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看到了兴安的动作,又认真的研读了一下朱祁钰的敕喻,面色时而涨红,时而煞白。
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很短的敕喻,于谦才看完它,他看了看周围无人,便知道今天这番谈话,干系甚大,可能会影响到以后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国体根本。
但是为人臣,有些话,必须要说。
但是说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些说话技巧的。
于谦开始了正式的君臣奏对,他立刻说道:“陛下可知秦何以灭六国乎?”
朱祁钰点头说道:“商君废井田、开阡陌封疆,教民耕战,而赋税平,秦得以二十级军功爵横扫天下。”
商鞅废掉了奴隶主们的阡陌封疆,废除了井田制,将土地分给了百姓,奋六世之余烈,最终让秦国变成了最强大的国家,最后东出崤关,定鼎天下。
于谦深吸了气,感情陛下知道秦国为何强盛啊。
他点头说道:“然也。”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可知王莽其人?”
朱祁钰也猜到了于谦会有一问,他不假思索的说道:“王莽始起外戚,受孺子婴禅,继皇帝位,为新朝皇帝。”
“他托古改制,更天下田为王田,奴婢改为私属,设置盐、铁、酒、钱专营,山林川泽皆为王业。”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尽然知晓啊。”
“史书有言,其篡汉滔天,行骄夏癸,虐烈商辛。伪稽黄、虞,缪称典文,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百王之极,究其奸昏。”
夏癸,就是夏朝末代君主暴君桀,商辛,就是商朝末代君主商纣王,因为号帝辛,而被人叫做商辛。
这段意思大概是说,贼臣王莽,篡夺汉位罪恶滔天,行事骄纵如夏桀,暴虐与商纣无异。
却诡字称恢复黄帝、舜时的古制,妄称之为经典文章,激起民众怨恨苍天震怒,罪大恶极必遭诛杀。
百王之中,最为奸佞昏聩者。
朱祁钰知道于谦虽然在论史,但却句句都在劝谏。
于谦在提醒朱祁钰他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确切的说也是篡来的。
原来的皇帝毕竟还活着呢,虽然在敌营之中。
如果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定会激怒无数人,最后变成王莽一样的人物,人人得而诛之,最后史书还有留下污名。
朱祁钰面色涨红,但还是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平静了下来,问道:“于尚书,以为此策不妥?”
于谦长揖在地,郎声的说道:“臣,并不觉陛下之策不妥。臣只是想说,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咳咳。”
“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此策不成,又该如何收场呢?”
于谦害怕京城那些个缙绅、富商、巨贾、明公,逼逼赖赖吗?
他敢在大明皇帝北狩的时候,另立新君、公然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自然是不怕闲言碎语的。
京师之战一役过后,京城二十二万京营,皆为其麾下之军士。
说句不好听的,眼下,若是于谦想当曹操,只需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缓缓图之便是。
辅国?乃摄也!
做到摄政,也不在话下。
就连徐有贞这个明面上的政敌,带着都察院和给事中们,连章弹劾,有用吗?
没有任何用。
于谦现在是公德无垢,私德无亏,比王莽受禅之前,还要王莽!
但,此时于谦依旧是在辅国,而非摄国。
他知道朱祁钰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是操之过急,恐有大患,甚至可能动摇大明之国本,导致大明动荡不安。
于谦长揖在地良久,才郑重的说道:“陛下之敕喻,臣收好了,陛下要做什么,臣清楚了。”
“还是就让臣来做吧。”
“若是酿成大难,介时陛下将臣推至午门外斩首示众,便是。”
清君侧,又一种游戏规则。
天怒人怨的时候,将奸臣砍了,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比如但年削藩的晁错,不就是被推了出去砍了脑袋?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就是找于谦商议朝政,他并不完全确定自己的政策是否适用于大明,尤其是一些后世借鉴来的经验,他才找来于谦商议。
他完全没有让于谦当白手套的意思,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准备这么做,并没有打算让于谦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朗声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此策若成,则天下颓势尽可尽褪,臣会用尽全力,做成此事。”
“若真得是无法推行,那还有陛下出面,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正道。”
于谦的意思是,让陛下做最后的政治托底,防止事情恶化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第七十六章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勋宗!
朱祁钰总是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他就喜欢在王恭厂待着。
兴安也是有奇思妙想的,兴安十分郑重的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
“陛下,臣嘱咐兵仗局打造了三副牌子,还请陛下过目。”兴安有些忐忑的说道。
打完京师保卫战了,那么京营的指挥权,就应该收回了,看于谦的意思,也没有一直把持的想法。
那作为皇帝的内侍,他就要竭尽所能,让陛下把军权收回来,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的内侍,却一直帮不上忙。
镇守太监虽然可以帮着大明皇帝看着边军,但是京营呢?
兴安也想为陛下分忧,但是分忧怎么分呢?
他也是绞尽脑汁了。
“这是什么?”朱祁钰来了兴趣,掀开了红布,下面三个檀木盒子,还有阵阵的木香,在环绕。
朱祁钰打开了三个盒子,啧啧称奇。
居然是类似于勋章之物,直径约为三寸,圆形,金银铜三色牌,正面是两条四爪金龙,环抱日月。
背面面写着:「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在正中下面写着:功赏给牌。
勋、勋、勋……勋章?
这一句是于谦在阵前喊出口号,就像是老秦人喜欢喊大风、苏联人喜欢喊乌拉一样,算是提振士气的一种手段。
兴安颇为忐忑的说道:“这鎏金牌,乃是奇功牌,凡是战阵之中挺声先行,突入阵中斩将夺旗者,方可赏。”
朱祁钰拿起了鎏金牌,兴安是个省钱的人,鎏金费不了多少钱。
他看着这明晃晃的鎏金牌,越看越是喜欢,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这牌既然呈上来了,那名单呢?司礼监认为京师之战,谁能拿这奇功赏?”
兴安恭敬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锦衣卫缇骑一十三骑,阵中夺旗,当得此赏!”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彰义门外、德胜门外、西直门外,下马陷阵杀敌,死不旋踵,当得此赏!”
“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安边有方、驰援有力,逼退瓦剌大军,瓦剌进犯之敌不得不退,也当得此赏!”
朱祁钰连连点头,兴安这份名单,的确有点大明皇帝近侍那味儿了,不该出现的字眼,一个没有。
朱祁钰讨厌的家伙一个都没在上面。
“于尚书呢?”朱祁钰忽然问道:“于尚书可是此战总督军务之人,怎么可以漏掉于尚书呢。”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陛下已经打算擢了他少保之尊贵,臣这小打小闹的,不上台面啊。”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这个想法,相当危险啊。”
兴安是皇帝的内侍,他的效忠对象是大明皇帝,他要做的是让大明皇帝笼络军心。
“臣惶恐。”兴安咂嘴,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希望君臣相隙的场面在京师之战后出现。
“给于尚书也来一块,不得厚此薄彼,若是打造困难,就把朕这块给于尚书就是。”阵中夺旗的一十三骑,朱祁钰也在其中。
他自然也有奇功牌,但是皇帝带功赏牌,总有点……勋宗那味儿了。
亡国之君的味儿,太对了。
不成自己还是不要带了。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还没造呢,这不是面呈陛下,陛下定夺之后,再制牌便是。”
“还没造呀!好啊。”朱祁钰拿着那块鎏金牌,这不加个别针上去?
他点头说道:“去内承运库取点黄金来,弄成纯金的,鎏金的太寒碜人了。”
“一共没几块啊,这钱省的不是地方,换纯金的。”
老财主突出一个财大气粗,颁给功臣的功赏牌,怎么可以寒酸呢?
“额……臣领旨。”兴安眨了眨眼,领命说道。
“这银牌又有什么说法呢?”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块,这块明显就很重,显然是纯银制作的。
兴安赶忙说道:“此乃头功牌,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臣以为也当得此赏。”
“京营二十二万军,力战而亡者约有三万之众,臣以为当得此赏。”
“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兴安这家伙,有点想法咧。
兴安指着第三块牌子说道:“这铜牌则是齐力牌,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京师一些文官,比如金尚书俞尚书等人,就守在九门之上,也可得此赏。”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自己的太监都干点什么,给皇帝查漏补缺。
朱祁镇的太监做点什么,郭敬向瓦剌人走私钢羽火器,出卖大明情报,专横擅权。
这就是差距啊……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奇功、头功、齐力三牌,颇为犹豫了良久,才说道:“你这个很好,朕甚是欣慰。”
“但是鹞儿岭、鸡鸣山、土木堡,我大明将士也是奋死而战,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家人一块头功牌呢?”
兴安一听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不可。”
他弄这三块牌子,是为了让陛下笼络军心,掌控京营,朱祁镇越是不得人心,他兴安的主子朱祁钰的皇位就越加的稳固。
土木堡是大明之痛!
痛彻心扉!
正因为它痛,所以朱祁镇哪怕是回来,也只是太上皇而已!
土木堡的确是英灵,但是也没有奖赏的理由。
战败了就是战败了,是不能封赏的。
“朕知道了,就按制打造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道理,他自然采纳其谏言。
兴安长长松了口气说道:“臣领旨。”
“几时能做好?”朱祁钰问到了工期,时间太久,效果就差了,最好不要留到过年。
兴安赶忙说道:“过年之前,都可以做好。”
“好。”
朱祁钰对于授勋是极为看重的,他立刻亲自到了兵仗局的工坊里,对模型进行了一番修改,两条龙盘旋,更加威武。
他在「功赏给牌」这四个字上,写上了人人如龙四个字,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他作为大明皇帝,赐给京营的功赏牌,当然可以要用纯金的了,大明皇帝不小气,尤其是在京营实力恢复时期。
“兴安,此为常例,若是以后有功之人,皆照此画册授勋。”朱祁钰对于兴安的这个点子,非常满意。
这只是单纯的表彰,并没有特权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