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听说陈巡抚这些年可是发达了,出入仆从数十人,拉车的都是西域的宝马,材女乐三千人,钟石丝竹之音不绝,当着好生快活。”李宾言颇为羡慕的说道,只是眼底那一抹微不可查的厌恶,始终无法抹去。
李宾言这种一反常态,是因为他在钓鱼。
作为景泰朝的臣子,喜欢钓鱼是很合理的,正如踢足球带扳手一样合理。
陛下时常钓不到鱼,不代表臣子们钓不到,相反,于谦、李宾言、李贤等人,鱼获颇丰。
陈祖辉一听再笑摇头说道:“哪里哪里,都是些许谣言,倒是听闻李巡抚这些年,飞黄腾达,这松江府可是万人垂涎的宝地,李巡抚这是捞着了。”
李宾言的表情非常遗憾,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试探性的说道:“老子云:少则得,多则惑。”
“入宝山而空回,还不如不入。”
“尤其是在这松江府,集散天下百货,空羡,空羡也。”
若说演技,李宾言这些年锻炼的可谓是炉火纯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基本。
那种身在宝山却没有能力摸到宝贝的遗憾、落寞以及懊恼,那种对奢靡向往而不得的不甘心,在李宾言的眼神和表情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李宾言低声继续说道:“陈兄素知我这秉性,事事畏首畏尾,胆小怕事,听闻司务说陈兄生财有道,本来打算亲自拜访,可是这疫病闹得,陛下的申饬也到了,这就借着公务之名,冒昧的请陈兄过来。”
李宾言的话突出了一个憨直。
哪里有把搞钱摊到明面上说的?
可偏偏李宾言就这么直说了。
陈祖辉有些措手不及,满是茫然,这里可是松江府衙门,哪有大声密谋的?
李宾言的性情和当初在京时候,一模一样,还是那么不知分寸,还是那么的口不择言,传闻之中李宾言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似乎名不副实。
当初当着陛下的面,李宾言每次说话都是那丑角一样,让人贻笑大方,现在看,依旧如此。
不过是乘风起的憨直蠢猪罢了,陈祖辉如是想。
“唐突了,唐突了,陈兄喝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宾言一脸讪笑,带着几分尴尬,似乎是因为心直口快有些懊恼,像是说完了才发现不该在府衙说这样的话。
府衙叙话之后,李宾言就开始招待陈祖辉,这推杯换盏之间,二人忆往昔,诉苦楚,没过多久就开始称兄道弟。
李宾言摇晃着酒杯,满脸苦楚的说道:“千里做官,本就困苦,又为了几许银两,忙忙碌碌。”
“这不是前几日家里堂弟成婚,我这个当哥哥的就随了五两银子,哪成想,家里的婆娘回来就跟我大吵大闹。”
“说我是京官三品,巡抚地方的大员,大权在握,家里人只当我当了天大的官儿,随份子居然只给五两,脸面都丢尽了。”
陈祖辉稍微喝的有点舌头大了,这酒桌上人来人往,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陈祖辉拍了拍李宾言的肩膀说道:“不就是些银钱吗?我有个法子。”
“哦?”李宾言不轻不重接话,让已经有了强烈表现欲的陈祖辉继续表演下去。
该配合表演的时候,李宾言绝对不会视而不见。
陈祖辉一伸手指向了窗外明月,手指又绕了个大圈子,兜兜转转的回到了酒桌子上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下三府瘟疫,病死者众,就是最好的机会。”
上钩了。
李宾言却一脸不信的说道:“为这事儿,我可是挨了陛下的训斥!这瘟疫之事,哪里有发财的机会?兄台诓我!喝酒!”
陈祖辉一拍桌子说道:“贤弟!你不信我!”
这钓鱼的时候,鱼咬钩之前,都会试探几下,若这个时候大力起杆,那多半是钓不出大鱼,而且钓鱼最重要的就是打窝,眼下这窝已经全数打好,大鱼已经开始试探。
李宾言和陈祖辉一直喝到了子时,这才散场,等到陈祖辉离去之后,李宾言依旧是酒气熏天,可是歪歪斜斜的身子已经完全站直。
一名带着面甲的天子缇骑走出了阴影,来到了李宾言的身后,等待着李宾言的命令。
李宾言负手而立,看着天空圆月,想到了当初初到济南府,也是这样的月色,他也是喝的酒气熏天,下了楼,把山东官场的蛀虫,大大小小一锅端了。
“抓人吧,弄清楚了。”李宾言带着几分迷茫的说道。
今日往昔,并无不同。
这天下的贪官污吏,跟抓不尽一样,已经整整五年了,还是如此。
李宾言有时候也在想,陛下、于少保还有他自己,这些年,做的这些事儿,到底有没有意义。
“李巡抚,径直向前。”天子缇骑站在李宾言的身后,感受到了李宾言的失落,便开口劝了一句。
声音透过了面甲有些浑厚和含糊,一句话说完,天子缇骑也没等回应,就带着一众缇骑,奔着陈祖辉的馆驿而去。
缇骑就是钓鱼鱼过程中,最后收网的网兜。
李宾言向着自己的官邸而去,走了几步,身形有些失落和迷茫,突然驻足高声说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说完,这个有些失落的人影,便再次站直了身子,身形再次挺拔起来,向着黑暗中走去。
陈祖辉被抓的时候,依旧是酗酒状态,迷迷瞪瞪中,他感觉自己被绑了起来,嘴里还塞着奇臭无比的袜子。
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牢房里的天窗,他才知道自己这是被异地抓捕,还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被憨直的李宾言给演了!
怎么能信了那个带着永乐剑的家伙,还是那个憨直的模样!
李宾言的憨直本来是他的本色,能在新货币政策推行之初,就说出让势要豪右一起铸钱的他,本色出演,把陈祖辉玩的团团转。
三府之地的布局已经全部设好,只需要按照过往在陕西行都司冒赈那般,侵监豪取便是赚的盆满钵满。
可是陛下突然下旨军管,打了陈祖辉一个措手不及,陈祖辉担心东窗事发,便来到了松江府。
本来还是无从下手,忧心忡忡,李宾言的样子似乎是个突破口,陈祖辉才多说了两句,看能不能把这松江巡抚拉下水。
喝了几杯马尿,说了几句胡话,落水的只有他自己。
“陛下这四格良言画,劝不了该死鬼。”李宾言手中握着一份邸报,上面是陛下前几日画的四格讽刺漫画,在民间这叫良言画。
正如陛下画的雪球一样,到了陈祖辉这个份上,他的背后站着无数的推手,他面前的雪球已经滚到了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地步。
“费亦应呢?!”一声震怒的咆哮声从房门外传来,徐承宗气冲冲的冲进了松江府府衙,怒不可遏的大声喊着:“他想死,不要拉上老子!”
魏国公徐承宗闯进了衙门,拿起了茶壶就牛饮了一番,才气喘吁吁的坐下,余怒未消,眼睛通红想杀人。
“陛下恩宥,并未处罚费亦应,昨天就给放了,这会儿仍在松江府。”李宾言示意司务再续一壶茶,颇为轻松的问道:“这费亦应又怎么惹到你了?”
徐承宗骂骂咧咧的喊道:“这狗东西干的好事,他搞的那个什么拆股认筹捅了个大篓子,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他死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连累老子!”
徐承宗将事情全须全尾的说了出来。
拆股认筹不是问题,海贸再起,本就需要合力,拆股认筹这种合力对海贸是有很大的积极作用。
李宾言越听眉头越皱,最后在额头上拧出一个山字来,他的预感终于到了应验的时候。
“你知道翻了多少倍吗?最低的三倍,最高的十三倍!要死了,要死了!”徐承宗颇为不耐烦的说着,又把一壶凉茶牛饮干净,才满是希冀的说道:“李巡抚,想想办法啊。”
徐承宗说的十三倍,就是商舶货物拆股认筹之事。
拆股认筹之后,这票证本不记名,自然可以自由买卖,这一来二去,这票证的价格越炒越高。
徐承宗惶惶不安的说道:“我现在就感觉自己在天上飞,这掉下来,必然摔成烂泥!”
“这些人疯了吗?依照现在的票价,即便是船只顺利返航,这个票价,也万万不值,这么多人追捧这票证,都是傻子吗?”
李宾言一直在预感大明正在从夏序转为秋序,凛冬将至。
而现在这个炒作票证之事,只是一个缩影罢了。
“这场逐利的赌坊之中,已经没有人相信自己会是最后一个傻子。”李宾言深吸了口气,回答了徐承宗的问题。
徐承宗愣愣的说道:“比谁更傻?”
李宾言无奈至极的说道:“眼下,所有赌徒,之所以完全无视票证的真实价值,愿意花高价购买票证,是因为他们预期会有一个更大的笨蛋,会花更高的价格,从他们那儿把票证买走。”
“正如你所说的那般:比谁更傻。”
“陛下曾言:投机就是比谁更傻。”
徐承宗有些懊恼的揉搓着头发,他苦恼的说道:“李巡抚,我寝食难安,吃不好睡不好已经好几日了,我甚至不知道在烦躁什么。”
李宾言依旧在思考大明之序之事,随意的说道:“陛下说过:在任何一种投机狂欢,承受代价的总是最穷苦的百姓。”
“而陛下最担心的就是百姓,所以你怕。”
徐承宗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这帮狂躁,他猛地拍桌而起,愤怒的喊道:“这个王八羔子害我!”
李宾言依旧在发呆,不以为意的说道:“伱赚钱的时候叫他费商总,这出事了,你叫他王八羔子。”
第六百二十章 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底色
李宾言看着懊恼无比的徐承宗只感觉有趣的很。
魏国公徐承宗与两浙盐商商总费亦,是大明财经事务的一个缩影,同样,也是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特质之一。
洪熙元年,也就是明仁宗朱高炽登基的那一年,御史庞尚鹏上奏,请求革罢粮长,以里长收粮,十年一审。
自洪武年间确定的官收官解正赋纳解制度,再次转变成了民收官解。
李宾言亲眼看到过大明的基层制度的败坏。
第一次基层制度的败坏,是卫所制的全面败坏;第二次的基层制度败坏,则是粮长制败坏,大明朝廷从洪武年间起,彻底失去了对基层的管理和控制。
权力出现真空,一定会有人填补。
粮长革罢之后,一百一十户挑选十户富裕之家为里长轮换,基层的权力被牢牢的把控在地方缙绅手中。
大明基层制度的崩溃,地方缙绅把控权力,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在几十年的发展中,大明的小农经济似乎走入了循环之中,自耕农越来越少,佃户越来越多,百姓愈加辛苦耕种,却收获寥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骤逢灾年,便是卖儿卖女。
而得势之家的佃户丛仆、远亲旧朋,富者愈富,田亩连绵万顷,丝竹盈耳,往来皆为势家,而这一个个势家,成为了一个个的节点,人脉就像是蛛网上的蛛丝一样,将大明编制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些先富起来的大明“势家”以及仆从,掌控着巨大的社会财富与权力,即占据分配地位的资产阶级。
在商品经济的发展历程中,占得先机、拔得头筹、先富起来、占据分配地位的资产阶级,就有了如虎添翼的机会。
这就是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特质之一:首先致富者,总是伴随着权力的力量。
这是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底色,也是大明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蜕变之中的巨大考验。
而眼前的魏国公徐承宗和两浙商总费亦应,就是权财寄生的典型例子,李宾言曾经专门研究过他们俩儿,当然不是李宾言有大病研究两个男人,而是研究他们的权财寄生关系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发展壮大。
“这个该死的家伙!”徐承宗仍然在骂骂咧咧,但是已经于事无补。
李宾言看着徐承宗,笑着问道:“你的确应该害怕,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被陛下剁了脑袋当蹴鞠踢?”
“陛下真的会杀我?!”徐承宗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宾言,目光呆滞的问道,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可是魏国公,一门两公的徐家人。
李宾言给了徐承宗一个十分确切的眼神,慢条斯理的说道:“当事情发生之时,就需要人出来承担责任,而且事情大小,决定了砍谁的人头,才能平息民愤。”
“所以你现在应该想怎么解决,而不是骂费亦应。”
徐承宗用力的挠着头,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才想起了此行来的目的,窜到了李宾言的面前,抓着桌角落,大声的说道:“李巡抚,救我!”
李宾言目光里带着些许的玩味,徐承宗活明白了,知道活着重要,而不是钱,他声音有几分飘忽不定的说道:“我不救你,你可以自救。”
“眼下票证的价格飞涨,是因为一票难求,大明到朝鲜的商舶拆股认筹翻了七倍,而到倭国的商贾拆股认筹翻了十一倍。”
“一票难求,就多给点票。”
徐承宗愣愣的说道:“可是,可是,今年的去往朝鲜、倭国、婆罗洲这些地方的商舶,早已经拆完了,我哪里再去拆股认筹?”
李宾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说道:“今年的没了,明年呢?后年呢?”
“等到拆完了明年,拆完了后年,再拆大后年,等到卖完了就借着疫病禁海封城之便,放出消息,大明海禁愈严,这票证价格就会降下来。”
“一旦票证价格下降,就如同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一样。”
徐承宗思忖再三,闭目良久才猛然睁开问道:“若是还没降下来呢?”
李宾言立刻说道:“票证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当年洪武二十五年换钞戛然而止,魏国公应当知道是因为什么。”
大明钞法是如何败坏?
洪武年间,洪武二十五年换钞,按照户部计,大明宝钞不过五百万的数量,是如何变成了五千万贯的?
是谁在私印盗印?
徐承宗的面色数变,最后定格在了惨白,他哆哆嗦嗦的说道:“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李宾言,伱果然是狠毒的读书人!太阴险了。”
徐承宗有些惊讶李宾言的阴险毒辣,只能说一句,不愧是大明的读书人。
李宾言抿了口茶,回甘留香,他摇头说道:“坏事总要有人做,坏话总要有人说。”
“难道你要等票证投机之事,再酝酿几个月的时间,从现在的十倍,追涨到了百倍轰然崩塌之时,再出手?”
“到时候,你魏国公的大好人头,根本不够看,至少要再加上我这颗,和李贤那颗,若是还不够,那就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