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上一次来的时候,冉思娘还是作为京营征伐贵州的战利品。
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说道:“陛下,杨指挥请求觐见。”
“宣。”
杨翰,大明南衙镇抚司指挥使,天子缇骑,大同府深入虏营六人之一,大明墩台远侯都尉。
假钞之事,就是杨翰作为法司稽查出的大案。
之前朱祁钰在行宫时,有人又炒作方孝孺的案子,朱祁钰派杨翰清查,这显然是查利索了,回来复命。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杨翰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祁钰打量了一下杨翰,这个精壮的汉子,在南衙并没有养尊处优,反而眉宇间多了几分锐利。
相比较草原,这南衙战场,并不比在草原上轻松。
“朕安,平身。”
杨翰将自己收集到的情况写了份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陛下,土木天变日久,大明承平之态日显。”
“一些文人开始结伴出游,结社会友。”
“大约有九例文社参与了方孝孺祭祀事。”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西湖诗社,在永乐初年组建,由翰林检讨王洪组建,王洪以诗酒为兴,聚于社、乐于诗,故无孤闷客,以社为名的宴游赋诗集会,渐渐成了气候。
耆德会,始于宣德八年,或张燕家园,或携槛湖上,欢洽歌咏,社集耆老有郎子贞、蒋廷晖、孔希德、项伯藏、孙适、郭文敏、邓林、姚肇等,以致仕官员,乡绅贤达、耆老德辈为主。
湖楼诗社,由聂大年组建,此人正统年间被察举为仁和训导,至正统十四年升任仁和县教谕,雅集宴游,创刊著书,有湖楼学派之称。
这些个读书人聚集在一起,喝点马尿,难免要指斥时事,这说着说着,几个诗社一合计,这方孝孺案都过了这么久,是不是该给方孝孺祭祀下?
这九个诗社成立或早或晚,最早的能数到元朝时候,也是大明止投献风力的始作俑者。
朱祁钰没收拾他们,他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是给人当枪使了呀。”朱祁钰收起了奏疏递给了兴安。
几个酸腐文人哪来的钱雅集宴游?每次集会都是莺歌燕舞,哪次不请些名角唱曲、不请清倌儿伺候、不请些娼妓暖床?
这花销,哪里是几个酸腐文人能担得起的?
这几个诗社,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小丑罢了,就是个替罪羔羊,陛下要是查起来,怪罪下来,是这些文人狷嚣!
这些替罪羊们,大谈风骨,再谈三纲五常大义,非议朝政,被人卖了尤不自知,或许知道,却心甘情愿。
朱祁钰要找的是背后的人。
杨翰再拿出一份奏疏说道:“仁合夏氏,夏时正。乃是继任的两浙海商商总,这九间诗社,都是这人资助。”
这件事本身很难查,但是杨翰的夫人黄艳娘本身就是江南名角出身,这人脉任在,稍微打听了下,便问出来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夏时正做的再隐蔽,只要缇骑想查,那总有蛛丝马迹能把他们揪出来。
“继任商总?”朱祁钰恍然。
两浙海商商总原来是费亦应,费亦应搞出了把海船拆股认筹之事后,这商总的位置便没保住。
杨翰犹豫了下才说道:“陛下,臣发现,夏时正家中窝藏有强弩、甲胄。”
海商有几个干净的?商舶上那些帆布遮盖的弩、铳、炮从何而来?
夏时正家中藏有强弩、甲胄,也算合理。
“有多少?”朱祁钰察觉出了一丝奇怪,眉头紧皱的问道。
杨翰眉头紧蹙的说道:“强弩三百,甲五百余副。”
“这些强弩甲胄本身藏的极好,臣压根就没查到,最近几天,这些军备,都在从仁和转出,本来臣以为夏时正要送到宁州市舶司上船,但是这些强弩和甲胄都在杭州停下,不复前行。”
兴安面色立变!
在朱祁钰的行程中,将会从南衙至杭州,将会在杭州逗留五日,再前往松江府驻跸。
皇帝的行程是不可能掩饰的,而且要提前通知沿途府州县。
这个时候,这么多的强弩、这么多的甲胄,出现在杭州,他们想干什么?!
这是冲着陛下来的!
杨翰继续禀报着:“这些强弩甲胄都藏在了一个名叫兴海帮的漕帮手中,这个漕帮,劣迹斑斑,臭名昭著。”
朱祁钰拍打着手中的奏疏,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本地帮会,真的是太没有礼貌了。”
“这是准备给皇爷爷好看吗?”
这种刺王杀驾,并不算新鲜事,康熙南巡,就曾经被白莲教众刺杀过,乾隆南巡,也被小刀会刺杀过。
朱祁钰倒是有一定的心理预期。
他稍微思忖了下,并没有打算和夏时正、兴海帮碰一碰的打算。
他倒是想碰一碰,但是兴安一定会以头抢地,请陛下不要涉险。
朱祁钰本来还打算微服私访一番,但是兴安、于谦差点吓哭了。
皇帝是帝制中,社稷之重,微服私访,那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的失德行径。
朱祁钰摇头说道:“按谋逆查办吧,九个诗社一并谋逆论罪。”
杨翰俯首领命而去。
卢忠看着杨翰的背影,想了想说道:“陛下,臣带着缇骑再复查一下此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锦衣卫衙门,卢忠和袁彬、杨翰等人并不对付。
确切的说,卢忠对这两个人极为不信任,在京师卢忠对他们就多有防范。
袁彬是护稽戾王周全的锦衣卫,没有袁彬,稽戾王早就死在了土木堡的乱军之中。
杨翰在大同府差点把稽戾王给救出来!
若是稽戾王还没有在大同府敲门就被救出来了,当时已经监国,甚至正在走三推而就继位流程的陛下,该如何自处?
在卢忠眼中,袁彬、杨翰都是稽戾王旧臣。
对于卢忠而言,陛下的安危大过一切。
而且杨翰久在南衙,南衙繁花锦绣迷人眼,卢忠对杨翰就更加不信任了。
“嗯,想查你就差人查一查吧。”朱祁钰看了眼卢忠,并没有拒绝卢忠的提议。
倒不是朱祁钰怀疑杨翰,而是不查一查,卢忠不会放心的。
卢忠作为锦衣卫左都督,自然有自己的办案风格和手段,日暮时分,卢忠就面色阴郁的回到了南湖别苑来到了羡鱼槛,找到了正在钓鱼的陛下。
即便是没有水猴子助力,陛下鱼获也是颇为丰厚。
卢忠行礼之后,依旧是一脸怒气的说道:“这个夏时正,简直是胆大包天!”
“臣还发现,夏时正在对付横林费氏,就是原商总费亦应的横林费氏,横林费氏处境艰难,费亦应搞出偌大的家业,这不到一年,就败了大半去。”
在北衙,谁敢做出这等事来?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朱祁钰倒不是很意外,他靠在软篾藤椅上,吃了一颗冉思娘剥好的葡萄说道:“很甜。”
活脱脱的一副昏君模样。
朱祁钰转过头来对卢忠说道:“卢都督,顺藤摸瓜,你去查一查夏时正,从哪里搞到那么多强弩甲胄的。”
“查出来一并按谋逆论,正好鸡笼岛缺人伐木。”
大明禁弩甲,这么多甲胄,仅仅是一个夏时正就能搞到手的?
夏时正背后依旧是站着一群人,或者说,夏时正不过是被发现的那个蟑螂而已。
牵连广众?
那不正是亡国之君的所作所为?
“陛下,鱼上钩了!鱼上钩了!”冉思娘盯着鱼漂,看到鱼漂下沉,颇为兴奋的说道。
第六百六十二章 苦一苦大明百姓?
朱祁钰在莫愁湖畔的钓鱼是极为成功的,每次都能钓到大鱼。
仁和夏氏和横林费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很复杂。
夏氏和费氏都是两浙海商之中的佼佼者,同行是冤家,在费亦应一心科举的时候,费氏遭到了夏氏的全面阻击,直到费亦应弃儒从商之后,夏氏就被费亦应吊起来打。
费亦应被徐承宗抛弃之后,费氏内鬼在夏时正的挑唆下,对费亦应的家主之位开始了全面攻击。
费亦应也算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在内外交困之下,费亦应失去了家主之位。
费亦应这才入京赶考,成为了大明进士。
“陛下,臣有些困惑。”卢忠满是疑惑的说道:“夏时正为富不仁,但是其名声赫赫,名望颇高,费亦应称不上救苦救难,但也算是诚实守信,可是他的名声在南衙可谓是稀烂。”
朱祁钰笑着对卢忠说道:“因为费亦应前面投献魏国公,魏国公在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又投献朕这个皇帝啊。”
“费亦应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叛徒啊。”
“而现在,费亦应干脆绕开了魏国公,直接投献到了朕这边,费亦应的名声能好才怪。”
“好人向来没有好报。”
夏时正具体如何为富不仁?
费亦应把费氏商行的所有的海船,都进行了拆股认筹,并且借着拆股认筹资金充足,大肆投建造船厂。
在费亦应还没倒下的时候,费氏拥有整个大明,除了朝廷以外最多的船厂、最多的船匠、最大规模的桐园、以及十分完备的木料供应。
费氏在一定程度上,走入了拆股认筹的正向循环。
费氏造船、拆股认筹募集资金、用资金营建更多的造船厂、完善产业链、造更多的船、拆股认筹募集更多的资金,循环往复。
在某种意义上,费亦应搞得这套,有力的刺激了造船业的蓬勃发展,让大量的手中有游资的百姓,参与到了轰轰烈烈的海贸之中。
共同富裕谈不上,但是费亦应带着大家发点小财却是真的,他兑现自己的承诺,在费亦应担任两浙商总的时候,的确是做到了。
而且做的很好。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海贸事上,费亦应真的是个好人。
费亦应奉行的理念是:我吃了肉,带着大量人喝几口汤,盘子做的大了,我就赚的更多。
仁和夏氏夏时正,做生意可不是如此。
费亦应搞出了拆股认筹这种做法,夏时正的买卖就一言难尽了。
就卢忠、杨翰的调查显示,夏时正参与到了多股海盗的支持之中。
这些海盗盘踞在海上,肆无忌惮,动辄杀人越货,抢劫船舶。
海盗的数量总是和海贸的规模成正比,大明海贸越繁荣,海盗的数量越多。
如果是在近海,大明水师以及巡检司还有力量清剿,可是离港之后,大明水师和巡检司,对这些海盗也是力不从心,鞭长莫及。
其次,夏时正和交趾黎朝的关系极为密切。
大明密州市舶司、松江市舶司、宁波市舶司和漳州市舶司蓬勃发展的时候,夏时正开始布下了杀猪盘。
具体而言,就是以交趾的岘港为噱头,大肆鼓吹海外投资,鼓吹交趾不用交税的会安市舶司,吸引海商前往交趾岘港。
在黎朝、海盗等多股势力的共同作用下,海商前往了岘港,自然是有去无回。
费氏在费亦应的努力下,攒下了偌大的家业,费氏内鬼把费亦应攒下的家底都扔在了岘港。
市舶司赚钱吗?
赚钱!
可是一个市舶司的营建,其配套产业,足可以榨干一个小国了。
密州市舶司的响马、倭寇,官道驿路的平整,密州商圈的管理等等,都是千头万绪的工作,李宾言能在松江搞市舶司还是他在密州市舶司积累了无数的经验。
市舶司绝对不是一个小国可以玩得转的东西。
想要建好一个市舶司并且正常运行,需要政策的倾斜,需要计省核算账目、需要巡检司的安防、需要市舶司抽分、需要御史稽查、需要三百多个行业的数十万海贸从业者、需要数以万计的工坊提供货物。
总之,一个市舶司的兴盛需要的是一个伟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