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而经过了数日的统筹安排,从石景厂到煤市口,从德胜门到明皇陵的公路,终于开始破土动工。
在京师开始施工的时候,李燧向着南衙而去,柯潜顺着罗马使者来时的路,向陕西行都司而去。
而徐有贞已经赶到了遵义府,见到了在遵义府衙门,见到了襄王朱瞻墡。
朱瞻墡此时居然有几分瘦弱,大病初愈,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精神头格外的好。
“见过襄王。”徐有贞行礼。
朱瞻墡笑着说道:“无须多礼,徐御史一路车马劳顿,暂缓几日,今日设宴,为徐御史接风洗尘。”
“这日盼夜盼。终于把徐御史给盼来了。”
乌江的航道疏通对眼下贵州极为重要,无论是百姓还是商贾官吏,都是日夜悬切。
朱瞻墡可不是瞎说,治水这事,并不简单,杨俊领着京军将一些很容易疏浚的地方,弄好了,可是一些险滩,杨俊也是无能为力。
郭琰也把船厂给弄了起来,建了不少平底漕船,只待疏浚,云贵这片土地,就会焕发勃勃生机。
徐有贞打量了一下这遵义府府衙,只能用……破败两个字去形容。
徐有贞摆手说道:“今天见过襄王之后,我就去镇天洞看看,不歇了,都歇了九十多天了。”
在这个时代,赶路绝对不是歇息,但是徐有贞从河套至京师,再从京师到云贵,的确是闲了很久。
有点手痒。
朱瞻墡拿出一本题本递给了徐有贞说道:“潮砥、新滩、龚滩、滩漩塘滩、镇天洞、一子三滩等等断航险滩,已经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疏浚,虽然已经不再断航,但是依旧是水路不通。”
“有劳徐御史了。”
徐有贞笑着说道:“为大明效力,为陛下尽忠,何谈辛苦。”
徐有贞认真看着手中的题本,形势依旧非常严峻。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徐有贞也到过云南,而且是紧挨着麓川、缅甸宣慰司的金齿宣慰司。
那是天顺元年,徐有贞凭借着夺门之功,刚当上首辅没多久,就被卸磨杀驴,随后便贬到了金齿。
夺门之变,没有赢家。
第四百九十八章 重病初愈上前线,心中大仁安地方
夺门之变,没有赢家。
明代宗输了,以明代宗为首的朝臣们输了,夺门的投机者们,最后的下场都不太妙。
朱祁镇赢了吗?
朱祁镇也没赢。
朱祁镇复辟的年号是天顺,史学家用了八个字去概括,忠臣不忠,天顺不顺。
在夺门之变后,朱祁镇面对朝政,什么决定都做不了。
先后流放了徐有贞,杀死了石亨,逼反了他的大太监曹吉祥和曹钦,给朱祁镇开门的指挥使门达、逯杲都被坐罪。
甚至在土木堡之变的丧乱中,保住了朱祁镇性命的袁彬都被坐罪。
党争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从未平息。
这是忠臣不忠。
在天顺的八年时间里,一共发生了十八次人相食的大饥荒,朝中非议不断,钦天监许敦最终也没抗住,被坐罪抓到了左镇抚司。
景泰年间,小心安抚的苗、彝民,终于无法忍受戥头的残忍朘剥,在朝中权力空前混乱的情况下,爆发了云贵川湖广黔的苗、彝大起义。
这是天顺不顺。
外廷党祸盈天,民间起义不断,复辟之后的稽戾王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土木堡天变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徐有贞当初被流放到了云南,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金齿宣慰司留下了一些水利工程。
现在徐有贞一如历史上一样,再次来到了云南,不过这次,他到云贵是带着奇功牌来的,而且想要在云贵川黔再拿一块奇功牌。
徐有贞放下了手中的题本,感慨万千的说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不说二十万里水路的远景目标,即便是我们把这四万里水路疏浚。可以让商贾在冬春季把货物运到云贵来,在夏秋季把云贵的货物运抵南京、松江府……”
徐有贞停顿了下说道:“对南衙十四府是一件幸事,对云贵是一件幸事,对大明更是一件幸事,对商贾是一件幸事,对庶民百姓更是一件幸事。”
“于少保真的是国之柱石啊。”
云贵的路不好走,如果能够彻底打通水路,对西南地区的长治久安积极作用,利在千秋。
二十万里的水路的国之长策是于谦提出的,这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也是于谦在南衙的时候制定的。
为此陛下还专门为三皇子取名为朱见浚。
徐有贞一时间有些沉默,在他为了一点点景泰安民渠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于谦站的高度已经远远的超过了他。
农庄法从来不是一抓就灵,各地的主要矛盾各不相同,云贵川黔主要是交通矛盾,南衙是劳资矛盾,而陕西、山西是地狭人众的矛盾。
于谦在陛下刚到达他不太忠诚的南衙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各地的主要矛盾各有不同。
“那是,要不是于少保呢?”朱瞻墡笑容满面的说道。
徐有贞想了想说道:“殿下,徐某得去治水了,这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走两步,我得到险滩亲自看看,这乌江到重庆府的疏浚,交给我吧。”
“多久?”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
徐有贞离开的步伐为之一顿,想了许久说道:“五年吧。”
朱瞻墡摇头说道:“太久了。”
“很快了。”徐有贞眉头紧皱的说道。
朱瞻墡平静的说道:“顶多给你三年的时间,等不了五年了。”
“嗯,我知道了。”徐有贞点头离开了遵义府的府衙,骑了一匹快马直奔镇天洞而去。
不是襄王朱瞻墡等不了五年的时间,是云贵地区的百姓,等不了三年的时间。
罗炳忠挽了挽衣袖说道:“不是说这徐有贞是稽戾王的鹰犬吗?我看他为陛下尽忠也是丝毫不惜力,这刚到,连接风宴都不吃。”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伸出了一根手指摇动着说道:“这你就不懂了。”
“哦?怎么讲?”罗炳忠眉头轻挑的问道。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天下熙熙攘攘,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其他都靠边站,说到底,这天底下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最可靠的也是人心。”
罗炳忠眼神闪烁的说道:“嘿,殿下,您介个都把咱绕糊涂了。”
朱瞻墡想了想,负手而立说道:“孤举个例子你就懂了。”
“我们且不论这徐有贞,就说说孤。”
“罗长史啊,孤劝降黄龙、韦保叛乱,保住了八千叛军,你怎么看?”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真乃是重病初愈上前线,心中大仁安地方啊!”
罗炳忠这可不是说胡话,他可是看着朱瞻墡一点点的瘦了下来,从大胖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重病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罗炳忠看着襄王的样子,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他甚至都写好了讣告,就等襄王咽气了。
这一个月,襄王忽冷忽热,呕吐不止,甚至颈部、腋下、胸壁、腹股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肿大,在床上不得动弹,烧起了好几个时辰下不去,下去了好几个时辰体温起不来。
这猛地瘦下来像毛毛虫一样的肥胖纹都出现了。
可是这病刚刚好了些,朱瞻墡就从贵阳府火速赶到了遵义府,甚至到遵义府的时候,朱瞻墡依旧是卧床的状态,但是依旧撑着身子,完成了和叛军的谈判。
罗炳忠的这句赞叹,是真心实意的。
“屁精。”朱瞻墡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这么想,可是有些人不这么想啊。”
“有人这襄王人在贵阳,劝降了八千军,还把他们保了下来,这是要做什么?私蓄军士,这是要造反啊!”
罗炳忠瞪大了眼睛,他是亲眼看到朱瞻墡什么模样来到的遵义府,又是何等模样主持了劝降工作。
他手抖了几下,呆滞的说道:“不能够啊,连臣都不敢这么想啊!”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说道:“可是有的是人,是这么想!”
“当初文皇帝起兵的时候,只有八百军,这可是八千军,云贵地区天高皇帝远啊。”
“你信不信这朝中有人会用这个法子弹劾孤?”
“信。”罗炳忠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木然的点头说道。
他只当襄王又立功了,可是听襄王这么一分析,他背上的汗就是蹭蹭的往外冒。
朝中那群风宪言官的联想能力,是十分丰富的。
朱瞻墡拍了拍罗炳忠的胳膊说道:“他们弹劾孤,就是以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弹劾孤。”
“但是孤不怕,孤还是到了遵义府,孤还是去劝降了,甚至还上书请求陛下宽宥,仿南衙旧事处以五年苦役,入官厂做工。”
“陛下准了,这就是孤所说的最可靠的也是人心,因为孤信陛下,也因为陛下信孤。”
“为上者,绝对不可考验人心,因为人心是担不起考验的。”
罗炳忠反复咬文嚼字了一番,不得不感慨万千的说道:“殿下高见。”
这真的是高见,看似矛盾,但其实这人心二字,就是如此,不可靠却极为的可靠。
陛下每次都是明牌钓鱼,其实看似次次空军,惹人笑柄,但何尝不是不去考验人心呢?
朱瞻墡笑呵呵的说道:“再说回这徐有贞,何必论他徐有贞的心呢?”
“看他干什么便是了,他现在的所有荣誉、名望、地位,这一切,都是陛下赐给他的,陛下自然也可以收回去。”
“而且这老徐啊,啧啧,你看看他那个样儿,估计对这些东西也不在意了。”
“估计在河套地区修渠把脑子修通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有我到无我了。”
“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了。”
无我是一种坚定的人生状态,是几经周折,几多磨难,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且为着自己的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罗炳忠看着徐有贞的策马而去的背影问道。
“我哪知道?”朱瞻墡摇头说道。
罗炳忠笑着说道:“害,殿下也不知道啊,搁这说半天。”
朱瞻墡无不感慨的说道:“孤以为,徐有贞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求的是心安吧。”
“或许。”罗炳忠附和的说了一句,随后面色有点为难的拿出了邸报说道:“殿下,这次咱又没上头条,陛下又讲了个故事。”
朱瞻墡拿起了那份邸报,面色阴晴不定,这都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搞了个是我、有我、无我的人生三境,被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大明与番夷的故事给挤了。
当时正在打舟山海战,乃是大明海外弃民是否是大明人的重要思辨。
朱瞻墡忍了,嘴炮为国事让路,理所应当。
第二次他搞了个利柄轻重论,是被明公们的万言书给挤了。
那是一次大规模的政治思辨,对过往的政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复盘,保留了一些政策,革除了一些弊政,又有许多新政。
朱瞻墡忍了,理论为政策改革让路,理所应当。
第三次他弄了个实践报告,供给侧改革廪盈仓的方案,将理论和思考结合实践,将常平仓从米粱推广到了万物,在保证民间的积极性的前提下,形成对民间的控制,取得朝廷的议价权。
朱瞻墡这次不想忍了!
但是他思前想后还是忍了,陛下的故事挤了他的头条,他敢说什么?
朱瞻墡心情郁结的说道:“劝天下百官对百姓好一点,那是劝出来的吗?那是杀出来的!”
“拳头砸的越重,他们就越老实!”
“陛下前面有考成法,又抓着刀子,苦口婆心的说一千句,有杀十人来的直接吗?”
“做不好就换人,瞎捣乱就杀人,多简单的事儿啊。”
罗炳忠认真的问道:“殿下,冒昧的说一句,陛下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吵!架!是!吧!”朱瞻墡一甩袖子,怒目圆瞪的说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没,我可吵不过殿下。”
“吵不过吗?”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了一个疑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