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有些头疼,大明的经济发展和财经事务的发展速度,远远低于犯罪手段更新速度。
其实很好理解,大明拥有天下最精密的科层制官僚制度,自然也拥有天下最新的犯罪手段。
“把内帑太监林绣、户部清吏司郎中王祜给朕寻来。”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是他这个大明皇帝的职责之一。
林绣和王祜两个人一见面就吵,这刚走到了聚贤阁前,两个人就掐起来了,若非成敬拦着,林绣怕不是要和王祜打起来了。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两个人被四名东厂番子押进了聚贤阁。
朱祁钰一看这阵仗就是一乐,满是奇怪的问道:“你们俩儿这算是殿前失仪,乃是大不敬之罪啊,说说到底什么事,让你们俩儿在聚贤阁前差点打起来?”
玩归玩,闹归闹,别在聚贤阁门前开玩笑,朱祁钰可是在这聚贤阁里坐班,这让皇帝威严何处安放?
当然,大不敬乃非刑之正,不归刑部管,朱祁钰不想处罚他们也完全无碍。
“还不是钱的事儿,广州府市舶司内帑应拨九万银币,结果就拨了七万五千银币。”王祜颇为无奈的看着林绣愤怒不已的说着。
林绣跪在地上,嘴角抽动的说道:“不该内帑出的钱,我出去一厘银,都是有负圣恩!”
朱祁钰看着还在别扭的两个人,笑着说道:“放开放开,你们俩儿站起来说事儿。”
林绣和王祜你一嘴我一嘴的说完了其中内情。
广州市舶司的复设需要一笔钱,大约在十八万银币,按照朱祁钰和金濂达成的共识,这笔钱应该是内帑国帑对半出资。
内帑不是不肯出钱,而不是不肯出多出来的部分。
定西候蒋琬将带领三千军及三艘三桅大船、十二艘战座舰前往广州市舶司担任巡检司都尉。
内帑不肯出的一万五千银币,是恩赏。
按照密州、宁波、松江、漳州市舶司的惯例,这笔钱的确是内帑一直支付,因为是军队恩赏。
但是林绣却认为不应如此,军队的确是陛下的军队,但是朝廷命官履职,朝廷办事,却要动用陛下私库,着实是有些过分。
若是战时,陛下动兵,陛下出钱也就算了,这并不是战时,也要陛下出钱,林绣对此已经不满很久了,借着这件事便卡住了这一万五千银币。
朱祁钰听懂了事情的缘由,笑意盎然的说道:“林大珰,今日回去之后,一切循旧例便是。”
林绣闻言,还是梗着脖子说道:“陛下!这几大市舶司水师恩赏,一年靡费逾三十万银币,这钱就一直单独由陛下私库支取,臣以为不妥!”
“都是为大明办事,凭什么陛下内帑掏钱,国帑就一毛不拔,这都四年了,过一百万银币耗费,臣请陛下三思。”
这是一笔极其昂贵的支出,仅次于京营每年近两百万银币的支出。
“那内帑不出钱,内帑出粮草军备土地吗?”朱祁钰笑着反问道。
林绣也是想给朱祁钰省钱。
水师的供养制和京营的供养制差不多,大明京军的军饷分为几部分,朝廷承担了粮草、军备和供京营亲眷耕种的土地等,而朱祁钰承担饷银、恩赏,这是京师之战后,朱祁钰立下的规矩。
朱祁钰看着林绣说道:“这次调动三千军的粮草以及一应船只、火药、箭矢、长短兵,不是国帑出了吗?”
“好了,循旧例便是。”
“臣领旨。”林绣仍然有些不甘,但最终还是俯首领命。
国帑每年仅仅铸币税就足够支付京军和水师的军饷了,而且还有很大的结余,陛下的确是生财有道,但是这钱会随着市舶司的数量、规模不断扩大而扩大,林绣也是想要为皇帝勒紧钱袋子。
王祜听闻大喜,洋洋得意的看了林绣一眼,便恭恭敬敬站直了身子,可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次内帑国帑的吵闹,以国帑全胜告终。
“计省名下会多一个反贪厅,计省的审计工作会加重,你们的人才储备够用吗?”朱祁钰说起了正事。
反贪厅会伴随着大量的审计工作,计省的工作量会成倍的增加,尤其是大明银庄下辖的宝源局纳储投资,利柄的不断完善,大明的审计监察也到了必须要完善的地步。
“不够。”林绣摇头说道,计省所用的审计会计加班很严重,但是随着大明财经事务的不断完善,审计的压力越来越大,人才需求越来越旺盛。
王祜也是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不够用。”
朱祁钰敲着桌子,计省的审计人员大多数都是吸纳的账房先生,他想了想说道:“跟吴敬沟通下,禀生、太学生、举人、翰林们择优选用。”
“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再加一个讲计堂吧,额定五百,林大珰和王郎中负责讲授内容,培养人才,招揽人才,除贱籍不招,不问出身。”
朱祁钰稍微解释了下贱籍的种类,大多数都是案犯家眷和各种奴仆,尤其是各种贩奴团贩卖的而番夷,大约等同于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和黑户、偷渡客。
孔子的确说过有教无类,但基于大隆兴寺改建的讲武堂、讲医、讲义、讲计对口的是大明庶弁将、医倌、掌令官和审计吏员,朱祁钰当然不允许政审不通过的人入堂。
“臣等领旨。”王祜和林绣俯首领旨,但是却没有告退,而是等待着陛下的决定。
朱祁钰都说完了,这两位还不告退,他稍微思忖下,无奈的说道:“循旧例!这笔钱还是内帑国帑对半出!走吧,一些金银屙肚之物,斤斤计较!”
斤斤计较是国帑和内帑的底色,没有朱祁钰的明令,他们还得吵架。
讲武、讲义、讲医、海事堂组建,都是朱祁钰和国帑对半,当初马欢拿着六万银币内帑承兑汇票组建海事堂,又拿到了国帑的承兑汇票。
“臣等告退。”林绣和王祜这才俯首告退。
大隆兴寺为基础改建的诸多学堂正在分科治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朱祁钰对分科治学的成果是非常满意的。
分科治学是科学的基础,度数旁通也是科学的基础,格物致知也是科学的基础。
朱祁钰致力于建设和推动大明科学历程,已经初步取得了部分的成效,是朱祁钰这个群龙之首和大明群龙共同成果。
朱祁钰心情不错,哼着小曲,溜溜达达的去了巾帼堂,先是偷偷听了一节唐云燕的课,唐云燕的父亲唐兴是个闲不住的人,唐云燕也是身手矫捷,三十步内,三矢皆中靶心,引得一片叫好。
杭贤妃带着一众女子学习女红,倒是其乐融融,朱祁钰前几日还得了一枚香囊,是杭贤妃亲手缝制。
今日冉思娘在解刳院坐班,朱祁钰在巾帼堂并没有看到冉思娘的身影,但是看到了讲医堂的女官在讲解《预防与卫生简易方》。
埃莱娜在通事堂上课,讲解罗马文化和拉丁字母,埃莱娜这个小精灵的汉学已经极好了,至少授课没有任何的问题。
陈婉娘是巾帼堂的音乐老师,专门负责教授各种乐器和唱段,吹拉弹唱是陈婉娘的特长。
朱祁钰转了半天,没看到李惜儿的身影。
李惜儿,是当初和唐云燕一起通过礼部选秀入宫,李惜儿的父亲也是京师之战的参战人员,膝盖中了一箭,无法继续从军,转任了五城兵马司,李惜儿入宫后李惜儿的父亲不再视事,颐养天年。
李惜儿是正经的后宫嫔妃,而后被封为了李淑妃,李惜儿的存在感很低,朱祁钰也很少见到她。
“李惜儿去哪了?”朱祁钰向着巾帼堂的朝凤阁而去,那是汪皇后这位巾帼堂山长坐班的地方。
兴安赶忙说道:“李淑妃贤德侍候汪皇后,在巾帼堂担任祭酒。”
朱祁钰这才了然,走进了朝凤阁,早有通禀,汪皇后和李惜儿等候行礼。
“陛下,埃莱娜有了身孕。”汪皇后见礼之后,就是报喜。
这两年宫里一直未曾有子嗣诞下,汪皇后颇为忧心,这埃莱娜终于有了身孕,可谓是喜上加喜。
罗马后继有人,按照罗马继承法,埃莱娜诞下的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有继承权。
罗马的闪电归来已经具备了最基础的条件。
“好,泰安宫人人恩赏!”朱祁钰心情本就不错,这可谓是喜上加喜。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颇为轻松的说道:“告诉尼古劳兹了吗?埃莱娜对孩子出生后的洗礼之事,有没有什么想法?”
大明的礼法和东罗的礼法,必然有所不同,是遵循大明礼法还是东罗礼法,要埃莱娜这个母亲说了算。
第六百一十三章 四格讽刺漫画
朱祁钰其实对罗马礼法还是大明礼法,并不在意。
没有人能够预测五年之后可以发生的事儿,朱祁钰对是否能够让罗马闪电般归来,并没有明确的预估,至少在五年之内,大明没有让罗马闪电归来的计划。
但是这件事起了极大的争执。
尼古劳兹这个亡国使臣,对待大明的态度可以用舔狗去形容,大明所需,无所不应。
但是在罗马公主子嗣是否接受罗马洗礼这件事上,尼古劳兹固执的像个老头,而且要求埃莱娜公主的子女必须皈依。
尼古劳兹是行省总督,这是一个政治和宗教二合一的职位,尼古劳兹除了是东罗马的行省总督、使臣,还是东正的红袍。
而尼古劳兹的敌人,胡濙,是一个比尼古劳兹还要老二十多岁的老头,胡濙更是坚持以大明礼进行。
罗马势弱,在大明履职的仅仅有尼古劳兹和几个罗马卫兵,还有一个宫嫔埃莱娜。
但是胡濙的背后可是整个大明,按理说胡濙的优势很大,说服尼古劳兹不需要太多力气,尼古劳兹应该很快接受胡濙的条件。
但是朱祁钰和胡濙都万万没料到,尼古劳兹找到了助力,而且来头很大,那就是都察院总宪贺章。
贺章支持尼古劳兹的原因很简单,大明从未有外藩宫嫔生下过子嗣,按礼法论,这个孩子不能成为大明的王。
翻译翻译,就是埃莱娜这种蛮夷的孩子,不配流淌着大明高贵的皇族血脉。
当然贺章的原话比这个要难听的多,毕竟是读书人,骂起人来,太过于狠毒。
贺章的跟脚就是华夷之辩,贺章一向是华夷之辩的拥趸,而且大明的各个阶层,在华夷之辩这件事上,高度统一。
即便是朱元璋登基昭告上天的时候,亲口承认了忽必烈是草原真人、入主中原,大元正朔。但是大明朝臣们还是一口一个胡元叫着,尤其是土木堡之变之前,胡元更是根深蒂固。
朱祁钰的王化鞑靼的政令,之所以能够推行,完全是因为土木堡之变之后大思辨的结果之一而已。
朱祁钰颇为头疼的看着手中的奏疏,一大摞都是贺章的支持者,或者说是华夷之辩的支持者,他每一本都认真的翻阅了,说的都很有道理。
大明是帝制,家天下,皇室血统的纯正的确需要保证。
同样,此时的大明是极度高傲的,无论是什么文献,对外藩诸国的描述,能当个人,还得感谢笔者手下留情。
“这群人就跟得了创伤应急障碍了一样。”朱祁钰虽然很不喜欢这些奏疏,但还是耐着性子看着,他自己差点都被说服了。
朱祁钰可以理解这种情绪,燕云十六州沦陷五百载,黄河以北沦陷三百年,中原大地沦陷百年,大明建立之后,华夷之辩的情绪高涨,并且伴随着大明的十三次北伐的大胜利,华夷之辩的声浪可谓是水涨船高,根深蒂固。
华夷之辩同样是大明国族构建极为重要的基石之一,这是全民认同和向心力所在。
兴安立侍左右,一言不发,王者无私,这的确是陛下的家事,同样也是国事。
“兴安,你怎么看?”朱祁钰一边批复着反对的奏疏,一边漫不经心的询问道。
兴安欠了欠身子,俯首说道:“陛下怎么看,臣就怎么看。”
“问也白问。”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扔在了桌子上。
本来他不是很在意,罗马礼法也好,大明礼法也罢,孩子还小,未来还很长。
若是大明真的有罗马复兴规划,那也不是帮罗马复国,必须作为大明藩属国,受大明军事、经济、政治、文化羁縻的藩属国。
可是贺章、冥顽不灵的顽固派和尼古劳兹如此坚持,朱祁钰决定表明自己的态度,行大明礼法。
朱祁钰刚要朱批,突然停笔,将朱笔放下,疑惑的问道:“朕的礼部尚书是年岁大了吗?”
作为大明御用洗地人,胡濙的战斗力,朱祁钰是切实领教过的,而且这八年来,胡濙的洗地,总是那么的丝滑,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这次的事儿,显然是有些不正常,这闹到这个地步,胡濙也只是应对,始终保持者一种防守反击的态度。
大明在礼法这块,有胡濙在,还有别人发言的机会?这是朱祁钰非常疑惑的一点。
胡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胡尚书作壁上观。”兴安眼珠子转了一圈,给陛下的茶杯里续了点水说道:“臣以为,王侍郎左手要弄反贪厅,右手要搞裸官,还要禁止功名子嗣泛舟出海,这头闹一闹,那头便轻松些。”
“暗度陈仓?!”朱祁钰恍然,将奏疏合上,他也不批了。
兴安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胡尚书应该是这个意思。”
胡濙的这种做法,其实在后世是一种十分常见的公关手段,用一个爆点去掩盖另外一个爆点,用一个丑闻去掩盖另外一个丑闻。
“胡尚书算计了一辈子,算到了朕的头上,胆子不小。”朱祁钰笑了下也不甚在意。
这件事有损皇帝的名声,毕竟下半身和后宫里那些事,被拿出来到处说,的确很跌份,但是朱祁钰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名声这东西。
相比较之下,皇宫辛密这四个字,比枯燥无聊的朝政更加具有噱头和吸引力。
比如朱棣是不是皇帝嫡出、朱允炆到底在哪、明仁宗朱高炽到底是不是服用过量虎狼之药早逝、明宣宗朱瞻基太平天子促织皇帝、稽戾王的皇后钱氏为什么迟迟没有皇子、朱祁钰到底是不是明宣宗朱瞻基的儿子等等这类的话题,的确更加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
朱祁钰不在乎他自己个的名声,胡濙这种不作为,算计到他头上,朱祁钰知道了,却不找麻烦、不做批示、不表态,也算是一种默许。
王翱要办的事儿,比考成法还要恐怖。
禁止文武百官及亲眷营商事,禁止文武百官、功名在身移居他国,就是后世的清理裸官,可见难度之大,涉及利益之广。
在后世,裸官子女配偶最喜欢去的就是枫叶国,这个国家作为美利坚的后花园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那个云孝女,就在枫叶国。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钰这些日子,并没有回泰安宫过中秋,而是留在了聚贤阁,给土木堡死难的将士们上了一炷香。
三炷香,烟雾缭绕,朱祁钰身边的冤魂若隐若现,只不过现在的冤魂越来越平和,不再是那么歇斯底里,不再那么的凶神恶煞,颇为平静。
朱祁钰知道,这些冤魂,只是他的心病罢了。
这个血仇,朱祁钰必须要报。
待到三炷香燃尽,兴安才打开了窗户,散去了烛火的味道,将灵牌翻转。
待到陛下坐定之后,兴安郑重其事的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陛下俯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