模样,差点把在五凤楼上的王侯将相、大明明公们给憋出内伤来。
刚死了人,死者为大,这个时候发出笑声来,实在是有失体统君前失仪,但是沈翼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会。”胡瀅颇为确信的说道。
如果他们不肯罢休,自然有人会帮他们罢休,比如脸黑到想杀人的贺章,陛下作为大明至高存在,自然不方便动手,但是贺章就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了。
“把两个白铜半球擦拭干净,送天工阁吧。”朱祁钰做了决定,两个白铜半球,就是大明科学之路的见证。
“要不,不擦了吧。”兴安低声询问着,眼神中泛着狠厉,杀人诛心这一块,兴安向来拿捏的死死的。
毕竟南京南湖别院有一面烧了半面的龙旗大纛,也不知道兴安是怎么仿制的和京师皇城文华殿长案上那一面一模一样,后世面对这样的文物,根本无法鉴别真伪。
谁敢说不是真的?
兴安问的是血迹要不要擦拭,更是在问陛下要不要让宋敞、陈敬宗遗臭万年,只要将今天的事儿,照实记录,两个家伙在历史上的论断,就是以卵击石的鸡卵。
这一次,于谦、胡濙、江渊等一众明公又变成睁着眼睛装糊涂的师爷了,大家都一言不发,没人为二人求情。
兴安是宦官,与文臣天然对立,即便是兴安平时和于谦、胡濙等相安无事,这是因为于谦、胡濙等一众明公都是铁杆皇党,当面对质疑皇帝的敌人之时,兴安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兴安作为宫里的老祖宗,向来以凶狠著称。
“实事求是。”朱祁钰想了想,同意了兴安的做法,既然是见证历史的文物,那自然要实事求是才好,血迹就不擦了,留作见证。
“臣,遵旨。”兴安俯首领命。
半球实验结束后,人群仍在聚集着,对今日之时议论纷纷,本来以为今日事了的百姓们,看到了大汉将军仍在聚集,就知道陛下有话要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事实清楚万人见证,无需再议,大气压强存在,十六匹马才能拉开。”
“此事已了,诸位稍待,仍需万众百姓做个见证。”
朱祁钰今天就只是半球实验,实在有些‘就这么点事,把大家喊出来看热闹?’的不满足感。
就这?就这?
如此劳师动众,就如此结束,实在是有些戛然而止的感觉。
所以朱祁钰临时加了个节目,让众人继续做见证。
“许敦、贝琳、万杰利,你们准备好了没?”朱祁钰看向了钦天监的方向问道。
今天,结束半球实验后,朱祁钰还要去钦天监十大历局验收一个项目。
“准备好了。”许敦带领众人走下了五凤楼,准备着新的实验,这是早就商量好的。
很快,许敦等人就拖着几匹有些奇怪的马走到了舞台中间,这几匹马是铁马,铁壳子铸的马,马蹄却是一对二轮子。
朱祁钰要验收的项目,正是十大历局主持的蒸汽机小型化。
本来应该是闭门验收,但来的路上,朱祁钰还专门询问了一下许敦是否能接受公开验收,许敦认真思索了片刻就确信要进行公开验收。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钦天监、十大历局不是空耗国帑的闲散机构,对流言蜚语进行有力回应的机会。
朱祁钰看着那几匹马的模样,就是扶额,虽然蒸汽机的拉力用马力去度量,可是这十大历局的工匠们似乎搞错了,以为大明皇帝真的要蒸汽马。
这几匹‘马’专门做了个造型,还带着翅膀的镂刻,为了喜庆涂成了朱红色,就更加怪异了。
几匹蒸汽机一打开,朱祁钰就乐了起来,因为蒸汽是从鼻子喷出,而煤炭燃烧的烟尘是从耳朵喷出,格外滑稽。
“让宫廷画师设计个好看的外壳儿来,真的不好看。”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搞科研,工匠们的确有一手,可是这个搞艺术,还是有所欠缺。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基础决定了追求,艺术是很花钱的,大明工匠还没有功夫去追求艺术。
陛下拉这几匹怪异的蒸汽马,到底要做什么?
第八百零五章 金戈铁马的马,原来真的是铁马
大明的工匠们显然在献媚这件事上,相比较文臣欠缺了太多的火候,又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做出来的铁马有些不太美观,但是这几匹蒸汽马的内核,却是一丝不苟的体现了大明的工匠精神。
在大明钦天监、十大历局的精心准备下,半刻钟后,蒸汽马就完全准备好了。
新的白铜半球已经被拉上了台,在几个力士不断转动抽水机之下,铜球内的水被全部抽空,白铜半球的拉环被固定在蒸汽马身上。
朱祁钰身子略微前探,认真的观察着蒸汽马的运行。
尖啸着的蒸汽颇有韵律而且多了几分的细腻,不再是之前如同哮喘一样的粗粝;
蒸汽马的整体振动几乎微不可查,不再是之前那种随时震散架一样的惊天动地;
而飞轮的转动速率变得非常稳定,不再是之前潮涨朝落那般大起大落、大开大合。
在铰链收缩之时,十六匹蒸汽马拉紧了所有的铁索,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十六匹蒸汽马咆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西直门外,在城墙的回音之下,显得气势磅礴。
“啵!”
在十六匹蒸汽马的强大拉力,将被大气压强牢牢锁住的白铜半球,狠狠的拉开,在钦天监天文生拉动手闸之后,两个白铜半球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乱飞出去,而是稳稳的挂在了铁架之上。
毫无疑问,相比较马匹这种活物,机器的易操作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即便是到现在,景泰十年八月十四日,大明的强弓在射程和准确度上和火铳只能说是各有优势,火铳并不完全占据优势。
可是……
培养一个神射手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精力?
培养一个会排队枪毙的火铳手,进而形成密集火力,又需要多长时间?多少精力?
如何选择?大明军尤其是京营,不断增加的火力,已经给出了答案。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头,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赏!重重有赏!”
在内宦们层层传下口谕和百姓们都在惊讶这是何物之事,石亨也在观礼台上,认真的看着那些蒸汽马,眼神中爆发出了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发自心底的喜爱。
他知道有了这东西,西域、康国,甚至是泰西之地,对于大明而言,都不再是天之尽头!
陛下曾经对石亨承诺过: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现在看来,这铁马,就是这等铁马!
石亨、石彪、范广等一众武将清楚的知道,打仗打的是什么。
其实就是打后勤,后勤胜则胜利的天平会向己方无限倾斜,后勤败则必败。
陛下的军事天赋几乎等同于零,但是天下的军士们都对陛下十分的崇敬,一来陛下从不亲自指挥,二来,陛下向来料敌从宽。
而铁马的出现意味着御马监的良驹,自此以后,可以批量的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保证大军前进的一切军备供给。
陛下真的在践行着他曾经许下的诺言,金戈铁马的铁马原来是这个铁马!
大驾玉辂已经换成了十大历局制作的小型蒸汽马,一共四匹。
朱祁钰打算乘坐蒸汽马拉动的大驾玉辂结束今天的社会大型试验,将热闹留给庆贺中秋的百姓。
胡濙看陛下打算坐蒸汽马拉的车,立刻站了起来,低声说道:“陛下,蒸汽机乃神物,陛下贵为天子,不可轻履险危之地,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胡濙当然知道蒸汽机的意义,也知道大明天下将会发生一场系统性、体系性的社会变革,他当然知道陛下为何要安排自己坐车回宫,完全是用自己的信誉为蒸汽机背书,推进蒸汽机的应用。
徙木立信,陛下就是那根木头。
但是刚刚完成小型化的蒸汽机,陛下就自己用自己的车去实验,这在胡濙看来实在是有些用力过猛了。
朱祁钰倒不是很在乎的说道:“没事,胡少师多虑了。”
胡濙眉头紧蹙的又开口说道:“陛下,君失臣则惜,臣失君则亡,自古变法,莫过如是也。”
“商鞅变法,秦孝公死,商鞅亡,得遇明主而秦法未亡。王安石变法,宋神宗死,王安石被贬黜,高太后启司马光,新法皆废。”
“陛下。”
胡濙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朱祁钰看胡濙一直拦着,才低声说道:“无碍,走的很慢,四个车夫看着,朕这一小步,是咱们大明一大步,不会出什么事儿,你别看它们叫的凶,没那么可怕的。”
胡濙看向了于谦,让于谦帮帮腔,结果于谦还没说话,朱祁钰已经走下了城门,向着大驾玉辂而去,而后大驾玉辂缓缓而行。
看到车速,胡濙立刻就安心了。
蒸汽机压根就没有尽全功,只是缓缓拉动着车辆稳稳向前。
在拉开白铜半球的时候,蒸汽马展现的是它们的爆发力,而现在蒸汽马展现的是操控力。
为了防止马有失蹄的情况出现,拉车的蒸汽马,在进气管直接堵住了大半,气缸直接开了个通气孔,这几匹蒸汽马只会拉不动,从物理上杜绝了失控的可能。
朱祁钰知道很慢,但是完全没料到会这么慢,也就比人走的稍微快了那么一些。
这不是蒸汽马的性能不行,就半球实验中的表现,这蒸汽马的动力完全不输于御马监的良驹。
“钦天监、十大历局还是太保守了。”朱祁钰坐在龟速前行的大驾玉辂,颇为可惜的说道,和他预想的虎虎生风风驰电掣,坐地日行八万里,天差地别。
兴安笑着说道:“御马监挑选拉车的马匹,也是最温顺的。”
朱祁钰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但是他转念一想摇头说道:“朕那匹大黑马就跑的很快呀,而且脾气很大。”
兴安当然知道陛下说的是哪一匹,陪着陛下在德胜门冲锋陷阵的良驹,他赶忙说道:“那匹黑白斑点的龙驹,是打仗用的,是战马,完全不一样。”
朱祁钰的大驾玉辂在御道上缓缓驶回了讲武堂,看着身后跟着的一众大明臣工。
这群大明臣工是走回来的。
显然这车真的很慢,连上了年纪的胡濙都能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