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天底下的奸臣,难道仅仅是那些在史书留名的奸臣吗?多少人站在这人的身后,上下其手?”
“奸臣永远存在,不是他们站在了那里,而是被人推到了那个位置。”
“于少保说,天下人人私之,唯陛下一人公耳,果然有理。”
奸臣不仅仅是一个人奸,而是一群人。
这一群人,把这个奸臣推到了那个位置,秦桧构杀岳飞,是因为赵构需要秦桧,朝内的投降派,需要秦桧。
胡濙自然知道李宾言心中的疑惑,笑着说道:“齐景公伐宋国,站在当年西岐修的堤坝上,对着臣子太息而叹曰:昔日他的先祖齐桓公仅仅凭借着三百乘,就足以称霸于诸侯,今日齐国有三千乘,他齐景公都不能在宋国久留。”
齐景公的哥哥齐庄公好人妻,齐庄公和自己手下的大臣崔杼的妻子私通。
好人妻这种事,历来是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齐庄公整日里到崔杼家里,私会崔杼的妻子,有一次齐庄公把崔杼的绿色帽子拿走了,并且把那绿色的帽子赏赐给了别人。
当时齐国人就用绿帽子去形容崔杼这样的人。
崔杼怀恨在心,趁着齐庄公征伐晋国失道之时,崔杼将侮辱他的齐庄公杀死。
这齐庄公死后,齐庄公的弟弟,齐景公做了齐王。
在齐景公在位的五十八年时间里,齐国日益强大了起来。
齐景公是妙人。
他左手写着治国强国,复我大齐荣光,自我辈起!
右手写着贪图享乐,好音喜乐爱赋,更好细腰,公宫(齐国王宫)之内佳丽三千。
齐景公在位的这五十八年的时间,把遭遇宫变,差点断气的齐国给救了回来。
所以,治国、强国和贪图享乐从不冲突,当时即便是最贤明的臣子,晏子等人,也是对齐景公的贪图享乐,不理不睬,一副王上打了一辈子仗,享受享受又如何?
齐景公在攻伐宋国回国的路上,站在西岐修建堤坝的地方感慨良多,那个地方是当初齐桓公为春秋五霸时,与天下诸侯会盟的地方。
当年齐桓公只用了八百乘,就让天下诸侯慑服,而齐景公有三千乘,却无法让小小的宋国臣服。
齐景公就问自己的臣子,为何如此。
胡濙讲的这个典故,是经典中的经典,李宾言和刘吉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那是大明进士,从万千人中,考出来的,学问自然没问题。
可是这个故事,和他们讨论的大明社稷,有什么关系吗?
胡濙笑着解释道:“当时的大夫弦章回答说:水广则鱼大,君明则臣忠。”
“这弦章又接着说道:昔日有齐桓公在,所以才有了管仲,如果今天齐桓公在的话,那么扈从之臣皆是管仲了,齐国还是那个春秋霸主。”
“正因为齐景公不是齐桓公,所以,齐国无法成为霸主。”
“齐景公大笑,驾车而去,并没有责罚大夫弦章。”
“刘吉所说的这些个手段,在政治清明、君主贤明的时候,自然是在找死,陛下得知,轻则罢黜,重则流放。”
“若是朝廷不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吏浊而怠,民悍而凶,官无正吏,朝无忠、无能臣工之时,自然要用来自保。”
“所以,决定了臣子什么模样的,恰恰是陛下啊!”
李宾言和刘吉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站的位置不够高,不太明白胡濙所说的是否正确,但是这些手段,知道并且记住,防止吃亏,是很有必要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明节到了,大明的节日,时令的补子又多了一种,名叫日月补子,取意为日月当空,泽被大地。
街上摩肩擦踵,一些火夫更夫在四处巡视,防止失火,把这大好的节日给破坏掉。
本来天明节试行还没多久,这要是如同永乐十九年那般,三大殿着火了,那这天明节还办不办?陛下要遭受多少非议?
就如同当年钟山桐园,在正统年间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一样,永乐十九年,刚刚迁都的大明,三大殿的着火的原因,最后都定性为了天火。
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因为时间发生的比较巧妙,让人不得不多思考一下,背后是否有些未知的真相。
比如钟山桐园起火和正统九年稽戾王意图再下西洋,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比如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北衙三大殿的大火的时间,也如此的巧妙。
而且每次都会有一些算命先生,提前算到了这些,让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天明节是和上元节连在了一起,上元节本就有灯会,大明京师此刻,四处都是明灯,四处都是灯油。
这要是有人在天明节,放一场大火,在热热闹闹的欢庆时刻,烈火烹油!
在这种时刻,放那么一个大烟花!
可想而知,泰安宫里那位天下之主,会如何的暴怒。
到时候朝中,会不会横生波澜呢?这庆贺大明的天明节还会不会继续维持下去呢?
大明皇帝最忠诚的爪牙,以手段狠辣和专业著称的大明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正带着三千余名缇骑,散在京师之内。
一旦有地方起火,一旦有人恶意纵火,卢忠发誓,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出来,挖坟掘墓。
大明有共识:陛下从不介意别人骂他亡国之君,陛下从来不是个好人。
只要敢生事,朱祁钰会把人扔到解刳院里。
大明皇帝是生生把凌迟这种刑罚,变成了一种仁政的暴戾君王。
到现在大家终于没有见渠家三兄弟,大约这三兄弟的确死了。
其实三兄弟还活着,还在为大明的医疗事业,发光发热,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太医院门前一碗热汤,就变的浑浑噩噩,偶尔醒来,也只会迷茫自己身在何方,虽然再次陷入浑浑噩噩之中。
在朝阳门外的菜市口,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披着一件雪白色的大氅,带着三五个爪牙,招摇过市。
这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带着帷帽的美人,好生威风。
在北衙这地头上,一砖头下去,十个人里有七个都是侯爷,这种威风,大家自然见怪不怪了。
只见这男子器宇轩昂的走在前面,偶尔会拿出一块腰牌,对着路边的吆喝之人,问东问西,可是什么都不买。
这种人,最是招人嫌!
光问不买,天明节这种好光景,人潮涌动的时候,一直问来问去,这不是耽误生意吗?
但是这打扮,一般就是不能轻易开罪的人。
只见此人终于不情不愿的收起了那块参政议政的腰牌,走出了大明的灯市口,左拐能到粮市口,右拐能到大隆兴寺烧香拜佛,往前走是大明的养济院和东舍饭寺。
“咱明天就给自己升个官,好家伙,七品官位卑言轻,跟咱说不着!”此人愤愤不平的说道。
身后两位丽人,抿着嘴轻笑,这好光景,耽误人家做买卖,这小商小贩,能乐意才怪。
朝堂里的人都知道,这七品参政议政的腰牌,天底下独一份。
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大明的皇帝,朱祁钰。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很多,有兴安、卢忠、襄王、于谦、王文、胡濙等人。
朱祁钰带着来自四川播州冉思娘,还有刚刚成为大明贵人的埃莱娜在逛街,随行的是诸多锦衣卫。
北衙别的不多,唯独这官儿满大街都是,这一个七品的信牌,的确是有点不太够看。
埃莱娜看着面前的人,就是无奈。
新婚燕尔,埃莱娜侍寝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入门的那一天,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她拢共就侍寝了四次。
这不是埃莱娜技术不行,是陛下实在是太过于忙碌,就连陛下最喜欢的皇后,一月顶多见陛下两次罢了。
埃莱娜很喜欢大明,因为大明的京师足够的热闹,因为这些热闹和她息息相关,她要在这里生活。
这里人对生活很是热情。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前些时候,她和汪皇后商量着,要不要改个汉名。
此时到大明的传教士,多数都会选择汉名行走,也都会学习汉学,这是一种惯例。
只是埃莱娜的汉学水平实在是有点差劲儿,识字、能说汉话已经很不错了,取名字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太有挑战性了。
“陛下。”一个缇骑匆匆的跑了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君士坦丁堡陷落,君士坦丁十一世被恭顺王帐下保民官王悦俘虏,东罗马灭亡的消息,传到了京师。
那颗象征着罗马皇权的铜球已经进京。
“埃莱娜。”朱祁钰低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的埃莱娜。
冉思娘眼疾手快的扶稳了埃莱娜,埃莱娜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是如遭雷击一般的呆滞。
她的国,亡了。
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去宽慰她,对着冉思娘说道:“你们先回泰安宫吧,朕去讲武堂。”
第五百二十九章 罗马皇帝失去了忠诚于罗马的子民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看到了由君士坦丁堡来的一枚铜球,这枚铜球横跨了将近数万里的路,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他本以为要很久才能送来,可是速度比朱祁钰想的要快得多。
从君堡到撒马尔罕,其实只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法兰西国王曾经派遣了一位名叫威廉的使臣,到了君士坦丁堡向东,想要见到蒙古当时的大汗蒙哥。
这个使臣从君堡出发,到拔都萨莱这个地方,见过了拔都,然后停留了三日之后,向东而去,三个月后到达了撒马尔罕,见到了蒙哥。
蒙哥以为法兰西国王要朝贡,就接见了法兰西使者威廉。
可是这位威廉使臣,是个信徒,他只是希望能在蒙哥手下传教。
蒙哥就再没理会过这位使臣了。
朱祁钰看着饱经风雨,锈迹斑斑,更接近于绿色,而非红色的铜球,只是觉得,这个传闻了这么久的至宝,其实真的就是一颗非常普通的铜球罢了。
它没什么特殊的,只是铸造他的人比较特殊罢了。
就像文华殿的御案长桌上,压着的稽戾王那半拉烧坏了的龙旗大纛一样。
在军报里,朱祁钰了解到了君士坦丁堡陷落的细节。
火炮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但并非是关键性的作用。
主将朱斯蒂是个防守大师,但是他受伤之后,叹息之墙的防守出了纰漏。
没人知道是因为有人背叛,还是有人疏忽大意,火山爆发的血月的那一夜,叹息之墙,有个城门是敞开的。
奥斯曼的近卫军毫无疑问是英勇的,他们趁着这个间隙攻占了君堡东北角的城门,近卫军团将新月旗悬挂在了城门上,替换了代表着罗马的双头鹰旗帜。
在血月之下,近卫军团由北向东,凿穿了在数百年的时光里,坚不可摧的狄奥西多城墙,最终导致了君堡的陷落。
这和当初西罗马帝国灭亡,几乎是如出一辙,都是城门被莫名其妙的敞开着,坐在圣宫里的君王,被俘、被杀。
朱祁钰合上了檀木盒子,将放在红绸缎上的罗马球盖上,让兴安送内承运库便是。
这和稽戾王的龙旗大纛、正统之宝放在一起,不过是他众多收藏品之一罢了。
“我们不能对另外一个传承了近千年的文明的毁灭,而无动于衷。”朱祁钰正色的说道。
于谦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皇帝陛下,难不成是那个埃莱娜整天吹枕边风,把陛下吹糊涂了不成?
大明距离君堡,数万里之遥。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诸位大臣的表情,补充的说道:“朕的意思是,在罗马国覆灭的今天,我们应该思考,应当做些什么,防止文明的消亡,它的灭亡,我们应该吸取什么样的历史教训。”
“朕不是说要代替君士坦丁,如同闪电一般归来。”
于谦长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陛下要远征,原来是要思辨。
烽火戏诸侯,那可真的是亡国之君的举动了。
朱祁钰一向如此,他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明明白白:“君士坦丁十一世,作为末代皇帝,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甚至愿意顶着牧首的压力,和泰西的异端和解。”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关于景教徒、新教、救世教之间的矛盾,恐怕他们自己的都弄不清楚其根源,但是彼此都是异端,这是毫无疑问的。
君士坦丁十一世,末代皇帝,那个站在红苹果树下的紫袍皇帝,在做东罗马皇帝之前,就在为罗马的延续做努力。
在敌人涌入内城的时候,站在君士坦丁城墙(内城墙)之下的君士坦丁十一世,脱掉了自己的紫袍,拖着那把跟随他战斗了半生的阔剑,向着如同潮水般用来的敌人,发起了孤独的冲锋,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之声。
那时的君士坦丁十一世,那声怒吼,大约是想呼喊罗马千余年来的英烈,为他壮行。
这是何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