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这一说,换到了大明的语境里,群臣立刻恍然大悟,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就是大明的相对过剩和绝对匮乏。
主义并不神秘,主义就是理论的延伸和主张。
资本主义,就是主张一切社会活动,以资本的私人占有和增殖为核心的理论延伸和主张。
中原王朝没有主义吗?
诸子百家的理论和主张,以构建理想国和大同世界为终极目的理论十分完备,其延伸和主张也是贯彻始终。
大明的困局是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是大规模自由雇用劳动关系的建立。
而这个困局的关键点,就是货币。
“大明真的是太大了。”朱祁钰继续说道:“衮衮诸公,大明若是小十倍,我们从西洋带来了大量的货物,然后将这些货物运送到倭国换取金银,再回到大明。”
“大明还会陷入流通性货币紧缺的困局吗?”
“不会。”
美洲和东印度航线的开拓与发现,扩大的全球贸易,从美洲和东印度取得了数不尽的产品,最关键的是投入了流通领域的大量金银,最终让欧洲的诸多小国,完成了小农经济蜕变,确立了大规模自由雇用劳动关系。
大明的困局就在这里,无论多少的金银来到大明,都如同进了饕餮的肚子里,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多的金银持有国,可是却依旧无法满足流通需求,小农经济无法完成蜕变。
朱祁钰还欠着八十年的铸钱债没还呢。
现象、问题、原因都找到了,解决方案呢?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大明二千万户亿口之地,需要多少金银才够呢?难道大明就一直如此钱荒的走下去吗?”
“挖空了一个倭国就够了吗?”
“若行钞法,又不稳妥,臣本以为是旧宝钞的印刷防伪较差,假钞才大行其道,导致了钞法败坏,但今日所见所闻,又并非如此。”
“难啊。”
钞法的败坏,在宋朝最开始的钱引、交子的时候,就开始败坏了,到了元朝的宝钞,大明的宝钞,历史仿若是轮回一样一次次上演。
一次一次行钞法,一次次的败坏,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所虑,大明其实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只是诸公没有发现而已。”
此言一出,于谦、李宾言、徐承宗等人,瞪着眼睛看着陛下,满是怀疑。
大明已经给出了解决之法,在哪儿呢?!
朱祁钰拿出了在荟萃阁拿来的价目表,说道:“在荟萃阁的交易中,朕发现了一件事,大明的商贾和吕宋的商贾确定了价格之后,彼此会预付一部分定金,然后等待交付之后,在进行结算。”
“这个过程中,就产生了记账。”
“而且之前在渠家案中,朕就发现了民信局的承兑,银两沉重,运送不便而且还容易被抢劫,民间商货交割,就使用了民信局的承兑,方便的同时,也很安全。”
“这个过程中,也产生了记账。”
朱祁钰谈到了大明的两个现象,这两个现象是朱祁钰的总结。
群臣们一头雾水的看着陛下,这两种现象的确产生了记账。
但是它和解决大明的冬序又有什么关系呢?
“记账货币,是解决大明钱荒的法子。”朱祁钰提到了一个概念。
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说道:“其实宝源局的纳储,开具的票证,就是记账货币!”
王炳富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记账货币,本质上是一种债权吧,承兑也好,价目表交割承兑,其实都是一种延迟支付的债权契约啊!”
“宝源局的票证也是延迟支付的契约!”
“然也。”朱祁钰看了一眼这个胖胖的王炳富,襄王都减肥了,王炳富还是这么胖,而且脑袋瓜依旧如此的灵活。
的确如此,记账货币是表示债务、物价与一般购买力的货币。
记账货币是一种交易媒介,其功能具有一般等价物的基本性质。
王炳富出神的问道:“那陛下所言的记账货币和御制银币、景泰通宝,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祁钰早就料到了王炳富会有此一问,很快的回答道:“记账货币是名,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是实,若是实物不变,则没比较区分,若是实物改变,则区别的意义重大。”
这个关系就像是大明皇帝和朱祁钰这这个名实关系,大明皇帝在当下就是朱祁钰,朱祁钰就是大明皇帝。
但是朱祁钰退位之后,那大明皇帝的名不变,可是大明皇帝的实物已经发生了改变。
朱祁钰想了想又解释道:“比如大明商贾和占城商贾签订了契约,购买了五万石的大米,如果这个良米交付,记账货币自然等同于货币。”
“但如果这个占城商贾以次充好,那实物发生了改变,则记账货币和货币就名不副实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朝廷官府介入了。”
王炳富仍然一头雾水,他对记账货币和货币的区别,仍然是有些疑惑,作为宝源局的主事,如果他都不能搞明白其中的差异,那新货币政策无从谈起。
朱祁钰看了王炳富一眼说道:“这么说吧,如果咱在你宝源局存了五万银币,结果咱去取的时候,你不能承兑。”
“你就会脑袋落地,全家流放永宁寺,这么说,听明白了吗?”
王炳富恍然大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记账货币是一种契约,如果无法兑现契约,那就需要裁判,也就是律法和官府,强行支付。
朝廷,是集体共识的实物,也是维护律法公权的职能部门。
朝廷拥有强制支付与契约中所载名称相对应的物品的权力。
朝廷还有权决定并宣布,哪种物品与这名称相符,以及有权偶尔变更实物。
这是朝廷在记账货币中的应有之义,维护契约的顺利达成,强制执行契约的权力。
朝廷在记账货币体系中拥有绝对权力,那么就应该承担相应的义务。
比如松江府某商贾在大明造船厂定了一艘三桅大船,原定一年期或者两年期交船,结果船没交,法司就要查雷俊泰是不是在其中卡吃拿要,调查问题,如果雷俊泰有问题,就把雷俊泰抄家,解决问题。
朱祁钰和王炳富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名与实的关系,其实本质上还是在唠权利与义务。
松江造船厂没有交付船只,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含糊糊不肯查问题,只想着风头过了,没人闹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只是享受了权利,而没有承担义务。
天下失道,记账货币的效力就会荡然无存。
“记账货币的根基还是金银。”朱祁钰总结性的说道:“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我们如果没有足够多的金银,就无法推行记账货币。”
中原王朝的钱荒始终困扰着历朝历代的发展,而钞法应运而生。
可是钞法的私印、盗印、滥印,导致了钞法始终不能成为稳定的法定货币。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铸造金银铜币到钞法之间,缺少了这种记账货币的发展历程,缺少了一种银本位的货币体系建设过程。
“那具体该怎么执行呢?”王炳富满是疑惑的问道。
第六百八十六章 银庄不应成为朘剥的利刃
为什么记账货币可以解决大明的钱荒?
为什么记账货币可以建设银本位的大明钞法?
因为一旦大明朝确定了使用记账货币,必然会产生两类的记账货币。
第一类按记账货币计算,包括约定报价、契约和债务凭证;
第二类则是货币本身,与记账货币相符,货币交割完成即表示解除契约或清偿债务。
第一类的记账货币计算,可以有效缓解大明的货币需求量,因为在结算过程中,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债务凭证本身便可替代货币。
而大明宝源局的吸储,出具的票证就是第一类的记账货币,即债务货币。
朱祁钰详细的解释了记账货币的两种类别。
朝臣们已经逐渐听明白了记账货币的核心逻辑,在大明发行的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基数不变的情况下,大量只存在纸面上的债务货币,就是大明眼下解决冬序的最好办法。
“陛下,债务货币和钞法有什么区别吗?”于谦坐直了身子问道。
朱祁钰立刻说道:“债务货币本身是一种凭证,而并不是正式货币,也就是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
“大明宝钞,是一种正式的货币。”
“要想大规模使用记账货币,大明的官道驿路必须畅通无比,依托于水马驿的宝源局承兑,是大规模记账货币建设的重中之重。”
王炳富终于听明白,到底该如何推行记账货币。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就是实现记账货币的关键,想要记账货币天下通行,那就得在水马驿所到之地,建立宝源局银庄,这样一来,记账货币的推行就变的水到渠成了。
官道驿路,就是大明百货和金钱流动的水渠,这条渠越是平坦、越是宽阔,大明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就会愈加迅速。
“臣没有什么疑问了。”王炳富颇为感慨的说道。
正如陛下所言,大明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但是他们就是不如陛下那般慧眼如炬,能够从乱花迷人眼的现象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的找到答案。
陛下果然不愧是大明户部尚书,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
李宾言一直在沉默,从陛下提出了记账货币之后,李宾言就一直在思索,当陛下说出要用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建立起大明的宝源局记账货币体系的时候,李宾言的眉头紧皱。
他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冗员。
李宾言虽然不想打扰长桌会议厅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但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一种讨论形式的谈话会,百无禁忌。
他开口说道:“陛下,眼下密州、松江、宁波、漳州、广州五大市舶司的宝源局的官吏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千余人,若是大明全境水马驿都有宝源局,那大明的吏员,会膨胀到何等的地步?”
冗员,会大幅度增大肉食者的数量,而且会形成紧密的利益团体。
历朝历代的朝廷都会冗员问题,进行极为严格的限制,防止过高的行政成本,破坏朝廷的财经事务体系。
大明更应该防范冗员,因为大明的财经事务,依旧非常的脆弱。
李宾言此言一出,长桌会议厅内,便是议论纷纷。
“李爱卿说的很好啊。”朱祁钰颇为赞同的看了李宾言一眼。
李宾言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大明的冗员和宋朝的恩荫冗员不同,大明的冗员问题集中体现在了藩王子嗣无穷无尽,供养藩王让地方的财政压力极大,而挂靠在藩王府的缙绅田产,又让大明的税基进一步的萎缩。
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无数宗亲前往京师告状,痛哭流涕,说高拱和张居正是一丘之貉,欠了宗亲二十年的宗俸没有发,年轻的万历皇帝,补了一次宗俸之后,就发现大明已经无力支付宗俸了。
而另一方面,官选官不断转向世袭制的情况下,大明的税基进一步的萎缩。
庞大的宝源局银庄法,必然会滋生腐败,这宝源局的官吏们,手稍微松一松,就会造成无数笔坏账,而且这行当,本身就是过一次手,沾一次油。
这也是朱祁钰来到松江府后,王祜、林绣就开始了盘账的原因所在。
指望官吏自发的廉洁,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说道:“李爱卿有什么好办法吗?”
李宾言想了许久开口说道:“如果说真的要将宝源局推行天下,那银庄主事应该升品,至少也是正四品的京官。”
“其次,就是降低存储利息,来供养庞大的宝源局官吏。”
宝源局本身也有借贷、手续费等盈利手段,而且还能通过计省进行投资盈利,可谓是除了正赋、官厂之外的最大财政收入来源。
而降息,或许可以喂饱宝源局庞大官吏的胃口。
户部主事王祜同时开口说道:“降息,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加货币的流动性,存储变为投资或者消费。”
一直以来,在户部官员和内帑太监的眼中,大明的银庄存储居然朝廷需要付息,就很奇怪。
朝廷出钱、出人,为你保管银子,居然还要给你利息?
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若非兵仗局铸币税的存在,这付息事,早就被拿出来说了。
李宾言继续说道:“各地的银庄除主事外,一应为吏员,也可以有效的降低官吏数量。”
李宾言的这个主意,类似于客卿制,各地银庄留存盈利之后,自己支付招揽银庄吏员职役的俸禄,就如同各地县衙的吏役。
练纲到四川去查戥头案的时候,就发现大明四川巴县,衙役的数量超过了七千人,分为内班吏员,和外班职役。
内班的吏员虽然是不入流,但也是官府中人,而外班职役,大多数招募自民间市井,很多都是世代相承执役。
部分的职役倚仗官衙之势,巴结上官,并与劣幕、恶吏等联为一气,敲诈勒索,侵害平民,为恶乡里,被人称之为衙蠹[dù]。
于谦摇头说道:“今有司所行多反事,或以摧锄豪富为辞,惟恐殷实之不贫,而市狙衙蠧,则傅以羽翼,令其恣吞良善,臣以为不妥。”
戥头案中,巴县养的七千衙役,可不是吃干饭的,假借摧锄豪富的名义,为祸乡里。
巴县的外班职役名叫李三元,诨号黄臕,本是个杀人重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李三元杀人后,漏网逃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