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226章

作者:吾谁与归

不过朱祁钰想了想,也完全理解了他们的难处。

财经事务一切从头开始,光是理解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价值的衡量标准、货币的重要性、利润这些,他们已经非常吃力了。

毕竟他们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

他们不能平白无故的建成一座财经事务的大厦,那是空中楼阁。

但是他们并不愚蠢,相反,他们是大明这片土地上,经过了科举、地方、翰林院,卷了无数年,卷上来的人精。

比如胡濙上次超常发挥,结合孔府、渠家的所做作为,把资本论中关于利润的核心部分,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领悟了出来。

而且大明的这些官僚本身都是出自科举,他们除了是官僚以外,同样是学者,他们乐意交流和分享自己的收获。

所以,即便是不负责财经事务的胡濙,对财经事务理解颇深。

所以,哪怕是刚加入盐铁会议的吴敬,对之前盐铁会议讨论的内容,也已经研读通透了。

读书这件事,他们太擅长了。

朱祁钰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说道:“朕现在有座宅子,朕现在住在泰安宫,放着也是放着,现在朕把它租赁了出去,一月得五钱银。”

“这座宅子本身、宅子租赁出去和五钱银,分别算是什么资财呢?”

金濂眉头紧皱的思索着,房屋租赁,这是生活中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但是他们有什么属性?

“陛下,这五钱银交房号银吗?”金濂下意识的问道。

朱祁钰喝了口水,差点被呛到:“交!”

房号银,是按照租赁间架收税,他这五钱银,要交三分银出去。

但是这显然是个假设的问题啊!

这金濂,这真是越来越扣门了!

胡濙却是若有所思,他想开口说话,但是认真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只是礼部尚书。

吴敬坐直了身子,俯首说道:“禀陛下,臣有些想法。”

吴敬是个算学极佳的人,他在浙江,这个大明最富硕的地方,负责了整整十年的赋税等事,在研读了几次财经事务的笔记和陛下的国富论之后,他对这些财经事务有了新的领悟。

但是吴敬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点头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吴敬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到了他的身上。

盐铁会议气氛虽然轻松,但是吴敬毕竟是个新人,他还是颇为紧张,而且这些人里面有五位六部尚书,若是平日里,于谦也在。

他的压力很大。

他俯首说道:“臣私以为宅子,应当属于留供资财即为生活所需。”

“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皆为留供资财,这是必须预留的部分,否者就饿死了、冻死了。”

“集宁府和河套三府会对陛下感恩戴德,是因为瓦剌人和渠家人,抢走了、毁掉了他们的留供资财,是陛下让他们重新有了留供资财。”

吴敬说完一片安静。

朱祁钰颇为平静,点头说道:“说的不错。”

“那朕住在泰安宫里,显然不需要这个留供,那么这宅子朕租了出去,它又属于什么资财呢?”

吴敬见自己的答案得到了肯定,胆气壮了几分说道:“无须流动,即可获利的为固定资产,比如土地、商铺、客栈、马厩、谷仓等固定不变,但是可以获利的就是固定资财。”

“陛下在河套地区准备兴修水利,组织开荒、施肥等方法,对土地进行改良,让土地的产出变得更加丰厚,获利更多。建立仓储、市集等,也是固定资财。”

“陛下……”

吴敬欲言又止的说道:“其实臣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长松了口气,这大明的财经事务,终于不是朱祁钰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你说。”朱祁钰点头说道。

吴敬深吸了口气,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其实这些土地也好,仓储、市集也罢,都不是陛下给他们的最大的财富。”

“这些财富,可能随着政令的更改而变化,或者遭难而消失不见。”

“而是陛下提出的那些纲领,比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双手保护自己的田地和家园,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固定资财,而且能够永远恩泽后世的财富……”

朱祁钰看着吴敬,他对资财的理解,已经如此的深刻了吗?

他立刻反问道:“朕来问你,进入工匠学校或者读书识字,学到的知识,算不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

吴敬十分确定的点头说道:“算!”

吴敬的理解颇为到位了!

胡濙看着群臣一脸懵的模样,笑着说道:“诸位明公没听明白,我来说两句,给大伙翻译翻译?”

第二百八十九章 钞关商税不能免

胡濙虽然没有吴敬那么深刻的理解,但是毕竟活了七十有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他当然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他其实从刚才就想开口说话,但是他毕竟只是礼部尚书,不是财经事务的具体经手的人。

群臣对于固定资财的表现形式,比如土地、仓库、集市、钞关等等,都非常明白,这不是个复杂的东西。

但是他们对后面吴敬和陛下高来高去的讨论,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时候,就需要翻译了。

胡濙作为专业的礼部尚书,笑着说道:“其实就是,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其实这首诗还有一句,「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诗是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用来解读陛下和吴敬的对话,颇为合适。

但是最后一句,并不符合当下陛下的执政方略,男儿欲遂平生志,不仅仅是六经勤向窗前读,还有许多种的方式。

比如入伍为国建功立业、比如进入工匠学院炼燋锻钢、比如参加农庄义勇团练等等。

最后一句有着很严重的兴文匽武的倾向,胡濙这么专业的礼部尚书,会没有这个政治觉悟?

诸多朝臣到了他们擅长的领域,听到了他们熟悉的话,立刻明悟了这番话的含义,他们不住的点头。

只能说,不愧是胡濙。

可以这么快引经据典,将陛下和吴敬的对话总结的如此通透。

“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知识亦是财富!很好!”

朱祁钰直接提炼了出了一句话,笑着对吴敬说道:“那朕再来问你,那租赁所得钱财呢?又算是什么?”

吴敬俯首说道:“流动资财就是必须依靠流动,才能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财富,这是必须要易主的资财,比如陛下的货币,屠夫的羊肉、地主的谷稻、成衣店的衣服等等,都是流动资财。”

“此所谓这三种分为留供、固定、流动,此所谓三种资财。”

朱祁钰满是笑意,看着朝臣们说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吴敬说的很对,作为一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他们对社会的现象已经观察了很久了,但是他们缺少点拨,更缺少指引,始终无法归纳和总结。

更因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算学商路都是末学。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以贯之,他作为皇帝,其实总是在搭建舞台,去筛选出那些能臣干吏,然后,让大明群臣们有展示自己才华的空间。

吴敬按照他的历史脉络,这一生估计都在浙江打转,最后抱着自己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叹一声时运不济。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么吴敬,你来说一下,鞑靼人为何是愚蠢的。”

吴敬犹豫了片刻,看着诸多朝臣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留供、固定和流动资财之间,并非固定不变,他们总是在流转着。”

“比如陛下所言宅子,它本身遮风挡雨,就是留供资财,但是用于出租,就是固定资财,可以创造利润。”

“而固定资财也会有产出,比如工坊的石磨、石景厂的燋炭、景泰炉可以生产钢铁物料等物,这些都是固定资财,但是他们生产了流动资财。”

“银币是最具有流通性质的资财,但是鞑靼人却将他们屯集了起来,将流动资财变成了固定资财,所以,陛下才会说,他们是愚蠢的。”

朱祁钰面露微笑,独角戏,是孤独的,至少吴敬这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对这方面理解的很透彻。

胡濙坐直了身子总结性的说道:“这天下资财,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若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

“陛下之财经事务之论,实乃是礼乐之法。”

朱祁钰眉头紧皱,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这也能算是礼法?”

胡濙洗地的功夫,朱祁钰是非常认可的,但是这也能算是礼法吗?这论的是资财的流动性啊,和礼法能扯上关系?

硬洗,不可取。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啊,臣这句就是《汉书·礼乐志》乃是文子所著。”

“文子乃是先秦人物,思想尚阳,常游于海泽,乃是越大夫范蠡之师,授范蠡七计。范蠡佐越王勾践,用其五计而灭吴。”

“自然是礼乐之法。”

范蠡,很多人都当他是商道祖师爷,但是在历史上,范蠡其实是武庙六十四将之一,乃是越王勾践的上将军,越国相国。

范蠡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不得已致仕,然后弄了点副业,成为了商道的祖师爷。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天下资财在留供、固定、流动资财之间不停的流转,就像是日月盈亏,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乃是一般公理。

这不都不算礼法,那什么才算是礼法呢?

朱祁钰看了看群臣,是自己幼稚了,他不应该质疑四十年份的礼部尚书对礼法二字的研究。

《非常专业》

刘吉瞪着眼看着胡濙,他飞速的记着笔记,这种反应速度,让刘吉都有些呆滞,自己接了班,真的能做的好吗?

吴敬叹了口气,虽然范蠡是帮助了越王以五计灭国,但范蠡是南阳人。并不是吴人。

南阳出了哪些名人呢?

武庙其实名叫武成王庙,主祀姜太公姜子牙,武庙六十四将之一的范蠡,武庙文庙双奉祀的智圣诸葛亮,还有医圣张仲景。

“算,算作是礼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看着吴敬问道:“对于此三资财,有何其他的看法吗?”

吴敬愣愣的摇了摇头,他理解到这里以为已经理解了这天下资财的大道,但是看陛下的意思,这就刚起了个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说完了,朕来说两句。”

“人只要活着,就会消耗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所以必须要保留一部分的资财,用于生活,这就是吴掌院所说的留供资财,留下来供给生活所需的财富。”

“流动资财总是向着留供资财流转,留供资财最后被消耗。”

“所以,充足的流动资财,可以保证留供资财的充足,那些不正经做买卖,总想着囤货居奇的商贾,就没有投机倒把的可能。”

朱祁钰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的在上海两白一黑资财大战,陈毅陈老总打仗一把好手,搞财经事务,也是打的一众奸商哭爹喊娘,堪称转世范蠡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其实讨论国家富饶与否,就是判断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是否充足。”

胡濙点头对着群臣补充的说道:“这何尝不是一种民为邦本,民安邦固的礼法呢?”

随时随地、每时每刻,为陛下的话作注解,就是礼部的本职工作之一。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知道流动资财乃是固定资财产出,那么增加固定资财,就可以增加流动资财。”

“显然开疆拓土、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建立官冶、如此种种,都是在增加固定资财,增加产出,增加流动资财。”

“只有如此,方能国富民强。”

“所以为何鞑靼王如此愚蠢呢?他们将流动性最高的一般等价物,囤积起来,就打断了流动资财的流转,没有流动资财,何来留供资财呢?”

“但是愚蠢的何止鞑靼王呢?还有我们的缙绅豪强、巨商大贾们,就像孔府渠家,他们何尝不是愚蠢的呢?”

“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埋在自家的猪圈里!”

都说把银子埋在了猪圈里是愚蠢的行为,为何?这就是原因。

朱祁钰对这些虫豸十分的不满,无论是孔府还是渠家,他们哪怕是搞点封建时代的运作模式,搞点资本主义也行啊。

搞蒙昧时代的囤积,简直是太过于落后了。

范蠡都不玩这些!

群臣沉默不已,这的确是非常愚蠢的行径,但是过去他们却觉得非常合理和常见,并不以为意。

但是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金濂认真的记录好了笔记,确信的说道:“陛下,臣明白了,就像陛下所言的,天下货物都分为了谷租、劳动报酬和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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