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大明和罗马的政治架构从根本上不同,就决定了这种松散结构,只求利益的殖民地模式,根本无法在政治上推行。
搞殖民地,皇帝第一个带头反对。
这还不算清流言官们的反对和基本的政治正确。
朱祁钰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对着兴安说道:“让胡尚书头疼一下,和尼古劳兹多沟通,借鉴借鉴,胡尚书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是我们的,我们的还是我们的吗?”
先摸着罗马过过河,试试殖民地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大明的开海动力不足,李宾言一直想去天边看看,走过罗经(geng)正峰,看看天边究竟是何等模样。
罗经正峰,是当年郑和向西走的最远的地方,走到那里,罗盘的方向和山峰的走向,都指向了正北方向,在慢八撒的西侧,在印度洋和大西洋交界的地方。
朱祁钰的意思是,大明的核心区域,归流区域、羁縻区域之外,是不是可以再多一个殖民区域呢?
这个殖民区域可以慢慢向羁縻区域,改土归流区域转变。
这就是朱祁钰提出的诉求,他希望他的臣民能够完成他的诉求。
胡濙收到了皇帝的诉求之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小小阁楼之中,那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这些书给他提供了的灵感,但是远远不足以完成皇帝布置的课题。
早上天刚蒙蒙亮,胡濙就来到了会同馆驿,找到了尼古劳兹。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这个老头,就是一阵头皮发麻!
他完全想不明白,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精力为何如此的茂盛。
“这才什么时辰!公鸡都还没打鸣呢!”尼古劳兹满腹牢骚,但是他很快便满是笑容。
胡濙带来了一包茶,是用明黄色的缇帛包裹,尼古劳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大明朝的贡茶,是胡濙奇功牌每年十五斤的份额,这可是奇功牌之人才能拿到的好物。
胡濙详细解释了一下陛下的诉求,才开口说道:“陛下希望我能够借鉴你们罗马的殖民地模式,建立大明的王化之地。”
殖民地三个字这种命名法,包含着无限的歧义,胡濙将其改为了王化之地。
“皇帝为何突然有了这种兴趣?”尼古劳兹将茶叶小心的放在了柜子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停在了半空中。
是埃莱娜。
埃莱娜不止一次和尼古劳兹讨论过大明的强大,大明的富饶和大明存在着一些大明人看不到的问题,大明认为那理所当然,但是在埃莱娜看来,却是不利于大明的事儿。
尼古劳兹坐在了藤椅上,言真意切的说道:“大明皇帝胸襟之宽广,就如同太阳照耀大地。”
“如此耀眼的君主,大明的朝臣是怎么做到,闭着眼说陛下是亡国之君的?”
尼古劳兹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他和大明的一些人,必然有些人是瞎子。
埃莱娜作为罗马的公主,嫁到了大明来,当着大明所有人的君父,说大明的坏话,这不是当着孩子父亲的面骂孩子吗?
这位以残暴著称的君主,居然首先思考这句话是否正确,而不是震怒之下,将埃莱娜送进解刳院之内。
坊间多流传皇帝的残暴,但是尼古劳兹从来没有在任何事上得出这一结论。
这样的君主,即便是在漫长的中原王朝的历史上,也不多见。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胡濙笑着说道。
“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自小到大,都是如此生活,身在庐山之中,又如何看的庐山的真面目?”
尼古劳兹认真的品味了一下这段话和这句诗词,才开口说道:“我为之前的无礼而道歉。”
“我曾经狭隘的以为大明没有哲学,而且还对别人说,大明如此强大、如此富饶,却没有哲学,是哲学的蛮荒之地。”
“这是我的……”
尼古劳兹用的汉文,一时间有些词穷,他不知道如何精准的表达自己的含义。
马欢笑着说道:“不学无术。”
“你知道的,我真的是一位学者!”尼古劳兹颇有些激动,想要反驳。
他的确是不学无术了,大明不是哲学的蛮荒之地,相反,那些经过历史沉淀留下的每一句,都饱含了智慧。
尼古劳兹和胡濙寒暄之后,开始了正题说道:“罗马的殖民地模式是失败的,当初凯撒收回了殖民地建立的权力,这惹恼了很多人,六十多位元老院的元老,一人一刀送走了凯撒。”
“凯撒被元老院所刺杀,但是收回殖民地建立的权力,是所有皇帝的使命,凯撒的养子屋大维,最终完成了这一使命。”
“殖民地无论换什么样的名字,都是潘多拉的魔盒,如果不把它关上,世间的所有邪恶,贪婪、虚伪、诽谤、嫉妒和痛苦,都源于此,也将终于此。”
潘达拉魔盒,是希腊神话之中的一则小故事,表示灾祸之源,会引起种种祸患。
尼古劳兹十分确信的说道:“罗马兴于此,亦亡于此。”
“凯撒之所以是凯撒,就是因为他的目光穿过了世间和空间。”
凯撒在罗马的语境之中,类似于大明的皇帝,天子,表示皇帝的意思。
尼古劳兹这句话之中,第一个凯撒指的是凯撒本人,第二个凯撒指的是皇帝。
胡濙非常懂礼法,即便是罗马法或者罗马谚语,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交流,胡濙也能听懂尼古劳兹表达的含义。
尼古劳兹的面色有些痛苦的继续说道:“正如胡尚书常说的那般,殖民其道短视,不能长治更不能久安,是灭亡之道。”
“罗马后来将殖民地换成了行省,但是并没有改变罗马对蛮族无限制的朘剥,最后让罗马和蛮族之间的仇怨无可化解。”
“最后西罗马被蛮族和奴隶所消灭,东罗马被奥斯曼所灭亡。”
“我诚挚的希望大明不要走上这条道路,乃是灭亡之路。”
对于尼古劳兹而言,承认自己的制度的失败,是一件很难启齿之事,他长途跋涉数万里之遥,寻求闪电归来的希望,却是越来越清楚,罗马的亡国之祸,是罗马自己本身。
复活一个本就该死的罗马,尼古劳兹恍然之间发现,自己做的事根本没有意义。
胡濙摇头说道:“大明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问道:“真的吗?”
“我知道最近天象多变,给皇帝带来了许多的苦恼,而大明的皇帝不希望他们的臣民饿死。”
“我知道大明皇帝一直在消灭朘剥,希望朘剥从大明的土地上消失,既然大明的子民不能被朘剥,自然要有被朘剥的对象,陛下的目光看向海外,有殖民之意愿,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以大明人的善良,殖民毫无意义。”
胡濙眉头紧蹙的说道:“善良?”
尼古劳兹用力的点头说道:“是的,善良。”
“这是我到大明之后,感受到的无限善意,这不是对我这个罗马人善良,绝大多数的大明人,太过于善良了。”
“我记得胡尚书曾经说过,永乐末年,伟大的永乐皇帝下旨申饬草原蛮族的首领,为了得到更多的永乐通宝,让百姓苦难,并且停止了永乐通宝在草原的流行。”
“而永乐皇帝下这道诏书的时候,是因为鞑靼人生活苦难,没有穿的衣服,没有铁锅,没有盐,只能用皮囊煮白肉,边人共怜之。”
“现如今,大明皇帝在草原上大肆发行银币,也遭到了朝臣们的口诛笔伐,甚至连大明元老们,都三番五次的提出停止景泰银币在草原的通行。”
“还有在倭国试行钞法,陛下也是被骂了很多次。”
“这不是善良是什么?”
“这种善良的普世价值,如何去殖民呢?”
“连财经事务的经济殖民,都被视作暴戾之政的大明,如何去殖民呢?”
胡濙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通过和尼古劳兹的交谈,已经全然明白了,大明的殖民之路,关键到底在哪里,恰恰就是尼古劳兹所说的善良。
殖民区域改为王化之地,绝对不是名字变化那么简单,它代表的内在的不同。
罗马兴于殖民,亡于殖民,这是一条死路,但是在胡濙看来,并非如此。
“胡尚书,你总是这样!和我交流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想法,但是你总是在承认我是对的,然后不表述你的观点。”尼古劳兹有些恼火的说道。
尼古劳兹和胡濙打交道的时间久了,自然是知道胡濙又有了想法,但是每次胡濙都高度赞扬尼古劳兹的话,然后把自己的想法,藏在最深处。
什么狗屁的哲学蛮荒之地,这样的处世哲学,让尼古劳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种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的大明礼法,对尼古劳兹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他太想知道胡濙到底想到了什么。
“你说的很对啊,我自然要赞同你,这逻辑难道有问题吗?”胡濙再次赞同了尼古劳兹的说法。
尼古劳兹咬牙切齿的说道:“没错!”
这老头,太折磨人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陛下的大道之行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低声说道:“我这里,还有很多好东西,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就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很公平。”胡濙面色如常,只是大拇指微微蜷缩收到了手心,如果熟悉胡濙的人,比如于谦、陛下等人,就知道胡濙已经生气了。
他点头说道:“想要得到什么,必须付出什么。”
“鸿胪寺卿杨善,通事马欢,给我们的罗马使者结一下账。”
“贵使住到会同馆驿已经两年有余,埃莱娜公主已经嫁入了泰安宫内,我们不算,那么尼古劳兹本人,在会同馆的所有费用,结算一下。”
“户部那个金老头,整天找我礼部的麻烦,这里开销大,哪里开销大,我礼部乃是六部之首!花销大点不正常吗?”
“可是这念叨来念叨去的,实在是心烦。”
胡濙说完人有点呆滞,那个四处找六部尚书要求省钱的金老头,沐阳伯金濂,已经逝世了。
这让胡濙更加烦躁。
马欢一愣,他拿出了账本和一个算盘说道:“一共是七千三百四十两白银,按照罗马银币三成银,大明银币七成银折算一共是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六枚罗马银币。按罗马金币精算是七千三百金币。”
尼古劳兹人傻了……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大明通事,居然真的在给他记着账目,而且还如此的详细,每个月的衣食住行都记录在册,甚至连汇率都是提前算好的!
大明人,实在是太阴险了!
胡濙可是清楚的记得,尼古劳兹还欠着徐有贞五枚银币,徐有贞当初在河套的时候,看到了罗马使者的窘迫,好心借钱。
当时胡濙就十分清晰的知道了罗马使者的弱点,他们太穷了。
尼古劳兹的确是个学者,可是他没钱。
大明皇帝对所有翻译的书籍进行了定价,但是这是给整个通事院的赏赐,尼古劳兹可以分到一点,但是绝对无法支持他在大明奢靡的生活。
“还有三百名罗马士兵在大明朝服役,作为鞑官和鞑军存在,你知道那个南衙的应天巡抚李贤吗?他强烈反对任何鞑官和鞑军的存在。拥趸极多。”
“我们礼部为了平息清流言官们的流言蜚语,还要安抚群臣,这笔费用我们就不跟你详细算了,也算不清楚。”胡濙没有给尼古劳兹任何反应的机会,又甩出去了一张自己的底牌。
不打的时候好言相劝,真的要冲突的时候,那就直接打死,这种风格,是当今陛下的风格。
把拳头攥紧了,然后一拳打死。
第二张牌,是三百多名扈从尼古劳兹和埃莱娜来到大明的罗马士兵。
尼古劳兹的神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我要见陛下,我献了很多我们罗马的书籍,陛下对此大为赞叹!”
“我们陛下那么好见的吗?”胡濙稳稳当当的喝了口茶。
胡濙生气的理由很简单,罗马使团,三百余人,吃穿用度都是大明礼部的支出,现在突然越过了线,想要越过「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条线。
胡濙不敲打下这尼古劳兹才是怪事,胡濙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贺章骂胡濙无德,胡濙就让贺章德不配位,在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尼古劳兹终于有些颓然的看着胡濙,他忽然想起了埃莱娜来到大明后,对大明的第一印象,那就是霸道!
“好吧,好吧,我没有钱。”尼古劳兹摊开了手,他是一个亡国使臣,哪里有什么尊严可言,能每天见到礼部的尚书,那是因为大明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罢了。
能怪大明朝过河拆桥吗?
只能怪他们罗马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胡濙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其实,我想到的东西,你已经说出来了。”
“嗯?”尼古劳兹前所未有的迷茫。
胡濙如此强势的抛出了两张底牌,一张是他们使团的贫穷,一张是他们罗马的遗民,目的就是让刚刚提出一点要求的尼古劳兹,不敢也不能提出要求。
可是为何这又开始说这个话题了呢?
大明的处事哲学,让尼古劳兹陷入了迷惑之中。
胡濙的拇指展开,开口说道:“大明的百姓的确善良,正是因为这种善良,才让统治固若金汤,我们不否认,我们的善良有些时候,带给了我们十分沉重的历史教训。”
尼古劳兹试探的问道:“具体的呢?”
胡濙靠在藤椅上,才幽幽的说道:“唐初之时,我中国唐朝太宗皇帝刚刚登基,突厥的颉利可汗,就带着十数万兵马,来到了渭水河畔,逼着唐太宗皇帝签下了渭水之盟的条约,极尽羞辱。”
“你说过那位伟大的君主,他后来不是把颉利可汗给抓到了帐下跳舞吗?”尼古劳兹知道李世民,中国不同于罗马,史料如此的清楚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