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80章

作者:吾谁与归

在实际的执政之中,总是选择最适合当下局势的政令,来让新政能够真的执行下去。

在大明的舆情之中,陛下其实有锱铢必较的恶名。

内帑和国帑,内承运库和户部总是见面就掐架,吵得天翻地覆,看似是皇帝贪婪,户部爱钱。

可是管着这近万万大明人丁的衣食住行,不扣扣索索的能行吗?

陛下挣钱如流水,花钱如开闸放水,但凡是动一动就是近百万的国帑内帑,如同百川到海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朱祁钰接着说道:“墨子讲非攻兼爱,就是在讲按需求分配。我们要在部分的领域按需分配。”

“比如那些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我们就要对他们进行抚养。”

“比如京官勋臣,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力,就要对他们按需分配,否则,甚至不用他们张口,就有人把大把大把的银钱、钞贯、田亩,送到他们的手中。”

“这些小范围的按需分配,是朝廷的掌控范围之内,但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要讲按劳分配。”

“坚持以按劳分配为主要方式,坚持保护百姓们获得应得的劳动报酬,坚持劳有所得,这也是朝廷的仁义礼法之一。”

“按需分配、按资分配,多种分配制度并行,是当下大明最合适的路。”

“如若有人非逼着朕做独夫民贼,朕也甘心担这个骂名。”

独夫民贼,是对一个皇帝最具侮辱性的词语。

独夫,就是专横,一言以蔽,独断专行。

民贼,就是与民争利,锱铢必较,是偷老百姓手里钱的贼。

比如汉宣帝的老师就曾经骂汉武帝刘彻是个独夫民贼,不听进谏,一意孤行,算缗告缗令、官营盐铁,都是与民争利,是偷“民”的钱。

这是朱祁钰的决心,被骂他不怕,有胆子就造反,看他这个皇帝杀不杀就完了。

朱祁钰刚说完,武清侯石亨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他闻到了军功章的味道!

石亨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去,造反要交三遍税的大明,谁能这么蠢呢?

分配,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话题,朱祁钰并没有深入的讲如何分配,只是在大方向上画了一条线。

因为分配不是讲道理,分配,是真刀真枪的动早就被瓜分完的利益。

无论刀落到谁的头上,都是钝刀子割肉,生疼生疼。

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朱祁钰只是指明了一条方向,而这条方向,正是群臣所需要的。

朱祁钰浅尝辄止的谈了谈分配,盐铁会议很快就回归到了正常的议程之中。

“陛下,应天巡抚李贤上奏说,请旨撤销盐引之事,臣以为不妥。”户部度支部郎中王祜说起了第二件户部事儿。

朱祁钰朱批了李贤的奏疏,关于盐引的部分范围内撤销。

李贤不是清谈之辈,他希望撤销盐引之后,建立一套盐铁的供给侧的改革,仿照襄王在贵州事,对盐进行全面范围的官营。

这一刀就剁在了两淮盐商的脑袋上,两淮盐商早有预料,这一刀早晚要挨,所以很多都在转型,比如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海洋。

在家里窝着就能大笔大笔的用麻袋装钱,还有什么出海的动力呢?

但是大明皇帝新政势不可挡,他们也曾经挣扎过,发现挣扎的越激烈,陛下手段就越多,索性选择了顺从。

朱祁钰认为取消盐引的时机已经成熟。

这种时机是多方面的,比如河套地区靖安省逐渐稳定,安民渠已经投入使用,河套地区的耕地面积在快速增长,粮食产量飞速增长,足以供给边方用粮。

取消盐引,改为供给侧改革,并无不妥。

“说说理由。”朱祁钰看着王祜认真的说道。

其实王祜这是在行封驳事,朱批的奏疏下发到了户部之后,被户部拦停,请旨议策。

但是王祜行封驳事选择时机和地点,都非常的巧妙,选在了聚贤阁,这个说话极为自由的地方,选在了天明节之后,这个刚刚休沐结束的时间,用的方法,是议策,而非封驳。

“很简单,因为边方要用粮。”王祜开门见山,说了一句很合理的废话。

王祜解释道:“在整个大同、宣府、陕甘宁靖安地区,盐引提供的粮食占据了三成以上的比例,如果现在贸然取消盐引,势必加重河套地区的赋税压力。”

“靖安新复,百废待兴,所耗靡费,若是取消盐引,改为供给,那么大同、宣府、陕甘宁三边,靖安,势必出现粮贵盐贱之事,臣以为,得等等。”

“南衙的确是准备好了,可是边方并未准备好。”

王祜的理由是地区发展并不不均衡,导致南衙的确对取消盐引有着迫切的需求,而边方地区,现在还不能自给自足,一旦取消盐引,势必导致边方物价腾飞。

江渊也是极为赞同的说道:“如若停下了盐引,我们就要想办法补充这三成粮食的来源,势必加重税赋。”

“而当下大明几乎所有的物价,依旧是以粮食为基准,民以食为天,陛下。”

朱祁钰的食指在桌子上不停的敲击着,这代表皇帝在思考。

这种时候,聚贤阁里十分的安静,窗外有西北风呼啸,有雪花飘飞撕扯的声音,传到了暖阁之中。

“有理,把李贤那封奏疏拿来,朕先留中吧。”朱祁钰这算是收回成命了。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出尔反尔的速度之快,确实很丢人。

但是朱祁钰唯独不怕这个。

既然户部和兵部说的有道理,那自然要收回成命。

昏政乱行,是君主失道,臣子失德的大事,昏政要付出的代价是里子,是民心,而收回成命,损失的是皇帝的面子。

王祜犹豫了下,并未将奏疏拿出来,愣愣的说道:“臣并未带在身上,等明日送于司礼监。”

“没带?”朱祁钰看了看王祜,也没当回事儿说道:“那明日送司礼监便是。”

陛下肯舍面子,可是朝臣们可不能让陛下折面子,君辱臣死,这是为臣之道。

王祜打算散会之后,和司礼监大珰兴安聊一聊,这收回成命的事,不能入档。

如何保证陛下英明无损,功德无垢,是人臣之礼。

盐铁会议一直进行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大明的臣工对景泰五年,大明的财经事务进行了一次总结。

石景厂、胜厂、六枝厂等官场的营建,宝源局纳储,景泰通宝的承兑,银币的汇通,这些事,林林总总一大堆,一直聊到了日暮时候,这些事才算是停下。

胡濙到了后半程一直在眯着眼休息,似乎是岁数大了,精力不济。

等到陛下说散会的时候,胡濙才伸着懒腰,打算离席。

“于少保、胡尚书,你们留一下。”朱祁钰早就看到了胡濙这个装糊涂的师爷,一直在装糊涂。

胡濙有没有犯困,是真困还是假困,朱祁钰真的看不出来,索性把胡濙留下来,当面问清楚。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拿出来吧。”

胡濙一拢袖子,赶忙摇头说道:“陛下!这日后都是要入史的,看了这些,会被人骂改史的!”

“朕还怕这个?朕说自己没改史,也没人信啊,就稽戾王那些事,写到史书里,就像是朕故意抹黑他一样。”朱祁钰嗤笑的说道。

朱叫门在宣府、大同叩关;在京师配合瓦剌人设伏计擒于谦、石亨;在迤北给瓦剌人谈胡琴;还在胡地娶胡妻等等。

若是《明英宗实录》不是明宪宗,朱叫门他亲儿子朱见深修的,是子言父过。

换成明代宗或者明代宗的孩子修史,这改史的骂名,板上钉钉。

今天盐铁会议少了一个流程,朱祁钰一直在思考,到底少了什么,直到看见一散会精神抖擞的胡濙,皇帝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这盐铁会议,少了礼部尚书,溜须拍马。

胡濙不情不愿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会议记录,也就是胡濙对陛下的话的总结。

朱祁钰打趣的说道:“写了什么,护的这么严密。”

他打开了胡濙写的内容,颇为无奈的说道:“挑挑拣拣,就这几句可以用,其他的话,都删了吧。”

「圣人配乐五方:宫居其中,商、角、徵、羽配四方,上聚贤阁总论分配,劳有所得居其中,剥床及肤、积财千万以为配。」

「是故,按劳所得,按需所得,按资所得,期蒸荣盛世。」

剥床及肤,是一个比较冷门的成语,大约等同与切肤之痛,也就是非常急切的痛苦,需要按照他们的需求,给他们一些。

宫商角徵羽是乐五方,宫居其中,按劳所得在分配中,应当占据主要分配原则。

朱祁钰只留下了这几句有用的话,那些溜须拍马的词,都被朱祁钰给否了。

胡濙拿起了笔,无奈的说道:“作了恶事,陛下让他们敞开了骂,这有了大策善政,陛下为何不能敞开了让人夸呢?”

“陛下,天底下哪有这等的道理?”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写那么多,后人也只会说,百姓财竭力尽,仇恨感天,反而给胡尚书平添几分谄媚阿谀的印象,还是算了。”

“写好了,给兴安留档就是。”

胡濙终于修改好了,递给了兴安说道:“下次臣就打腹稿,回去再写私史。”

朱祁钰没有过分纠结这件事,而是正色的说道:“崖山那块石刻,即便是不拆掉,能不能改改?”

崖山石壁上,刻着十二个字: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第五百三十二章 拥有于少保的君士坦丁堡,坚不可摧

这是朱祁钰第二次提到这块石碑。

之前在盐铁会议之前的座谈会,朱祁钰就说到了这块石碑,谈到宋朝灭亡,胡元入主中原之事,将其和罗马的灭亡并列。

宋亡之后,元朝的将领立了石刻,上面写着灭宋的崖山海战。

陈沙白,也就是陈献章,主张贵知疑。

最近陈献章和两广总督军务、巡按御史徐瑁吵了起来。

之前朱祁钰和胡濙聊到知行合一的时候,胡濙就推举了陈献章,和陛下讨论心学和理学。

朱祁钰没有接见陈献章。

王翱,吏部左侍郎,吏部主管,王直最近一直在培养着这位吏部左侍郎,将许多部政事物,交给了王翱。

比如最近反腐抓贪的练纲去四川查处戥头案,就是王翱一直在处理。

王翱在回京之前,短暂就任过一段时间的两广总督,也就是广东、广西的总督军务,王翱回京之后,两广都御史和总督军务,交给了一个叫徐瑁的人。

徐瑁到崖山纪念陆秀夫和十数万赴难百姓,就发现了这块石壁上的石刻,请旨将其涂抹,或者干脆毁掉。

而陈献章则言辞激烈的请求不许。

于谦稍微想了想说道:“无所谓,陛下想拆就拆,想改就改。”

“都过去了。”

“当年捕鱼儿海之战,大将军蓝玉将胡元的世系彻底打落了皇位,之后大明更是在擒狐山上,刻下了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所以,这段恩怨过去了,因为大明对等报复了。”

于谦说的是大明朝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永乐二十二年,历经十余次北伐的一些成果。

胡濙满是回忆的说道:“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擒狐山上刻字,就是故意的,因为这事,当时不少人都说,大明皇帝小家子气,暴发户,这都过去百余年了,还惦记着,非要立块碑,才肯罢休。”

“不过也是这块碑,算是把大明和鞑靼部的恩怨解了。”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不是这不是激化了两族矛盾吗?为何立了碑,反而化解了仇怨?”

这不是在激怒草原人吗?怎么就成了和解呢?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这仇怨二字,始终都讲究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若是扯我一巴掌,我必然回敬他一嘴巴。”

“这是报仇。”

“否则就是如鲠在喉。”

“哪有什么仇恨会被谅解?情绪是需要发泄的,如果未能发泄出来,始终憋着一股气,根本不可能化解。”

“立了那块永清沙漠的碑文之后,才开始册封瓦剌、鞑靼、兀良哈部诸王,否则,即便是以文皇帝武功赫赫,册封鞑靼王,那反对的声浪也很大。”

仇恨不是被谅解的,是用来被铭记的,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宣泄,日子久了,越积越深。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御书房那块灵位,他每到中秋节的时候,都会祭奠亡魂,他那段时间,很少会回泰安宫,就住在讲武堂。

朱祁钰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病,瓦剌不灭,他这个心病是不可能过得去的。

仇恨需要宣泄之后,才能抚平。

胡濙果然是礼部尚书。

于谦说,陛下想拆想改都无所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大明都打回来了。

朱祁钰了然,点头说道:“那就拆了吧,眼不见心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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