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731章

作者:吾谁与归

王文将此案移转刑部,刑部问责湖广按察司,涉及升官考成的头等大事,湖广按察司自然不敢怠慢,据实以禀。

王锤为何脱衣?

陆水河大涨,河水湍急无比,这种时候跳下去救人,再穿着衣服累赘,人没救到,还把自己个赔进去了,王锤脱了衣服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凭白污人清白。

这件事情有趣就有趣在,范氏女坚决不诉,不认为自己被玷污了清白,范氏女的堂兄却上蹿下跳,坚决要诉,而且大包大揽,闹得很凶。

这个案子涉及到了农庄与地方府州县,地方权力分配的头等大事,青山农庄拒不交人,甚至发生了衙役和当地农户义勇团练的冲突。

同样涉及到了礼教之争,王锤在紧急情况救人到底是否涉及‘无夫奸’。

俞士悦给出的答案是,事从权宜,王锤无错,青山农庄无错,倒是该查一查崇阳县令和这个范氏女堂兄之间,是不是有利益往来。

讲武堂、讲义堂毕业的庶弁将、掌令官,在乡间组织农庄,手里一点权力都没有,那怎么可能做得成?

青山农庄有权对有异议的案件进行质询,考虑到交通等问题,最长保护一年时间。

王锤无错,是刑部尚书俞士悦给的结论,甚至不用去礼部询问礼法之事。

因为这是个千年前,在先秦时候,就已经讨论过的问题。

有一次,淳于髡见到孟子坐而论道,问:“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回答:“礼也。”

淳于髡再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孟子再答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男女授受不亲,当然是礼,溺援之以手者,事从权宜,也是礼。

王锤并不违反礼法道德,更不涉及‘无夫奸’这种刑名了。

朱祁钰朱批了俞士悦的奏疏说道:“让湖广巡抚都御史查一查吧,让贺总宪行文,例行考校就是。”

这崇阳县令要是没问题,大明朝的御史们的名字都可以倒过来写了。

事实清楚铁证如山,人证众多人人称赞之事,结果被县令搞成这个模样,真的给这个崇阳县令打了这王锤八十杖,才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

能当知县事,最少也是举人出身,能不读《孟子》?

说到底都是利益作祟。

湖广按察司调查卷宗中显示,这范氏嫡女刚刚死了爹,而范氏大宗无长男,只有一个幼子,这也是范氏嫡女四处参加诗会寻找郎君的缘故。

这案子要是给办成了,范氏嫡女的这个堂兄霸占偌大的家业,这崇阳知县事能捞多少,全看这堂兄的孝心了。

“陛下,已经查过了。”兴安从桌上拿来了另外一本奏疏,正是湖广巡抚都御史李实写的奏疏,里面是对崇阳知县事的弹劾。

兴安将奏疏打开说道:“李实调查这崇阳知县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赶到一起了。”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朱批之后,有些感慨的说道:“都察院最近在不断发挥他本来的作用啊,朕心甚慰。”

兴安略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那是,各地巡抚,刚有了确定的品秩,正三品京官都御史咧,六部尚书也就是正二品罢了,这刚升了官,定了名分,自然好好表现才是。”

宦官和文官天然敌对,即便是兴安不刻意,也会在字里行间,不自觉的表达一些对文官的不满。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诶,此言差矣。”

“胡濙之前还说都察院风气不正,都是朕把都察院精明强干之人调走了,从于谦、王文、陈镒、李宾言、李贤等接连调任,导致都察院没个主心骨。”

“至于升官之事,其实不然,不过是定了名分罢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啊,朕总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吧。”

“盐碱地亩产千斤,不切实际。”

“陛下圣明。”兴安俯首说道,对于兴安来说,陛下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当然不会跟陛下辩解。

十年了,这都察院终于在一只手的贺章手中,恢复了它本来的职能,朱祁钰怎么能不欣慰?

“陛下,莫斯科公国世子伊凡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通禀。

朱祁钰扬了扬手说道:“宣。”

朱祁钰接见伊凡三世,在讲武堂聚贤阁御书房内。

伊凡三世走进来之时,器宇轩昂,三拜五叩按照大明礼节行礼,三呼万岁。

“没想到你这两句汉话说的字正腔圆,平身吧。”朱祁钰当然擅长希腊语和拉丁语,毕竟他能在埃莱娜那儿,学外语。

可是朱祁钰仍然讲汉话,这是礼制。

朱祁钰好好打量了一下伊凡三世,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锋芒毕露的感觉,一张斯拉夫人特有棱角分明的脸,眼神格外的坚定。

伊凡三世也在偷偷观察大明皇帝,让他奇怪的是,面前的这个男子,给人的感觉,除了英气风发之外,居然是普普通通。

伊凡并没有从面前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身上,感觉到那种为上者特有的威严,陛下身上并没有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凌厉,甚至不如大明的官僚。

可是面前之人,是大明皇帝,怎么可能普普通通?

若是胡濙在此,自然可以解释伊凡心里的疑问,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就是自然。

就是现实、是生活、是柴米油盐、是衣食住行、是有为与有言、是有治与有欲、是形而下坚实基础、是丰富的形而上的精神、是尖锐与纷争、是社会与人群的熙熙攘攘。

“远来是客,兴安赐座看茶。”朱祁钰颇为严肃说道:“你远道而来,朕自然不会薄待与你,若是有事,决计不可轻举妄动,说与鸿胪寺。不要自决,更不要决斗。”

斯拉夫人的决斗文化,让人一言难尽。

第七百九十七章 错把鲁莽当勇敢

决斗,白手套,一把长剑,擂台一决生死。

决斗好像是贵族之间一种解决冲突的高雅行为。

决斗文化的诞生背景,颇为复杂。

比如罗马遗留在泰西之上的城邦制度,城邦与城邦之间的作战频繁,兵祸频频的泰西,所有人都需要依靠武力求生,当遭遇不公之时,自然诉诸武力;

比如罗马就有一句谚语,法律是朝三暮四的,律法在西方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聊胜于无。当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出现矛盾之时,并没有公器去做裁定,因为裁判的长期缺位,为了解决矛盾,必然采用决斗的手段。

比如泰西处于人间炼狱一样的中世纪,糟糕的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之下,几乎所有的事儿,都必须要用决斗的方式来赢得自己的公正,既然这糟糕的世道无法实现基本的公正,那么用生死来做赌注,大贵族和小骑士,命都只有一条,决斗来对赌。

私斗成风,除了加剧内耗之外,必然导致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社会风气,人人为了自己而活,为了维护个人利益的时候奋不顾身,为了公共利益的时候,则是畏缩不前。

在先秦之时,普遍私斗成风,这种现象不仅仅是秦国,商鞅变法中就专门对私斗做出了规定,新法颁布后,依旧有人夏忙时私斗,商鞅下令逮捕了七百余人全部处斩,私斗之风立止。

因此商鞅也饱受诟病,说商鞅是: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铁钺之诛;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一日临渭而论囚七百人,渭水尽赤。

徙木立信的立信,可不是背着一根木头就获得了黄金那么简单,为了执行新法,嬴驷不法,连嬴驷的老师公子虔都受劓刑,被挖去鼻梁。

正如之前朱祁钰所言,变化,刀子下去了见到血了,就要继续,因为这是你死我活之事。

百代皆行秦法,对于私斗,历朝历代无不严禁。

太史公对商鞅止私斗的评价是: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大明和莫斯科公国有很大的差别,大明这边不仅不提倡私斗,甚至是严厉禁止的,若是伊凡在大明搞决斗,无论胜负,杀人者死。

“我一定刻在心里,不敢忘记。”伊凡赶忙俯首说道。来自大明皇帝的警告,伊凡当然要格外的重视。

伊凡略微有些紧张,因为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他俯首问道:“尊敬的大明皇帝,我有一个困扰了很久的疑惑,还请陛下慷慨解答我心里的疑问,请问陛下知道我们莫斯科公国吗?”

“不知道,我就不接见你了。”朱祁钰笑着说道:“罗马公主不远万里奔波至京师,朕对泰西之地不是一无所知,甚至知之甚详。”

“比如那个神圣罗马帝国,居然制定了《黄金诏书》,确定了七个选帝侯,皇帝是选出来的吗?”

“悬崖在面前,狼群在背后,是希望悬崖不够深,还是希望狼群不吃人?”

最后一句,是朱祁钰用希腊语说出来的,这是一句罗马谚语,是君士坦丁一世的名言,当时法兰克人和哥特人进犯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一世在组织退敌之时,大声疾呼,号召罗马人击退了法兰克人和哥特人。

伊凡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希腊语,而且还如此熟稔,他也明白了,为何鸿胪寺卿马欢,总是将皇帝的汉话翻译成希腊语,而不把他的话翻译成汉话。

因为根本不用,陛下完全听得懂。

“陛下的博学广闻,让人惊讶的同时,还有敬佩。”伊凡叹服,在他眼里,大明是极其傲慢的,这种傲慢体现在了很多的地方,比如大明人口中的蛮夷,在大明人眼里,和野兽无二。

但此刻,他才发现,作为文明的灯塔,大明比他想象的更加文明,看看面前的大明皇帝,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依旧对世界充满了尊重。

伊凡三世颇为诚恳的问道:“陛下,如何看待我们莫斯科公国?”

“如何评价?”朱祁钰喝了口茶,极为认真的说道:“罗斯公国一分为三,斯拉夫人也分成了东西南三部,彼此征战,彼此内耗。”

“朕嗤笑神圣罗马帝国的黄金诏书,可日耳曼的七大选帝侯来自于日耳曼人的七个古老部落,即便七个古老部族也能坐下来谈一谈。”

“三支拉斯夫人同文同种同气连枝,为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征战不休?”

“若要战,就倾尽全力,一举将对方彻底吞并!”

“越是撕扯,伤口就越深,就越是离心离德,最终满是狼藉,一地鸡毛。”

“朕并不反对战争,但不能把鲁莽看成是勇敢。”

中原王朝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南北撕裂剧烈,但是魏晋南北朝的雄主们,无不是以一统天下为己任。

神州陆沉,胡元入主中原百年,大明仍然顽强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最终盘根交错的屹立在这片土地上,最终弥合南北撕裂。

马欢将这段话一个字不差的翻译了出来,伊凡的脸色立刻一阵青一阵白。

这段话的逻辑非常完整,即便是神圣罗马帝国,七块散装的帝国,依旧能够维持一定程度的团结,而斯拉夫人,却内战不止。

而把鲁莽看做是勇敢,这句话更是近乎于指责的批评。

朱祁钰看出了伊凡的难堪,便顺水推舟的说道:“年轻人,如果你觉得不适,今天的奏对,就到这里,你回去好好休息,前往四夷馆就学就是。”

如此尖锐的批评,伊凡作为从小当做全俄王国建立者培养的世子,即便是再好的涵养,也要恼羞成怒了。

朱祁钰的话一点都不客气,既然不爱听,他自然不必说。

“并没有不适,尊敬而英明的陛下,您的话就是我前行的明灯。”伊凡颇为激动的说道:“智者不应该只听到赞美之词,因为万事万物,没有完美。”

陛下的话真的很难听,但是解开了伊凡心中许多的迷惑,尤其是所谓的全俄王国,到底是何等模样,终于在陛下三言两语中,有了清晰而明确的路。

朱祁钰倒是坐直了身子,又打量了一番伊凡三世,思考是不是让缇骑们直接把这家伙摁住,就地处斩比较妥当?到时候找个理由,比如惊扰圣驾便是交待。

美利坚可以因为一管洗衣粉灭国,同为灯塔的大明,因为惊扰圣驾处决伊凡,阻止全俄王国建立的进程,极为合理。

显然,王复、王越、陈循、胡濙、马欢对伊凡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个人杰。

朱祁钰开门见山就警告了一番,被伊凡视作荣誉象征的决斗文化,在大明一文不值。

而后又用选帝侯制背后的七个日耳曼古老部落的冲突与合作做对比,批评了斯拉夫人之间的内耗,给泰西三蛮族看笑话。

而朱祁钰也对斯拉夫人的作战方式,做出了他个人的评断那就是把鲁莽看做是勇敢。

如此难听的话,伊凡这个年纪,听到之后,不是应该争辩,或者暴起离开吗?

可是并没有,伊凡好好的坐在了那里,并且一副继续聆听训诫的模样。

朱祁钰沉默了片刻说道:“莫斯科公国,因为给金帐汗国收税累积了大量的财富,这些财富连金帐汗国的可汗都眼红,经常遣使索要贡赋,为此莫斯科公国经常和金帐汗国发生冲突。”

“不义之财如流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来的容易,也可能因为分赃不均而离心离德。”

莫斯科公国的强大,是因为给金帐汗国的鞑靼人收税,这个收税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杀戮和劫掠,参与劫掠和杀戮之人,必须要填满自己的口袋,才会上交给莫斯科大公,莫斯科大公再与金帐汗国分账。

这种血税,在全俄王国建立之后,便收不得,收了之后就是亡国。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和不仁者没什么好谈的?以危为安,以灾为利,把导致亡国败家的事当作快乐。这样的不仁者,若是还能同不仁者说什么,哪会有亡国败家的事呢?

朱祁钰和稽戾王无话可说,一剑杀了就是最好的交流。

伊凡只感觉一股气血在自己的心头翻涌,让他面红耳赤,伊凡想要反驳。

陛下这番话,等同于当面在说,他过去十九年引以为傲的家族,不仅不值得骄傲,甚至应该引以为耻,等同于说,过去所有的荣光,不过都是劫掠罢了。

但是伊凡无从反驳,因为这是事实,他极为真诚的俯首说道:“感谢慷慨的大明皇帝,用智慧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虽然这条路依旧坎坷。”

“朕说话的确难听了些。”朱祁钰仍然是一如既往的不接受赞美,他其实有很多夸奖的话,但是他已经答应了于谦和胡濙,要实话实说。

实话往往很伤人。

“我已经走了两万里路,来到了大明京师,一路上见识了太多的人和事,分得清不怀好意的好和正直和诚恳的坏,我怀着十二分的诚意,感谢陛下的这番话。”伊凡走了太久的路,见了太多的人,他当然知道一些难听的话,反而是救命良言。

人心隔肚皮,伊凡的道谢是否是诚心实意,朱祁钰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他三十七度的体温,再说不出更多冰冷的话了。

接下来的奏对,可谓是宾主尽欢,朱祁钰大多时候在听,伊凡讲了许多关于泰西的一些趣闻。

比如英格兰群岛上,红蔷薇兰开斯特家族和白蔷薇约克家族为了英格兰王位,打得不可开交;

波兰在与条顿骑士团的战争中节节胜利,但是仍然无法彻底摧毁条顿骑士团的抵抗意志;

不可一世的征服者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在一座守军不到六千人的小城贝尔格莱德碰了一鼻子的灰,白骑士亚诺什·匈雅提,带领六千人抵挡了奥斯曼王国的西进之路。

朱祁钰详细了解之后,才知道,黑羊王国的雅迪格尔为何没能在赫拉特等到奥斯曼的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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