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只是边防都督,就打仗这事,奥斯曼人绕过呼罗珊山如何和赫拉特城里的波斯军团协同作战?这根本不可能啊,他们都不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做到同时出击呢?”
看似两面夹攻,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仅限于纸上谈兵,这种配合,绝对不是两个貌合神离的联军能打出来的。
要是能打出这样的配合,隔干给黑羊国王雅迪格尔磕一百个响头!
这种配合,隔干台吉只在大明军身上看到过,那还是整备了一年有余,大明军收复河套的时候。
大明军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哪怕是天上下刀子,说什么时候合围就什么时候合围。
若非大明军实在太强了,瓦剌人远在和林,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跑?跑什么跑?至于跑到撒马尔罕称王称霸?
大明说要轮台城,他们瓦剌就这样捏着鼻子给了?
王越摇头说道:“隔干台吉,进柜坊想着保本的客人,是柜坊最讨厌的客人了。”
“只是以防万一,保存最大有生力量,防守反击,未虑胜,先虑败。”
陛下打仗战术不咋样,但是陛下的一些做事风格,可谓是将料敌从宽想到了极致,不求胜,但求不败,无疑是一种稳健战略。
王越就是学的大明皇帝。
“所言有理。”隔干台吉看着沙盘说道:“你继续,我没问题。”
会议时间很长,大约要参谋半月有余,才能完成所有的分工,这也给了大军调集军备的时间。
粮草已经上路,先锋答亦,已经带领先锋团营前往了库什克。
还有战后的官道驿路的修缮,也在议题之中,要让赫拉特真的在康国的统治之下,就必须要要把官道驿路修建到赫拉特。
官道驿路所达之地,就是疆域。
会议结束之后,王复喝了口茶,看着伯颜问道:“大石身体怎么样?大军出征,他不过来授印吗?”
答亦已经出发了,也先没有出现,如果大军开拔,也先还不出现,王复只能闯一闯兰宫了。
“大石身体抱恙,我去请过了,但是每次都见不到人。”伯颜帖木儿如实说道。
这十多天,伯颜每次去请,都见不到也先。
伯颜此言一出,在坐的十二团营万户们,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自从博罗的儿子被阿失台吉杀掉之后,也先就再也没来过大营了。
王复眉头紧皱的说道:“你都见不到吗?”
如果连伯颜都见不到,王复闯兰宫也是白闯,兰宫毕竟是也先的地盘,也先想躲,王复也找不到。
“杨禅师能见到大石。”闷不做声的和硕突然说道:“就是那个从大明来的废国师杨禅师,他经常入兰宫,大石见他,不见咱们。”
“大石最近在礼佛。”
哪怕是淡然的万户,也忍不住面色突变,虽然有这个传闻,但是从怯薛军万户和硕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确认了这个消息。
礼佛?
礼哪门子的佛!
军国大事不顾,跑去礼佛,算哪门子的大石!
和硕欲言又止,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这些个禅师进兰宫,多数是去献虎狼之药,让大石重振雄风的。
博罗死,阿失台吉众叛亲离,也先没有了继承人,拿什么跟有王永贞的王复争权呢?
可惜这么久了,依旧是没有任何的结果。
“算了。”王复十分平静的说道。
王复大约是整个康国,最后一个还认也先是大石,是康国的王的人。
此时的兰宫,也先正在接见伊凡三世,这个金帐汗国附属国的继承人。
病到不能去大营点将征伐的也先,居然有功夫见伊凡,可见也先并不是真的病了。
伊凡三世不耐烦和也先聊天,他要参观大学堂的行程被迫终止,但他还是妙语连珠,和也先相谈甚欢。
黄昏之后,伊凡在兰宫吃过了晚饭,又获得了一大堆赏赐之后,伊凡三世终于松了口气,离开了兰宫,前往会同馆。
灰暗的油灯之下,伊凡打开了羊皮卷,拿起了鹅毛笔,还是沾着墨水写字,他不是在写日记,正经人不写日记。
他在写游记,将今日一天的见闻,写到了卷上。
【我本来很难理解康国的局势,因为一个王仍然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藐视了他的权威,而投靠了他人。】
【但是我见到了撒马尔罕的繁华和绰罗斯·也先之后,便理解了康国人的选择,也理解了康国的局势。】
【昔日的撒马尔罕虽然有明珠之城的赞誉,但是破败的城墙,征战留下的骸骨无人清理,商道堵塞、马匪无数的撒马尔罕,担不起明珠的称呼。】
【康国公王复只是国公,可他却是康国的真正建立者,一切的一切,制度、军制、税赋、文化、宗教都由康国公去制定,也先并没有这个能力,他只是一个很聪明的劫匪头领。】
【这些文化各异,本应该你死我活的突厥人、蒙古人、瓦剌人、波斯人、乌兹人,能够和平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全是因为康国公的智慧。】
【康国人说这是天悯福安,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们对天主的理解都不尽相同,却能够共同确认,康国公就是天主的仆人。】
【这让我对那个天主所在的大明,更加好奇了。】
【让我深深忧虑的是:康国公正在图谋发动对赫拉特的攻势,一旦康国公拿下了赫拉特,那么金帐汗国就会像纸一样被彻底碾碎。】
【而困于金帐汗国统治的罗斯公国,又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被统治的命运?】
【非常明显,康国要远比金帐汗国要稳定、强悍,他们的官道驿路四通八达,不知尽头。】
【一种被称之为条条的规则,直属于撒马尔罕王庭的南北两院,将他们的衙司开设到了每个郡、每个城市。】
【如果不是康国公仅仅只是国公,我还以为来到了罗马。】
【这对我们有足够的借鉴意义,但是罗斯公国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在康国的统治下,完成一统与独立。】
【我不认为黑羊王国能够阻拦康国公的脚步,黑羊王国太过弱小了,哪怕是加上奥斯曼人,也不过是一杯水,试图扑灭一车着火的煤炭。】
这是伊凡三世新学的成语,叫杯水车薪。
战场发生在赫拉特,此时的奥斯曼王国能在帕提亚地区投射的力量实在是有限,鞭长莫及。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一群斥候仍然活跃在城内,我感觉自己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就被一双眼睛盯着。】
【我应当试图去理解这些人的作用。】
伊凡三世合上了羊皮卷,担着担忧的神情,望着会同馆之外,此时此刻,谁能够阻挡康国公拿下赫拉特,补齐康国最后一块版图,然后扬鞭西进呢?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伊凡三世似乎是被敲门声吓到了,用力的、低声的问道:“谁在那里?”
第七百六十章 大明皇帝真的放下了仇恨吗?
“我是王越。”站在门外的自然是大明的墩台远侯,王越。
“这是康国产的葡萄酒,你可以尝一尝。”王越将酒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感谢你在拔都萨莱对我的帮助。”
王越和伊凡三世的关系极好,在金帐汗国的诸多公国的活动,因为伊凡的帮助,变得顺利了许多。
伊凡会几句简单的汉话,而王越则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
学习一门语言,尤其是一门比文言文要简单的多的表音文字,对一个大明进士而言,易如反掌。
相比较之下,王越还记得当初死记硬背《离骚》之后的无奈,王越会背,但是一直到十三岁之后,才彻底理解了《离骚》的所有含义。
王越的拉丁语极好,甚至比伊凡和罗斯公国的一些神职人员的拉丁语,还要好一些。
“这酒名叫金桃酒,贞观十一年,撒马尔罕献金桃银桃,贞观二十一年,康国再献金桃于天可汗帐下,故此酒名曰金桃,题曰: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王越介绍着自己的酒。
费尔干纳山谷的葡萄因为日照充足,无论是用来做葡萄干还是酿酒,都是上等,王越拿来的就是康国最顶级的费尔干纳葡萄酒,取名为金桃酒。
这么取名,当然为了卖更多的葡萄酒,王越题的诗句,是李白的《襄阳歌》,李白酷爱酒,葡萄酒也不在话下。
在碎叶城、塔什干、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这广阔的平原上,有超过了十二万顷的葡萄园,这也是康国的最大的农作物产出。
这些葡萄的最大消费者,正是大明。
王越坐下之后,看着窗外,略有些失神的说道:“之前,帖木儿王国在撒马尔罕的时候,百姓种的最多的是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并且将其压制成饼,通过亘古的商路,甚至卖到了天方去。”
“康国百姓大半吸食这些福禄三宝,人鬼不分。”
“康国公用了五年的时间,兴修水利,才建成了如此多的葡萄园,代替了广泛种植的福禄三宝。”
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对于福禄三宝的危害大明的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大量服用之后,形如冢中骨,神似冥顽物,身像浮忽云,气若游丝弦,食粪甘若饴。
大明皇帝在拿到了太医院的报告后,画了一幅画叫《魑魅魍魉渠有德》,大量服用福禄三宝之后的模样,实在是如同人间鬼怪。(381章)。
王复在主持政务之后,就一直在改变当地的种植结构,将遍地的莺粟园,变成了连成片的葡萄园、牧草区。
没有任何浇灌和有序种植的莺粟园的收益,远低于有良好浇灌和精耕细作的葡萄园,牲畜养殖因为牧草的大量种植,变得更加容易,成本降低。
而喝葡萄酒,就成为了康国的一项风俗,葡萄酒的品质也是节节攀高。
“是的,我能看到,康国公的治理,如同擦亮了宝石之上的蒙尘,他赐给了康国福安。”伊凡带着略有些夸张的语气,赞叹的说道。
这坚定了伊凡前往大明的决心,大明居然能够培养出王复这样的人物。
他要去亲自看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王,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去做一个王的时候,大明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王越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来是要提醒你,康国公南下赫拉特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做什么,否则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撒马尔罕的城里有很多黑羊王国、帖木儿王国、奥斯曼王国、金帐汗国的奸细,这些奸细,自然不会坐看康国占领赫拉特,补足自己领土上的最后短板。
如果伊凡三世参与到了破坏康国南下的活动中,墩台远侯,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王越,在善意的提醒伊凡三世,不要和那些奸细们接触,否则发生了任何意外,过错方都是伊凡本人。
“感谢你的建议,我亲爱的朋友。”伊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十分真诚的回答道,这个时候,这个提醒,是警告,也是朋友之间的劝告。
伊凡想了想,极其郑重的说道:“我以罗斯大公继承人的荣誉发誓,在这次的游历中,我绝对不会在撒马尔罕做任何有害康国之事,你知道我:荣誉即吾命。”
罗斯公国是一个典型的东正教国家,他们将荣辱看的比生命还重要,尤其是伊凡这样的贵族,一旦被羞辱,就会用决斗来解决荣辱。
王越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那便好,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
“朋友,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这些问题,我自己实在是无法想清楚。”伊凡犹豫了下开口问道,他真的非常的困惑。
王越满是笑意,这种对话,时常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交流之中,他点头说道:“你问,如果我可以回答的话。”
伊凡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了困惑的说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我之前的一些困惑,来到了撒马尔罕便解开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的困惑。”
也先为什么能够在和林称王称霸,到了康国,却众叛亲离?伊凡搞清楚了。
正如很多泰西小国一样,谁做国王根本无关紧要,因为这些小国,或者说群体,只能称之为山贼匪帮而已。
小国根本没有政事要处理,天生地养,根本不需要国王去做什么。国王的个人素养、才能与施政路线,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但是建立康国之后,广阔的领土、数以百万级的人口、复杂的邦交环境、信仰各异甚至连模样都有差距的康国,再用那套山贼匪帮的规矩继续执行,显然是取死之道。
所以,康国公王复才是康国的王,谁为万民奔走,谁才能为万民之主。
伊凡目光炯炯的说道:“我听你说过,在大明京师的附近发生了一场战争,大明的皇帝似乎被瓦剌俘虏,而后迫于大明强盛的国力,瓦剌不得不归还了皇帝……”
王越打断了伊凡的话,用强调的语气说道:“那是稽戾王,请尊重大明对稽戾王的盖棺定论。”
伊凡赶忙说道:“我很抱歉,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应当如此。”
“我只是比较奇怪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大明和瓦剌人有血仇,那场发生在大明近处的战争,大明战亡了近三十万众,这甚至比一些公国的人口都要多。”
“大明和康国的关系,我实在无法理解。”
王越听到了伊凡的问题之后,陷入了沉思,这个年轻人的问题,一如既往的犀利,而且直奔要害。
大明和康国是什么关系?
血仇之下,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
伊凡之所以如此关切这个问题,是因为康国从建立之初,名义上是因为大明远征军的征伐,康国公又受封大明,但是大明和瓦剌人又是血仇。
这很矛盾。
如果康国和大明没有关系,或者是敌对关系,那么对于罗斯公国一统罗斯分裂出去的三个公国,甚至吞并金帐汗国,是极其有利的。
王越沉吟了许久才说道:“首先,康国是康国人的康国,不是瓦剌人的康国,大明和康国的关系,并不完全是大明与瓦剌人的关系。”
王越忽然发现,康国公在制定基本国策的时候,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已经很深很深了。
康国境内,瓦剌人仅有不到三十万人,而康国有大约超过了七百万人。
碎叶城、塔什干、布哈拉、撒马尔罕这四个城池,每一座都超过了五十万人,还有的农民和牧民。
王越继续说道:“陛下其实始终没有忘记血仇,并且厉兵秣马,始终对西进的瓦剌人,心怀警惕,陛下在稽戾王被俘之后,登基为帝,宝座还没捂热,瓦剌人就围困了京师。”
王越并不知道大明皇帝两次南下,都带着讲武堂御书房的那块灵牌,上面是土木堡之战的灵牌,每年中秋节,这个阖家欢乐的节日,陛下都会给灵牌上一炷香。
这件事只有兴安和陛下两人知晓,连于谦等大明的师爷,也只知道大明的御书房,供奉着一块翻面的灵牌,不知道写的是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