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他老四什么东西!孤可是太子夺回王位,他非但不恭顺,还要袭杀孤,袭杀失败,出逃清化,负隅抵抗,不奉王命!让孤跟他和解?”
黎宜民一甩手,大声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黎宜民曾经打算过和黎思诚和解,一起发财,黎思诚派了丁烈前来谈判,结果当初宫变的心腹、黎宜民的左膀右臂莫支,带着禁卫去袭杀,还被反杀了。
自此之后,升龙与清化之间的碰撞和摩擦与日俱增,死伤惨重,黎宜民这个时候再和老四和解,怕是还没和解,他先被人杀死在这升龙城内了。
黎宜民半抬着头说道:“就取中策吧,放弃海路,死守谅山。”
“太尉!我升龙军筹备如何?”
柳溥想了想说道:“一切按计划进行。”
只不过这个计划,是柳溥计划给大明皇帝修建的行宫,至于升龙军在哪儿,升龙军当然在升龙城。
“那就好。”黎宜民看着清化忽然开口说道:“柳太尉,你说孤要不要御驾亲征,亲自平叛清化,防止清化趁着大明军来犯之时,和大明军里应外合?”
柳溥愣愣的看着黎宜民,这家伙是认真的吗?
平定藩王叛乱,在大明朝当然要皇帝御驾亲征,但是对安南来说,这实在是太难以实现了。
黎宜民前脚亲征,后脚就有人在升龙城入皇宫登基称帝了。黎宜民这王位并不稳当,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他还要亲征?
“不妥。”柳溥言简意赅十分确信的说道:“圣上,等到打退了大明军,咱们在谋划平定清化不迟,大明军重急,清化轻缓。”
黎宜民带着十分忧虑说道:“那老四要是偷袭升龙城,孤,孤这性命安……我安南王都,岂不是不保?”
“圣上勿虑,老四打不进来的。”柳溥十分确信的说道:“圣上才是安南的王,老四不过是偏居一偶的藩王,藩王造反,自古无成例。”
黎宜民立刻说道:“明太宗皇帝不是成例?”
柳溥的脸瞬间就黑了,黎思诚虽然也是老四,可他是个什么东西?与太宗文皇帝相提并论,他黎思诚也配?
柳溥好悬直接说出来,话到嘴边才改了口风说道:“圣上又不是建文皇帝。”
“那倒也是。”黎宜民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放下了心中的顾虑。
黎宜民离开了升龙皇城,确定了战略之后,自然不必待在这糟心的地方。
“柳太尉走了吗?”黎宜民问着自己的宦官,宦官去门口张望了下,才拉着下摆满脸笑意的说道:“走了,柳太尉已经走了。”
黎宜民立刻站直了身子,指着几个宫婢说道:“你们几个过来,陪朕玩一玩弹弓弦!”
宫婢惊恐的尖叫声传了老远,刚好传到了柳溥的耳朵里。
柳溥叹了口气,重重的摇了摇头,走出了皇城,回到了太尉府。
袁彬和唐兴两个人正在老柳树下对弈,两个侍女摇着大蒲扇驱蚊。
“你这个臭棋篓子,老是悔棋,不下了,不下了。”唐兴看着棋局败局已定,直接弃子,不过嘴上还是不服输。
袁彬收起了棋盘,对柳溥说道:“回来了?黎宜民在干什么?”
柳溥将自己在宫里的见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唐兴猛地打了个哆嗦,看着袁彬问道:“要是陛下给你拴三根弓弦,找人弹你,你待如何?”
袁彬满不在乎的说道:“那不可能,陛下何等英明神武之人?”
“再说,陛下多忙啊,这等折磨人的法子,陛下只会觉得无趣,有那功夫,陛下还不如批复几份奏疏呢。”
“我要是犯了什么事儿,不用陛下动手,我自刎以谢陛下圣恩。”
“那倒也是。”唐兴乐呵呵的回答道。
柳溥闭目沉默了下来,当年答应孙继宗一起共襄盛举,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如果从头到尾的忠诚于陛下,现在哪里还要受这等鸟气?忍受黎宜民这种蠢货?在陛下手中做事,该是何等的快意?
唐兴看着堪舆图,摇头说道:“黎宜民要和大明在谅山决战,他真的是够有种的。”
这废太子黎宜民的胆子一向很大,敢跑到松江府以安南国使者的身份觐见陛下,请求陛下对他宫变的支持,回到升龙城就直接宫变,当了安南王,始终如一的胆大包天。
和大明军硬碰硬,问没问过瓦剌人的意见?瓦剌人都没这个胆儿,直接西进了,安南哪来的底气?
柳溥从袖子里抖出一张帛绢说道:“谅山地形复杂,山道崎岖,大明军远道而来,怕是有些地方也会栽跟头,我这里有份谅山防务图,上面标注了谅山地形,以及水源、明岗暗哨、斥候巡视等等。”
“大明墩台远侯悍不畏死,图上所示,皆可查证。”
袁彬接过了这图,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东西,你哪来的?”
谅山,是兵家必争之地,拿下谅山等同于拿下了安南,这份堪舆图可谓是机密中的机密,墩台远侯活动了很久,都没找到这东西到底藏在哪里。
比如粮仓,大明的墩台远侯派出数十人,奇袭谅山大营粮仓,谅山的安南大军还打什么?
柳溥指了指落印的地方说道:“从升龙皇宫里拿来的,黎宜民并不知道。”
第七百七十八章 唯唯诺诺唯命是从;铁骨铮铮宁折不弯
“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唐兴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
而袁彬却一言不发,闷了很久才说道:“其实正统年间,大明的皇宫也是如此。”
唐兴严格来讲是在京师之战后,才从京营提拔为了锦衣卫,而后皇帝纳了唐贵妃后,唐兴才成为了不视事的锦衣卫指挥使。
唐兴不了解正统年间的大明皇宫,但是袁彬却是知道的。
正统年间的大明皇宫的糜烂,和眼下的升龙皇城没什么差别,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是的。”柳溥作为大明朝的顶级勋贵,点头认同了袁彬的话,柳溥今天在安南国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当初他在京师时候的所作所为。
“每个人都在挖根基,这样挖着挖着不就塌了?”唐兴觉得匪夷所思,他是皇亲国戚,但他多数时间都在外自由自在,很少参与朝廷内部倾轧,他对着这种现象非常不解。
袁彬却不以为然的说道:“现在没有吗?陛下不让而已。”
“陛下不让,他们就不挖了吗?”柳溥却立刻开口说道:“照样有人挖,只不过被陛下找出来,明正典刑了而已,比如那个佥都御史胡炼,正四品的京官,不照样拔出萝卜带出了泥?”
柳溥对大明的国事非常关注,他连佥都御史胡炼倒了的消息都知道。
柳溥和孙忠一样,都知道他们本身都是蛀虫,撑着大明的脊梁,不是他们这类的人。
袁彬拿出了绢帛,开始誊抄柳溥提供的堪舆图,这份情报对大明极为重要,他将誊抄数份送到大明军的手中。
“柳太尉不害怕吗?如果我们的这份堪舆图被截获,黎宜民一下子就猜到了柳太尉,这不是要遭?”唐兴一遍打量着堪舆图,一边问道。
柳溥倒是满脸奇怪的说道:“不怕,因为黎宜民不知道是我。”
“这份堪舆图,是内宦们拿出来的,到底到了谁的手里,没人知道,也就是说,到谁的手里都有可能。黎宜民甚至不知道谁拿出去的,他从哪里查?”
“放心大胆的送,实在不行,就雕版印的满城都是,升龙城每家每户都有这张堪舆图了,他黎宜民怎么查?”
唐兴瞪大了眼睛问道:“柳太尉读过书吗?”
柳溥不明所以的说道:“读过。”
唐兴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怪不得呢,读书人玩的就是脏。”
袁彬一听,便乐了起来,他想起了遣倭使李秉,李秉就是个毒士,柳溥也笑着摇了摇头,他在办这个事儿之前都想好了怎么撇清自己的关系。
升龙皇宫里的人真的知道,他们在为柳溥做事吗?
袁彬将堪舆图誊抄好,交给了墩台远侯送往了镇南关。
三日后,已经来到了镇南关的于谦,收到了这份秘报,陈懋让军中文书誊抄之后,交给了在镇南关活动的夜不收们去侦查,分毫不差。
“这个柳溥,唉。”宁阳侯陈懋握着手中的谅山府堪舆图,摇头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其实陛下是个比文皇帝还要好说话的人。”
陈懋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陛下比较好说话。
大明之前的海禁是三桅及以上的船舶,永乐年间,驸马都尉王宁坐事下狱,就是他私造海船,扬帆出海至倭国、朝鲜等地,贩售往来,被朝鲜王禀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狱。
但是在眼下,大明的势要豪右人人出海,谁还没个要好的商贾?
大明皇帝解开海禁,大搞自由贸易,只要纳六分的关税,人人可往,可以随意出海求财。
以柳溥父亲柳升为大明战死交趾,陛下即便是不放心柳溥和孙忠走得太近,不会委以重任,但也不会对柳溥如何。
孙忠同理。
奈何他们找死,借着考成法和士绅一体纳粮的反对之风,要另起炉灶,要清君侧。
于谦看着手中的塘报,点头说道:“若是柳溥立下奇功,陛下会免其一死,封其为海外侯爵。”
“陛下受委屈了。”
为了大明的利益,陛下给了柳溥改过自新的机会,陛下选择原谅了叛臣,这件事不是陛下受了委屈吗?
在有了精确的地图之后,大明的谅山战役终终于补齐了最后一块短板。
谅山位于广西省南部,距离镇南关约十八里,距离升龙城大约二百六十里。
谅山的北部平原,是层峦叠嶂、丛林密布的越北山地;
谅山的南面,是稻田纵横、水网密布的北部平原,不宜行军。
谅山不仅是安南北部的交通枢纽,也是升龙城的屏障,因此战略位置至关重要。
而驻守谅山的是安南最精锐的军队,号称金星军,共计四万七千余人,谅山府下辖州县总计百万丁口,在大明檄文到的时候,谅山府就开始了坚壁清野,要在谅山,打的大明折戟沉沙。
“打到镇南关吃早饭,打到南宁府吃晚饭,他们也真敢说!”陈懋看着沙盘上的地形,满心怒火。
安南方面的斥候向镇南关投书,说要在镇南关吃早饭,在南宁府吃晚饭,这是战书,也是挑衅大明主动进攻的手段。
大明军仍在侦查的阶段,此时主将被激怒,贸然出兵,就正好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
陈懋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依旧等到了大明斥候们探马回报了消息之后,才准备进攻事宜。
九月已经慢慢进入了深秋,天气变得凉爽了起来,空中飞舞的蚊虫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十万大山迷茫着的瘴气都因为天高气爽变得凉爽了几分。
蓄势已久的大明军,在九月中旬,开始从镇南关和北山,两路出击,进攻谅山府。
在两次试探性的进攻中,大明军和镇守谅山的金星团营发生了数次极为激烈的交锋,先锋军和谅山的象兵进行了一次营团级的对战,先锋将军蒋琬、石彪等人与敌在丘温县城展开了血战。
此战安南方面,在城中下了桩杆,又刺濠底,加固城防,严阵以待,而大明出动了长短炮共计三百多门,三门黑龙炮和五十门大将军炮,轰击持续了整整三刻钟的时间,丘温县城城破。
整整五日,大明两路大军,才推进到了谅山府城之下。
而于谦面色铁青的看着面前三具大明军卒的尸体,又看着被摁倒在地上的女人。
死的三名大明军卒,是训象卫的卫军,训象卫是大明设立在南宁府的一个卫所,本意是为大明训练象兵,以应对安南的象兵,但是作战之后发现象兵看着凶悍,实则鸡肋,之后就训练白象,专供先导车使用。
大明在进攻的过程中,这三名训象卫军卒负责押运大明的粮草,一时口渴,到农家讨水喝,这农家的老汉翻墙逃跑,壮丁早就被拉去了谅山,仅剩下了这一个女子守家。
这碗水,这女子下了毒,是乌头,乌头是一种普遍存在于大明南方和越南北部的一种植物,根部最毒,味道最苦。
这三名训象卫军一不小心就中了招儿。
“杀了吧。”于谦一挥手,让军士将女子拖去斩首。
他一直看到这女子人头落地的时候,才面色冷峻的回到了大帐之内。
“于少保。”陈懋走进了大帐之内,出了这样的事儿,他要先和总督军务沟通一下,他一脸严肃的说道:“我们的军士和补给线一直在遭受安南百姓的骚扰,今天死人了,三个广西卫军。”
“在我看来,在外征战,无论是边军还是京军,都是大明军。”
陈懋有丰富的和地方卫军合作的经验,在很多时候,京营的京军都是大爷,而卫军都被瞧不起,这也是军队出现互相掣肘的底层原因。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我们大明军的军纪极好,类似毒害都是抓了人送到我这里,才下令处斩,而不是复仇式的将其就地处斩。”
作为总督军务,于谦肯定了大明军的军纪严明。
“其实在广州府的时候,我与陛下有过分歧,现在看来,陛下是对的。”于谦无不感慨的说道。
陛下又一次证明,陛下才是对的。
再次郡县安南,不是内事,而是外事。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厚重的奏疏说道:“陛下喜欢料敌从宽。”
“陛下曾说:肉食者们总是不遗余力的向被朘剥的劳动者,灌输一个观点,那就是肉食者的财富是大家伙共同的财富。”
“杨铁对杨小善人参加他的婚礼感恩戴德,与荣俱焉,杨铁想起杨大善人家中的粮食和富硕,就骄傲的挺起了胸膛,似乎杨铁与杨善人一家是本家,就值得自豪。”
“肉食者们,总是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最广大的劳动者们,面对肉食者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又希望最广大的劳动者们,面对外来的侵略者们铁骨铮铮,宁折不弯。”
“但是又出现了一种怪相。”
“面对侵略者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会被肉食者们猜忌,既然如此厉害,会不会威胁到肉食者们盘子里已经分好的肉囊?肉食者们开始猜忌,进而开始迫害,直到将脊梁骨抽掉,才安心。”
“这个时候,面对外来的侵略者,肉食者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陛下说的是大宋。”
陈懋认真的理清楚了这段逻辑看似十分混乱的话,这番话像极了当了表子又立牌坊,想要哄弄百姓成为抵抗外来侵略者的坚实厚盾,又担心百姓紧密的团结起来,会先敲碎肉食者的脑袋。
岳飞可不是将门,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在绍兴十年之前,战功赫赫,最后以莫须有的名义死在了大理寺内。孟珙是第二个倍受猜忌的武将,最后以‘叛服不常’四字,不得已致仕,郁郁而终。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还说,哄弄百姓这件事很难,但总有几个上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