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瞻墡站定,看着自己的花园面色悲苦,十几年经营的花圃,这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继续说道:“其次得有钱,没钱怎么厚赏敢战之士?没钱怎么让人搏命?没钱想造反,那就不是愚蠢了,简直是造反的耻辱。”
“西汉之时,吴国刘濞为何敢造反,还不是铸钱、煮盐吗?你说没钱,能造反吗?”
罗炳忠想了想摇头说道:“那不能够。”
朱瞻墡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造反啊,还得有粮食,没有粮食,那不是徒增笑柄吗?”
“饷,饟也。粮饷本来就是米粱,造反没粮食那必然不可能。”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两年了,襄王是个很大气的人,赏赐恩厚,但是他罗炳忠是大明的臣子,若是襄王想造反,他只能拔剑了。
朱瞻墡说的这些,他襄王都有,他是五皇叔、他有钱、有粮,兵不多,但是有人有兵,虽然不知是谁投效,但是显然是襄王和人联袂了。
罗炳忠欠着身子为自己拔剑做掩护,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最重要的是是什么吗?”
罗炳忠眉头紧蹙的问道:“您说一说。”
第三百一十七章 咱们去哪儿?应天府吗?
朱瞻墡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开始往前走,叹息的说道:“你可知李善长死后,有人曾经上书为李善长陈情?”
罗炳忠摇头说道:“那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朱瞻墡点头说道:“李善长死后,虞部郎中王国用曾经上书太祖高皇帝说。”
“李善长与高皇帝同心同德,出生入死攻打天下,勋臣位列天下第一,生前封公,死后封王。儿娶公主,亲戚拜官,已是人臣之极。”
“李善长真的跟随胡惟庸造反,也不过是勋臣第一,太师?国公?封王?尚公主?纳王妃?也仅此而已,难道还会胜于今日吗?”
罗炳忠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一段公案,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那高皇帝的性情,这个为李善长陈情的王国用,还不得打到谋反一列,被族诛?”
朱瞻墡一脸不喜的说道:“我还没说完呢。”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您个接着说。”
朱瞻墡满是感慨的说道:“这王国用这奏疏,还有一部分。”
“王国用问高皇帝,李善长是蠢货吗?罗长史,你说李善长是蠢货吗?”
罗炳忠连忙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
朱瞻墡也是点头,走过了自己的花圃,继续说道:“李善长不是蠢货,所以他深知这天下不是侥幸能够取得的。”
“元朝末年,群雄蜂起,天下离乱,欲取天下者无限,却无一例外,都为此粉身碎骨,覆宗绝祀。”
“别说这天下了,能保全自己脑袋的有几个人呢?”
“李善长自己也亲眼所见,为什么还要在衰倦之年去重蹈覆辙呢?”
罗炳忠才知道这段为李善长陈情,居然如此的直白,他站直了身子,剑已经拔出来了,只待朱瞻墡说出造反二字了。
罗炳忠奇怪的问道:“太祖高皇帝怎么说?”
朱瞻墡嗤之以鼻,看着罗炳忠摇头,不屑的说道:“太祖高皇帝收起了奏疏,并未加罪王国用。”
“这就是你罗炳忠为什么现在是长史,而我太祖高皇帝有开辟戡定之功的区别了。”
罗炳忠眼睛珠子一转,有点听明白了朱瞻墡的话。
朱瞻墡乃是皇帝的嫡皇叔,天下最为尊贵的襄王,享尽了人间的繁华富贵,可比当初的李善长要更加尊贵。
而且还有骨肉之亲,叔侄之间,也没有丝毫芥蒂,他何苦突然去造反呢?
而且朱瞻墡可是很明白造反的困难,又不是不学无术的广通王。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往前走了几步,高声说道:“那话说回来,你知道这造反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疑惑的问道:“什么?”
朱瞻墡掷地有声的说道:“还是得有天大的运气!”
“军队、大义、饷银、粮草这些不算,还得有个蠢到极点的皇帝,还得有一帮整日里妖言惑众、一心为私、毫无公心、擅长轻谈的佞臣。”
“还需要一个打仗时候能为造反的人,送军队、大义、饷银和粮草,关键的时候,为造反王府开京师城门的曹国公!”
罗炳忠眨了眨眼,李景隆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袭爵曹国公,在靖难之役中,有慷慨的李景隆的说法。
在南京城给朱棣开门的也有李景隆的份儿……
要集齐这么多的条件,那可真的太难了,这得多大的运气,才能碰到这么稀里糊涂的朝廷啊。
就是元朝末年的察罕帖木儿和王保保,论迹不论心,也是为了大元竭尽所能。
朱瞻墡一袖一挥说道:“古往今来,造反者凡几,真正成功者寥寥无几。”
“总之,除了英明神武以外,那需要一个糊涂的朝廷配合,才能造反成功。”
罗炳忠点头又要摇头,看着空荡荡的王府低声问道:“那殿下,既然如此困难,还有人要做吗?”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你知道这世间最可恨的是什么吗?是不知天命的蠢货!”
“孤不想在这襄王府里,好好过日子吗?美姬环绕,丝竹盈耳,只要不谋反,爱干点啥干点啥,孤是不是整个天下,最快乐的那个人?”
“但是有人,他不愿意让孤好好过日子!”
“孤跟你说,有人要造反!还要孤扯大旗!”
罗炳忠握紧了腰剑的剑柄说道:“那咱们遣散宫内歌姬,不是去扯大旗吗?”
“去吗?”
朱瞻墡摇头说道:“孤在你眼里,就是个蠢人吗?”
罗炳忠眼珠子滴溜的转说道:“那不是。”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这襄阳、襄王府是不能待了,咱们麻溜的,带着妻儿老小去京师,让陛下去折腾吧。”
“我给你的奏疏,待会儿你送去驿站,咱们明立刻启程!”
罗炳忠将腰剑插了回去,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看着富丽堂皇的襄王府,终归是摇了摇头,一旦南方开始造反,他这襄王就是天底下头一号大旗!
他不想造反,也会有人拱着火、逼着他,让他造反!
到时候,他才是身不由己。
他不觉得皇帝昏聩,相反这个二侄子,颇有太祖太宗遗风,相当的勤勉,而且大皇帝登基这么久,不惜身,不图名,勤勉有加,治国有方。
他更不觉得朝里于谦是方孝孺、黄观空谈之流,同样是京师被围困,于谦不仅可以守住京师,还能予以反击,痛击西虏!
方孝孺和黄观只能痛骂文皇帝,最后落得个被族诛的下场。
石亨能战、杨俊能战,京营更能战,而且京营的大军,都等着军功,那代表着爵位、功赏牌、厚赏!
他们有一点李景隆的样子吗?
石亨、杨俊这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勋臣,杨俊甚至连个百户都未承袭,人家现在一个世袭侯,一个太平伯,这都人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来的。
朱瞻墡已经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雨腥味儿,他打算直接开溜了。
否则大皇帝肯定拿他打窝。
他手里就两百铁册军,一旦襄王府被叛军围了城池,那个抗旗造反的家伙,他不当也得当。
大皇帝的天军到了,他怎么跟大皇帝说?到那时候,那那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叛军能赢,还是大皇帝能赢?
朱瞻墡选大皇帝。
罗炳忠走出了襄王府才松了口气儿,若是朱瞻墡真的造反了,他得忠于大明,他就得把朱瞻墡杀了。
但是他自己也是那背主之人,即便是苟活着,也是被人骂一辈子。
幸好,襄王朱瞻墡,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到了驿站之后,拿着襄王那道奏疏,目光流转,并未送信,因为他察觉到了驿站不是很对劲儿。
全都是生面孔不说,这些人腰间都带着短兵,罗炳忠立刻回府,高声说道:“殿下,殿下!我们现在就走!再晚点,怕是要……”
罗炳忠目瞪口呆的看着襄王,因为他的襄王正在准备登车了。
这也太快了吧。
朱瞻墡确信的说道:“愣着干嘛,快走啊!孤不怕叛军,怕那大皇帝不让孤进京啊,快快!”
朱瞻墡的立刻启程,压根不是明天或者再等等,而是说走就走!
襄王府的十几辆车在官道驿路上狂奔,襄王府有钱,铁册军人人有马,这从襄阳到京师自然需要很长的时间,走到了河南南阳府的时候,驿站终于变得正常了。
奏疏终于送进了驿站之中,向着京师狂奔而去。
奏疏如同长了翅膀飞入京师的时候,数百人的骑卒,马蹄声阵阵,趁夜色狂奔到了汉水河畔的襄阳,一众骑卒,来到了襄王府。
但是襄阳府已经人去镂空,只有过去的繁华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何等的盛景。
朱瞻墡是个大明白,他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有人联系到他的府上,说明有些人,已经丧心病狂了。
“驾!”一众骑卒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襄王府,只能叹息,打马离开。
而此时济南府的会昌伯也在搬家,只不过和襄王府不同的是,他们乘着夜色,打死了看守的三名锦衣卫,一路向南,直奔南直隶而去。
会昌伯的目的地是徐州。
只不过车上的孙忠,却是气急败坏的指着自己的儿子愤怒不已的说道:“你要做什么?是要回京吗?”
“我跟你说,我不回去!到了京师要住官邸,那跟蹲天牢有什么区别?想都别想!”
孙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暗中做了些什么,他还以为形色匆匆,是奔着京师而去。
他才不想回京受大皇帝的气。
孙继宗笑着说道:“咱们去徐州,然后再到应天府,孩儿联系了几个人,准备到应天府共举大事。”
孙忠眼睛瞪大,愣愣的问道:“去哪儿?”
“应天府啊。”孙继宗理所当然的说道。
孙忠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说道:“孙继宗!你要做什么?难道要谋反不成吗!”
孙忠自诩自己是个阴谋家,而且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上,他的自以为的确是如此。
比如他就不参与到密州私设市舶,躲过了孔府颠覆这一劫,比如他发现银币铸出来无法以假乱真,立刻就停了这档子找死的事。
事实上,孙忠没有胆量谋反,但是借着谋反的赚钱的胆子很大!
但是他从未想过谋反,但是他的儿子,却要谋反了。
孙继宗摇头,平静的说道:“孩儿哪里敢谋反啊!这是要奉天靖难,朝中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孙忠不停的伸出了手,连续点了几下孙继宗,骇然的说道:“你这是要让我们会昌伯府绝嗣啊!你甚至可能会牵连到太后!你知道吗!混账东西!”
孙继宗眼神里闪过了阴鸷,他满是疑惑的说道:“父亲,大皇帝登基至今,始终没有给汪皇后的父亲汪瑛任何的爵位。”
“父亲,这正常吗?他大皇帝做事一板一眼,既然不给汪皇后的亲族授爵,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迟早有一天,大皇帝的刀会落在咱们的头上,左右不过是横死,还不如反了他!”
孙继宗面色极为狰狞,他一直在等待着大皇帝给汪皇后亲族授爵位,但是时至今日,皇帝除了给武勋授爵以外,从来不给外戚授爵。
他们这外戚,再不动手,大皇帝的刀子就砍到他们的头上了。
孙忠面色悲苦,不住的锤着胸口,连续锤了几下,才满是绝望的说道:“逆子啊,你真的是逆子啊!非要把我们会昌伯府,灭门绝户,方才善罢甘休!”
孙忠的面色时而红润,时而白的吓人,他真的是被气到了。
孙继宗面色凶狠的说道:“酷烈至极的考成法一出,天下官僚必然心生怨怼,我们要的大势已至,孩儿又联系了几个父亲的故旧,此事未必不能成。”
孙忠举起手,想要打孙继宗,但是他最终没打下去,孩子大了,不由爹了。
他叹息的说道:“糊涂啊,糊涂,儿呀,父亲问你,是不是那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
孙继宗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些人不假,孩儿做事,自然是考虑周全,父亲安心,不待几年,父亲就是这靖难第一人了。”
孙忠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靠在车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叹息的说道:“儿啊,你蠢啊,你太蠢了,你着了这大皇帝的道儿了。”
孙忠自问,自己一生搞阴谋诡计,除了在京师挑动太后和大皇帝反目失败,一生所作所为,都谈不上一个蠢字。
但是他儿子实在是太蠢了,压根没看出这是陛下设下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