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341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笑着说道:“大海那么宽广,还没他们一片沉海的地方吗?”

当然有。

入土为安是一种习俗,如果被沉海,在眼下大明朝的风气中,连灵魂也会在大海之中,永世沉浮。

于谦松了口气,宽仁和宽纵之间,只有一字之差。

显然陛下会宽宥一些,之前在大明手脚无法触及到海洋之时的罪恶,但是大奸大恶之徒,依旧躲不开沉海的命运。

石亨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要不臣带武奋营前往密州市舶司,配合松江市舶司之事?”

“就是臣不去,也让石彪去一趟吧,朱永也十分善战。”

石亨当然知道军事失败的恶果,在当下的大明,军事失败,只有死亡。

若是战败,陛下也要承受相当大的代价,这不是石亨想要看到的,所以他准备亲自前往。

朱祁钰摇头说道:“完全不必,唐兴、陶瑾、任礼等人,也不是糊涂虫,既然敢做,自然是有定策,让他们自己做便是了。”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刚从南衙归来,应当充分休憩,疲军再战,是石亨的特点,但是穷耗兵力,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

于谦笑着说道:“舟山倭寇无得胜的可能,即便是短暂的一时胜利,暂退大明兵锋,那也无碍,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二十次。”

“舟山那么近。”

石亨点头,的确有这个道理,他笑着说道:“那臣也歇一歇。”

朱祁钰想到了李贤上奏的内容说道:“景泰五年,新科取士,要加五十人,这五十人李贤上奏说,日后设为恩科。”

“胡尚书?”

礼部管科举大事,胡濙摇头说道:“李巡抚真的是一点都不怕啊。”

李贤在南直隶的招数,真的很损。

胡濙是陛下做啥他洗地,李贤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推动大明进程,李贤的名声必然比胡濙还要差。

不过李贤自己也说了,他还有什么名声呢?

“倒是无碍,不过是二桃杀三士耳。”胡濙倒是不觉得这事难洗地。

春秋时,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景公的臣子,勇武骄横。

齐相晏婴,想要除去这三人,便请景公将两个桃子赐予他们,让其论功取桃,结果三人都弃桃自杀。

李贤做的事儿,和二桃杀三士几无区别,不过是化而用之。

典故还是有的,但是,的确是阴损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如此这般了,以各省的考成法为准吧。”

即便是恩科,也要规矩,那么这个规矩就是考成法。

大明最近在清田厘丁,哪个地方做得好,哪个地方就更加忠诚一些,这些恩科进士的名额,就可以多一点。

忠诚的确是不可衡量,但是考成法的KPI却可以衡量。

于谦和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舟山海事议政结束之后,于谦等人告退。

“皇叔现在到哪了?”朱祁钰问到了朱瞻墡的事儿,去贵州可以用天长路远魂飞苦去形容。

若是朱瞻墡称病或者以身体不适停留某处,请求回襄王府,朱祁钰也会应允。

不想做事,愿意混吃等死,朱祁钰也不迫害他了。

“已经到重庆府了,算算日子,应该到遵义府了。”兴安翻动了下文书,俯首说道。

朱祁钰笑着问道:“没上封奏疏埋怨一下,或者说假装生病什么的?”

“未曾。”兴安摇头。

其实朱瞻墡完全可以肆意一点,毕竟至德在身,陛下还赏了一枚奇功牌给朱瞻墡,他完全可以耍个无赖,回襄王府去。

但是自始至终,朱瞻墡都未曾上奏,而是直接去了。

“他不是蛮擅长装病的吗?倒是稀奇了。”朱祁钰倒是颇为意外的说道。

兴安笑着摇头,毕竟是监国,而且是第三次监国了,能不监国就不监国,装病也是无奈。

“奇功牌送去了吗?”朱祁钰问起了牌子的事儿,答应给朱瞻墡奇功牌,那自然要给。

兴安看着会同馆送来的奏疏,拿了出来,递给了陛下说道:“送去了,有殿下的印绶。”

“嗯,很好,希望皇叔不辜负朕的期望。”朱祁钰看向了西南方向。

想要征伐麓川,首先得治理好了贵州,最后才能打麓川征交趾。

只有打下交趾的时候,朱祁钰才敢说自己不负列祖列宗之期望,大明海权再次辉煌。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深吸了口气。

而此时的朱瞻墡还未到遵义府,他刚走到了海龙屯,花了半个多时辰,爬上了龙岩山的山顶,看着来时的路,深吸了口气说道:“登高眺远,望尽来时天涯路。”

罗炳忠递过去一个铁质的水壶笑着说道:“殿下好雅兴。”

第三百九十六章 是我、有我、无我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一直挂在胸前的金光闪闪的功赏牌,就是挠头,自从天使送来了奇功牌之后,朱瞻墡就一直挂着。

他也懂了,什么叫做爱不释手。

罗炳忠很羡慕,他只有一块齐力牌,铜的。

但是朱瞻墡在陛下出京平叛,安定了北方政务,保障后方粮草供给这些事上,完全没有掉链子,的确当得奇功牌。

朱瞻墡也是大明唯一被授予奇功牌的宗室子弟。

朱瞻墡很喜欢这枚牌子,去哪里都带着它,若是有什么事儿就会挂到胸前。

朱瞻墡紧了紧身上大氅,海龙屯上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已经人去楼空,凭多几分萧索。

而朱瞻墡却在上到了绣花楼之上,这里是最高处,可登高望远,看云卷云舒。

天气依旧有些寒气,风一吹,则是山雾蒙蒙。

朱瞻墡站在绣花楼的楼顶,看着山中万物复苏,笑着说道:“人生自古,从最初之时,看山是山,看物是物,便是我之境界,此一境。”

罗炳忠一愣,笑着问道:“怎么殿下最近研读禅学了?”

朱瞻墡却满是笑意的说道:“王爷就不能研读下禅学了吗?难道在罗长史眼里,孤就是整日里乐舞不断?”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那自然不是。”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叹息的说道:“当初孤刚至襄阳就藩,心神不宁,无处安放,便求到了这等禅学之上。”

“看山是山,看物是物,却是不知命数,孤独而不知前路几何。”

罗炳忠则是笑着说道:“绍圣四年,秦观因为党争被贬,行至郴州,也是心生不宁,无处安放,咏出千古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昔日昔时,殿下昔日昔时,心境却是如此的相似,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无处安放。”

朱瞻墡下了绣花楼,山中雾气朦胧,天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昏黄。

夕阳西下,只听见那杜鹃催归。

朱瞻墡笑着说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孤在襄阳依旧是迷茫,但是藩禁在,整日乐舞取乐,人生倒是肆意,可是肆意之后,又有何用?”

“直到被叛军逼迫的时候,孤才明白那句,看山不是山,看物不是物,那段时间,孤思考的最多的无外乎,孤是谁,孤在哪,孤去往何方。”

“是为人生第二境,有我之境。”

聊到这里的时候,朱瞻墡的面色有点痛苦,那段迷茫的时间,困扰着朱瞻墡。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自然是殿下,殿下是大明的嫡亲王,殿下是知天命,有三让而不就至德在身的嫡亲王。”

罗炳忠回答的非常巧妙,完美的回答了朱瞻墡的问题,朱瞻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大明册封的襄王,是知天命至德的嫡亲王。

这都是朱瞻墡。

显然在朱瞻墡还迷茫的时候,罗炳忠早就看清楚了他到底是什么。

旁观者清,罗炳忠观察了朱瞻墡许久,早就将他总结的十分到位了。

朱瞻墡眉头轻挑说道:“孤也是最近才明白,孤是谁的事儿,你倒好,居然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孤。”

“殿下也没问啊。”罗炳忠看着天边的云彩。

朱瞻墡嗤笑道:“孤不问你就不说吗?”

“殿下不问,臣自然不说。”罗炳忠毫不犹豫的说道。

朱瞻墡显然辩不过罗炳忠,虽然这家伙老是说殿下高见,但其实最明白的还是罗炳忠。

朱瞻墡一甩袖子负手而立,无奈的说道:“白马非马的诡辩!你们这些读书人,尤其擅长这个!”

“其实有我这一境界的人,雾非雾,花非花,陋室不陋,白马非马,是最容易迷茫的人,也是最容易犯错的人,最容易被外邪所惑之时。”

“看似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但其实却没有下定决心去追寻,反反复复,抓心挠肺,所求不得,便心头犯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对?”

罗炳忠点头说道:“是呀,北宋末年的奸臣蔡京,在年少时,何尝不是刚正之人?蔡京为翰林学士兼侍读、修国史。文及甫一案出现,不畏文家权势。”

“可是几经沉浮,最终变成了祸国殃民大奸大恶之徒。”

文及甫的爹是文彦博。

文彦博的最大名言就是: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宋神宗召集两府宰执,总论庆州叛军之事,最后讨论到了是否应该执行新法之事上。

宋神宗想变法,怒喷文彦博,对变法反对声浪最大的不就是你们士大夫吗?百姓们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文彦博直接说:官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百姓。

文彦博怼的宋神宗哑口无言。

在大宋朝如此顶撞皇帝是什么下场?

宋神宗给文彦博封了太尉出判大名府,文彦博一直活到了九十二岁善终了。

文彦博为何如此狷狂?

因为文彦博家里世代做官,是带宋的文脉之一,直面顶撞皇帝,而且如此大逆之言,皇帝只能给太尉,让他出京去了。

与士大夫治天下,与百姓治天下也。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蔡京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刚正之臣,对大宋的官场还有点幻想,然后被现实教做人了。

正如朱瞻墡所言,雾非雾,花非花,陋室非陋,白马非马的人生阶段,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最容易被外邪所蛊惑的时候。

蔡京不是一时糊涂,他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明明白白的做了奸臣。

朱瞻墡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人如此,国亦如此。”

“稽戾王回京之后,若是陛下未曾太庙杀人,你猜现在是何等模样?”

罗炳忠一摆手说道:“臣不敢猜。”

朱瞻墡看着天边风卷云涌,低声说道:“一定会有人团结在稽戾王的身边,一定会出现党争,而且这党争愈加激烈,最终党祸盈天。”

“这和陛下英明与否无关,他们也不是真心对稽戾王恭顺,只是……借着一杆龙旗大纛生事罢了,所以,孤在陛下回京之后,就必须要赶紧离京。”

“若非陛下果断,直接在太庙杀人,此事之祸,无绝远。”

朱瞻墡到了京师之前,一直是有我之境,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迷茫的很,山不是山,物不是物。

所以当时他一直关注京中来信,一直等到了稽戾王伏诛,他才放下心来。

作为嫡皇叔,一旦党争起,他必然被卷入,作为宗室的代表,如何能躲得过去呢?

朱瞻墡总结性的说道:“陛下用了一剑,破了大明的有我之境,方有今日大明之中兴、治平之世的征兆。”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朱瞻墡的话,俯首说道:“殿下所言有理。”

朱瞻墡走下了三十六级的天梯,笑着说道:“有我之迷茫,就如同在一个密不透风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孤是至襄阳转驿路至重庆府之前,方才破了这有我之境。”

“其实孤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到了襄阳,到了襄王府,就装病!”

“可是最后想了大半天,还是决定来贵州了,陛下将播州宣慰司,一分为二,一部分给了四川,一部分给了贵州,贵州九溪十八洞,洞洞有玄机。”

“孤若是不来,陛下治贵,至少需要五年之期,孤来了,三年之内必有转机。”

“孤是嫡亲王,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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