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五人墓抗税之后,大明的黄衣使者,便再也出不得京师半步了。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笑着说道:“这些人,总是能整出些新花样来,博朕一笑。”
兴安疑惑的说道:“陛下,要不要派几名缇骑去保护下李宾言,或者下旨招其回京,正好陈镒陈总宪,想去南衙督办秋闱大事,这换一下,省的李巡抚遭了灾殃。”
兴安是真的为了李宾言好,李宾言许久没有入京叙职了,正好借着这次的抄家破户,押解赵明瑞、奸商等案犯入京为由回京。
第一,可以入京面圣,面对面的说说清楚,李宾言圣眷正隆不假,但是圣眷这东西,许久不面圣,很容易就失去了。
第二,暂避锋芒,这次的动静极大,一下子抓了近万人之多,其中斩首之人居然千余,实在是大案要案。
南衙风力极为强悍,兴安怕李宾言顶不住,陈镒正好一直想去南衙,这不是正好?
第三,自然是让李宾言休息休息,李宾言从景泰二年初出京巡抚山东,至今就回京一次,一直在忙忙碌碌,不仅忙而且危险,再强悍的人,也有疲劳的时候,正好回京休息几个月。
一举三得。
保护性召回京师,保护性的暂时休息。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主意很好,但是李宾言他自己,不乐意啊。”
“他为啥不乐意?”兴安疑惑的说道:“功赏牌?这次舟山海战,他的确可以有一枚功赏牌,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
案子结束,回京升官,为什么不愿意?
“他为他自己个儿。”朱祁钰点了点奏疏,笑着说道:“朕也管不住他的,当然朕下旨他自然会回来,但是既然愿意,那就让他做,随他去吧。”
朱祁钰拿起了岳谦三人奏疏,看了两眼,就是眉毛直跳,他无奈的说道:“三皇子他外公,怎么这么能折腾啊,现在人在琉球王国当座上宾。”
唐云燕对这个爱好冒险的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是被唐云燕知道,又少不了枕头风。
“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人,干的不错,朕很欣慰。”朱祁钰非常满意三个人的万里追魂索命。
“至于琉球国请求大明给官给兵之事,你去请胡尚书来一趟。”
兴安匆匆而去,还没出门,就看到了胡濙走进了京师讲武堂的院子,已经行至聚贤阁门前。
“赶巧,陛下寻胡尚书问一些事。”兴安迎了上去笑着说道。
胡濙上楼时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到了二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胡尚书看一看,琉球来的奏疏。”
胡濙带上了老花镜,看了许久说道:“陛下,岳谦等三人厉害。”
“琉球国请官请兵,这件事胡尚书怎么看?”朱祁钰有点拿不定主意的说道。
“开疆之功,琉球国王所请,乃是为琉球百姓所请,臣以为善。”胡濙先对这件事发表了他的看法,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不能操之过急。”
“臣以为先派吏员前往,然后给官给兵,最后再郡县琉球,正如当初郡县交趾一样。”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先派使臣前往,了解周详详情之后,再做打算。”
“胡尚书真是老成谋国。”
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臣惶恐。”
“当初永乐年间郡县交趾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臣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一切皆可祖宗之法,胡濙的意思很明确,什么不征之国?
安南不是不征之国吗?后来不是照样征了吗?还把交趾郡县化了。
时代在变,祖宗之法不是墨守成规,而是领悟其精神,适应当下的情况,对政策进行调整。
多离谱的事儿,列祖列宗都干过了,陛下大胆做,礼部这边已经撒完水了,陛下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始洗地了。
朱祁钰又拿出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胡濙。
胡濙看到半截,脸色变得通红,吹胡子瞪眼愤怒的喊道:“三倍利,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陛下,他们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胡濙这张嘴多能说啊,能让胡濙词穷,可见这件事让他多么的愤怒。
能让胡濙如此愤怒,自然是他看到了大明军队在犒赏三军之时,使用腐烂猪肉,最终死了三百余人。
打完舟山海战还没死三百人呢!这吃了犒劳,结果一命呜呼,这已经过了胡濙能够忍耐的底线了。
“该死!该死!陛下,连坐吧!”
“不族诛几家,如何彰显天威!”
胡濙气的脸都红了,能让礼部说出连坐两个字,可见胡濙多么的愤怒。
胡濙拍着手中的奏疏,余怒未消的说道:“平江靖海,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海贸民生?他们可倒好,不干活,还拖后腿?!简直是岂有此理!”
朱祁钰示意兴安去泡杯茶,无奈的说道:“朕之前就有预料到这种事,专门下旨让李宾言去教谕商总,莫要自误,莫要自误,他们是怎么做的?”
“唉。”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这必需得杀,否则兵部都要连章上奏的,打了胜仗的庆功宴上死了三百人,这要是不处罚,日后谁还当兵?”
之前郝仁案,喜事丧办,这次庆功宴,又喜事丧办。
虽然这次涉及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一次就要斩上千人之多,但是不杀不行。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朕没说不杀,查补清楚之后,不冤枉好人,但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南衙风力,胡尚书以为李巡抚能抗得住吗?”朱祁钰还是很爱惜人的,李宾言那个憨直性子,别到时候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笑着说道:“臣以为李巡抚既然敢做,那肯定是有所准备,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
“让他试试看呗,反正有陛下在,事情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忽然疑惑的对着兴安问道:“于少保最近在忙什么呢?”
第四百一十五章 父慈子孝,兵戎相见
“臣也不太清楚。”兴安无奈的说道。
于谦的事,不在司礼监的职权范围之内,一直很有分寸的兴安,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于谦的所作所为。
有些东西是兴安不太能碰的,比如监视于谦,或者打听于谦在做什么。
陛下并没有授予他这个权力,在当初安排九重堂的防卫的时候,陛下从京营中挑选了二百铁林军,而不是从锦衣卫。
陛下是一个很明确的人,并不需要猜度。
比如陛下就下令让他杀掉金英、曹吉祥这些内宦,完全换掉慈宁宫的内宦,上下监视稽王府等等。
陛下的命令总是十分明确的,比如治好稽王世子的疾病,不要让太医院误判。
陛下很少端着架子,玩圣心难度那一套。
所以,兴安并不监视于谦,无论是朱祁钰、兴安、卢忠,还是朝中的大臣,也决计不会相信,于谦会做出什么违背大明利益之事,比如谋反。
这一点上,没有人会怀疑。
“胡尚书知道于谦在做什么吗?”朱祁钰换了个人问。
胡濙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耳目众多,若是于谦要办什么大事,那肯定会和胡濙沟通一番。
但是胡濙摇头说道:“臣也不清楚于少保最近在做什么。”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让于少保来回答一下吧。”
这就是朱祁钰的做法,既然好奇,那直接叫来问问便是。
于谦人在讲武堂,虽然没有在聚贤阁,但是他是祭酒,最近他除了讲武堂诸事以外,的确做了不少的事儿。
兴安疑惑的说道:“于少保,最近很少和陛下下棋,是在忙些什么?不是咱家要问的,是陛下要问的。”
于谦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就跟着大珰走一趟吧。”
他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卷画,笑着说道:“走吧。”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行礼,满是笑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
于谦也没等朱祁钰发问,而是将手中几卷画递给了陛下,笑着说道:“臣最近在研究西域。”
在中原王朝的广泛意义中,西域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出了嘉峪关就是西域,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两次尝试打出去,但是拉力太小,阻力太大,最终没有开拓成功。
胡濙看着那副堪舆图,叹息的说道:“祖宗设立河西,疆域抵沙州、哈密。”
“正统四年十月起,嘉峪关外的关西七卫就是仇杀不断,最终沙洲卫内迁,大明疆域再无西进之能了。”
于谦最近一直在忙活着瓦剌人西进的事儿,他画了的第一幅堪舆图就是察合台汗国。
而胡濙说的是大明在西北地区统治力的下降标志。
正统四年十月,沙洲卫内迁,大明失去了对嘉峪关以西七卫的控制力,这种失去是将洪武、永乐年间所有的努力化为了泡影。
关西七卫是永乐年间设立在西域的钉子,当时的意图很明显,一旦西域有变,时机成熟,就要西进,但是西进的拉力太小了。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感慨的说道:“洪武、永乐中,因其土酋内附立以为卫,其地处吾近边,薄于北部,不可概以外国视之。”
“这是正统五年,英国公张辅听闻关西七卫内迁时,告诉稽戾王的原话,不能以外国视之,应当想办法找回哈密七卫的统治。”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稽戾王怎么说?”
胡濙摇头无奈的说道:“没有,臣的意思是稽戾王留中不发了。”
“关西七卫的仇杀,其实也是大明故意为之。当初永乐年间大明册封忠顺、忠义二王并封关西,就是为了让他们仇杀,无力扰边。”
洪武年间打掉了北元的帝王世袭,永乐年间朱棣利用北元诸部在军事、文化、经济、部族等领域的矛盾,将其一分为三,分为了鞑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族。
这种分法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共伐大明。
在关西设置七卫,并封二王,同样是如此原因。
朱棣册封了忠顺、忠义王爵,让他们窝里斗,只要斗起来,大明就可以做裁判,做裁判的主要干预手段,就是关西七卫的军事实力。
只要斗起来,他们就没力气扰边。
但是正统四年,最后一个关西卫所内迁,标志着大明再无力去做裁判了。
但是面对失控的关西,稽戾王朱祁镇选择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种关门过自己小日子的做法,让朱祁钰眉头紧皱。
胡濙每次说到正统年间,就是愁眉苦脸、眉头紧锁、唉声叹气,没办法,他不习惯那样的大明朝。
他在永乐年间四处做巡抚,他心里有对比。
胡濙无奈的说道:“正统五年,杨士奇上奏曰,朝廷树立之恩,于先世甚厚,背德不祥,慎毋为人所诳惑也。然竟不悛益通虏,拘留汉人,因而转卖者甚众,使者复暴横至殴死,护行军校边,臣请绝其贡,诏曲贷之。”
这是一道很奇怪的奏疏,事情发生的背景,和关西七卫有莫大的关系。
关系七卫内迁之后,忠顺王也好,忠义王也罢,他们发财的目标立刻瞄准了大明人。
忠顺王和忠义王在不同程度上开始通虏,和瓦剌人眉来眼去。
哈密二王,开始拘捕出关做买卖和生活的汉民,用绳索串成一个长串的贩卖,如果要入厕,就解开手,所以上厕所在北方一些地区也叫解手。
而且大明派去的使者,被打死了。
杨士奇给出的处理意见是:断贡,断了忠顺王和忠义王的朝贡!
十年前的事儿了,杨士奇坟头的树都已经枯了。
胡濙继续说道:“正统八年,瓦剌攻打哈密,破城,虏走了忠顺王、王母、王妃等人。”
“忠顺王向大明朝廷告状,稽戾王遣使至瓦剌申饬,瓦剌奴酋也先释放了忠顺王,但是并没有放走王母。”
“正统十年,瓦剌再攻哈密,第二次俘虏了忠顺王、王妃等人,瓦剌狼子野心啊,他在试探大明朝的反应。”
“第二次再次遣使申饬的时候,也先就不再释放忠顺王,一直在瓦剌住着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品味了半天,疑惑的说道:“唱双簧?”
胡濙点头说道:“唱双簧。”
“因为奴酋也先,其实是忠顺王哈力锁鲁檀的亲舅舅,哈利锁鲁檀的母亲,是也先的亲姐姐。”
“自从正统四年,上一任忠顺王死后,就一直是也先的姐姐摄政了。”
忽悠大明朝,试探大明对外政策,反复在作死的边缘横跳,看大明的反应,没有反应就更进一步。
朱祁钰差点被气笑了,他并不知道也先和忠顺王的亲戚关系,更不知道也先姐姐摄政之事,本能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再之后就是土木堡之变了。”胡濙停止了讲解正统年间大明是如何失去关西七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