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徐承宗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分文书,颇为无奈的说道:“是真的,我这里有几分书契,和包工签的,都是他们店铺里的伙计,都是我私底下取到的。”
大明做事说话得讲证据,当初的驸马都尉赵辉就是因为诬告武定侯郭英孙不孝被弹劾。
徐承宗当然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他自然有真凭实据。
李贤看了许久说道:“很好,我去查补。”
日昇号的案子是个启发,李贤和杨翰好好商量了一番,打算对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工坊,摸排一遍。
既然不尊从劳保局对于劳动报酬的规定,那就不能怪李贤了。
于谦曾经和陛下在一次奏对中,就说道食利者看似从不联合,甚至互相攻伐,但是他们之间总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天然的联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不需要互相呼应,就会声气相通。
看似松散一片,却是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既然有日昇号浮出了水面,那水面之下,自然有无数个日昇号,隐藏在水下。
查就要一查到底,打就要一拳去打死。
李贤不怕徐承宗给日昇号通风报信,朝廷的目的是,彻底消除这种规避劳保局的作为,而不是为了借机生事。
如果能够遏制这种不正之风,是李贤希望看到的局面。
陛下要的是治平之世,不是要把肉食者挂到旗杆上。
徐承宗端着手离开了应天府府衙,回到了魏国公府,坐在了软篾藤椅上,看着自己家的府邸。
徐家这座宅子,现在被叫做魏国公府,可是在洪武元年的时候,他叫做吴王府。
高皇帝是韩宋的吴王,就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
后来登基称帝,南京皇宫一直在营建,洪武二十五年,南京皇城才正式落成,在三大殿和乾清宫竣工之前,高皇帝一直住在吴王府内。
吴元年,是洪武元年的前一年,虽然年号只持续了一年,可是它对大明的意义,举足轻重,在那一年,大明势不可挡,终于有了一统天下之势。
这座魏国公府,是大明的龙栖之地。
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以功臣徐达未有宁居为由,将吴王府,再加上当初的关帝庙为基,敕建新府,封魏国公。
在洪武七年之前,魏国公府和吴王府一直是邻居,洪武十年,正式合并为了魏国公府。
这座府邸,是他们老徐家当年凭着定鼎战功拿到手里的,徐承宗住的心安理得。
他怕这院子在他手中丢了,那样到了地底下,怎么跟太祖高皇帝和魏国公徐达交待,他们当年住的院子,在他徐承宗手中丢掉了?
在南衙叛乱的时候,孙忠、孙继宗,第一时间就霸占了徐承宗的府邸,就是在那一刻,徐承宗彻底明白了,那些人即便是造反成功,和他也没有一厘钱的关系。
而且还要拿他们老徐家开刀。
大明封的国公,都是和大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国同休,如果大明没了,他们也就什么都没了。
他现在这么威风,一切都是因为大明还在。
此时的他坐在静妙堂前,看着水榭楼台,晃着身子,看着院子里的太湖石,满脸的笑意。
李贤不会贪了他的功劳,相反,在功劳簿上,一定会记上他厚厚的一笔。
徐承宗摇头晃脑的拍着藤椅的俯首,高声唱着:“当今天下,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泰、已治平,吾独以为未然。”
“曰安泰且治平者也,非愚臣则谀臣,皆非事实,更不知治乱之体,百姓离乱,天下何来安泰治平?”
“抱柴薪燃于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疾呼舒安,若今日之势……”
他唱的这一段是《贾太傅诤谏汉文帝》,唱段的歌词是是贾谊上汉文帝《治安策》。
汉文帝的时候,朝中一些臣子,总是忽悠汉文帝天下安泰,而贾谊看不下去,明明是危机四伏才对,贾谊激烈上谏。
徐承宗摇头晃脑的唱着唱段,出神的看着天空下的小雨。
大明的天早就变了,看不清大势所趋,不能顺应时势的人,最后都会被碾碎,死的很难看。
徐承宗在庆幸自己醒悟的早。
日昇号商总李高全,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是山西平遥的晋商,祁县渠家和平遥李家,都是山西地面上,有名的商贾。
大明表面上有一条官道驿路,而在民间的寄递信件、物品、经办汇兑,往来书信,皆由民信局传递。
陛下曾经在督查山西私印盐引、渠家大案之中,严查了一番民信局,因为民间有往来需求,并未曾取缔。
但是朝廷的严密监督,封禁黄稻钱,也让暗地里的民信局的商路,完全失去了以往地下钱庄的作用,李家可谓是损失惨重。
日昇号的最主要的产业就是桐园,遍布湖广、江西、广东、广西,几乎垄断的桐园的买卖。
李贤这是没证据,虽然他很怀疑,正统年间,太祖高皇帝在南京钟山所设桐园的大火,就是日昇号放的。
但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李贤不会胡乱给人扣帽子。
此时的李高全和他的大掌柜雷履泰,正在烟云楼喝茶。
劳保局的设立之初,起到了一定的缓和南衙劳资矛盾的作用,但是这个作用,很快就形同虚设了。
这自然源于李高全搞出的书契,这份书契完美避开了雇用关系,而变成了合作关系。
具体而言,就是日昇号的雇工,不完全是日昇号的雇工,最顶层的是家人,大部分都是各个商铺的掌柜,自己家里的事儿,朝廷就管不着了。
次一点的就是雇工,这部分直接按着劳保局的最低劳动报酬的标准在走,而这一部分,即是有书契为工匠,但是即便如此,也会各种克扣。
再次一点,就是典型的包工,工头迫使雇工苦力的父母或保人,接受极少的包身费,订立包身书契,穷民苦力就变成了工头的包工。
这就是由雇用转为合作的妙用。
这种包工,历代都有,只不过名字不同,比如在汉以前,可以叫做奴隶,在唐宋元明清可以叫做奴婢,在民国可以叫做包身工,也可以叫做劳务派遣。
李高全和雷履泰,正在喝茶,是龙团胜雪,这是贡茶的一种。
“我最近打算去外面避一避,总感觉有事要发生。”李高全挥了挥手切了个曲。
他最近的生意做的如火如荼,朝廷放松了海禁,虽然依旧禁止六桅九帆、九桅十二帆的宝船,无论何种规制的战船,但是对于两千料以下,全面放开。
造船必须要用桐油。
他桐园的生意可谓是如日中天,他赚了大钱,自然要请一个江南名角来唱曲。
这江南名角上来就唱了个《贾太傅诤谏汉文帝》,让李高全非常的不满。
如果袁彬在此,立刻就会认出这个名角,是他当初在神乐仙看到的那个名角。
当时寒潮大雪,多少商贾囤积煤炸,等待天晴雪化,最冷的时候,抛售煤炸,这名为黄艳娘的名角,当时就被花了大价钱请了过去唱曲。
后来就是秦淮河结了冰,一个个借了黄稻钱的商贾,从神乐仙都的高楼上一跃而下,砸碎了冰面,咕噜噜的钻进了秦淮河之中。
现在这位黄艳娘又来了。
黄艳娘带着厚重的帷帽,她的姿色并不是卖点,属于少有的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这轻灵的嗓音,可谓是风靡秦淮沿岸,无出其右。
单纯想要抚琴听曲,黄艳娘就是一绝。
自从陛下来过之后,黄艳娘的生意越来越差,倒不是说南衙的商贾少了,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可是这两条腿的商贾,遍地都是。
只是坊间多传闻,黄艳娘不祥。
在神乐仙都跳楼之后,黄艳娘本来不打算在在这烟花世界徘徊,可是这李高全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黄艳娘划了一下琴弦,想了想开口唱起了《精忠旌》。
李高全对着雷俊泰开口说道:“这李贤,比陛下还狠,陛下做事,还讲究个愿赌服输,可是李贤呢?他就是个酷吏,稍微有点问题,他恨不得把全家都送到北衙去!”
李高全想要出去躲一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李贤实在是太狠了,尤其是这次抓捕博爱乡的耆老,那可是堡中堡的李家七耆老,被李贤如同烟熏耗子一样,给熏出来了。
那模样,实在是太惨了。
钱要朘剥的赚,命也不能丢,这就是李高全的想法。
“躲一躲也好。”雷俊泰也是深表赞同。
可,李高全可以出去躲一躲,他们这些掌柜的呢,根本躲不了。
李高全终于有点不耐烦了,黄艳娘唱的的确好听,值那个价钱,可是这精忠旌,他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总感觉一双怒威圆瞪的眼睛在盯着他一样。
“好了好了,不要再唱了。”李高全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便是。
雷俊泰认真的琢磨了下说道:“其实咱们也没做什么不是,按着劳动局的规定走,也不少赚,凭白给了那些个工头,也不省几个钱啊。”
“桐园这生意至少还能火个十几年,至少五六年内,没有桐园跟咱们竞争,桐树也要长几年才结果呢。”
“襄王殿下在贵州折腾的桐油顶多也就够官厂造船厂用,还不见得够用。”
雷俊泰是很认真的跟李高全建议,那些工头可不少要钱,这一来二去,其实能省几毛钱?
“诶,你这就不懂了。”李高全摆了摆手说道:“若是这些雇工们闹起来,他们也是找工头,找不到我们身上不是?即便是朝廷查,也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这些雇工们,今天要二倍、四倍日常所需的劳动报酬,明天还不得上房揭瓦去?”
“这省钱还省事,关键还是让穷民苦力们听话,这一石三鸟之事,为什么不干?”
“咱们可是赋税大户,那宝源局的通事,见了咱们都得客客气气的。”
雷俊泰抿了抿嘴唇,和朝廷对着干,就是和陛下对着干,和陛下对着干的下场,就是天地坛下那千余的人头,其中还包括了三个亲王。
李贤又是一个不顾名声的酷吏,这不跟捅马蜂窝一样吗?
最近的畸零女户的大案,也弄的雷俊泰心里没谱。
陛下又调了三万京军来到南衙,再加上驻扎在松江府的三万京军、宁波市舶司的三万京军、月港市舶司的三万京军。
南方地面上,光是陛下嫡系的京军,就超过了十万。
每三年轮换一次,这已经成为了常态,大明的军队越来越精锐,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已经开始有人说,撼岳家军难,撼朱家军亦难了。
当下的大明军的评价已经趋近于岳家军了。
岳家军是神武后军,可不是什么岳飞的私军,当年岳家军可没有整个大明这么大的地盘做后盾。
当初自称岳家军的是南宋小朝廷,南宋小朝廷的赵构还扣扣索索,拿不出钱粮,就给岳飞营田使,让岳飞自己想办法。
大明军的军纪严明,作战英勇,四处可见的英烈祠,更是让做了些错事的人,总是绕着英烈祠走。
陛下左手抓着刀子,右手拿着鱼竿,腚下是大明皇帝的宝座,脑子里还都是财经事务。
雷俊泰认为,陛下对财经事务的总结是鞭辟入里的。
陛下是对的。
第五百零三章 景泰年间的抄家法
雷俊泰觉得陛下是对的,所以他打算投效朝廷了,眼下松江造船厂急需人才,他已经去过了。
李高全看着雷俊泰的表情,斟酌了一番说道:“有千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
“若欲变千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几于绝,此天地间损益流通,不可转移之局也。”
他这段话的意思是:有一千个人的奢侈,则是一千万人的生机。
想要改变一千个人的奢侈,就必然使千万人的生机断绝,这是天地之间损益的流通,不是人力可以转移的局面了。
李高全的这个观点,让雷俊泰眉头紧皱。
李高全喝了口茶,香气四溢,笑着说道:“南京城码头上的洋货、皮货、绸缎、衣饰、金玉、珠宝、人参,秦淮河畔无数的戏园子、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
“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想要整顿尚奢之风,规劝僧道守戒律,其中就有一条禁止女子到寺中请愿,可是仅仅执行了一年,就废止了。”
“你可知为何?”
雷俊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李高全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因为文皇帝政令初下,女子不复去寺中请愿,整个南衙、浙江等地,游客寥寥,物议哗然,舆夫舟子肩挑之辈,无以为生,民皆哀怨。”
“数十万人无以为生,你让文皇帝这政令如何继续执行?”
“苏州知府胡文伯下令禁闭戏院,结果呢?”
“怨声载道。”
“苏州城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数十处,每日话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
“一旦令其改业,必令这数万人失业,最后变成游棍、乞丐、盗贼,祸害一方,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雷俊泰几乎都要被说服了,眼下应天府正在轰轰烈烈的对畸零女户的解救工作,雷俊泰几乎认为李贤李巡抚马上就要责令扬州瘦马、明妓暗娼改业了。
到时候会闹出怎么样的事儿来?
当然雷俊泰不知道李贤因为花瘘病的烈性传染客观事实,已经打消了责令瘦马、娼妓改业的想法。
在眼下的大明无法实现,反而带来更大的戕民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