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点头说道:“鸡犬安生的话,他们就不会杀盐场窝主,跟着叶宗留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吗?”
“显然不会。”
“将一个复杂的民生问题,片面化的归咎到市舶司太监身上,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管中窥豹呢?”
朱祁钰不是很会讲道理,但是这个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七品监察御史的位子,是有道理的。
连皇帝都辩不过,都忽悠不了,怎么升官?
蔡愈济无奈归班,他带头冲锋,反对陛下复设市舶司提督太监,失败了。
御史王复左右看了看,都是聪明人,都不愿意说,那就他来说好了。
王复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汉书有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也。”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
“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王复起头就是引经据典,而且是引得儒家经典,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的论点。
老天是公平的,给了牙齿,不给角;给了羽翼,不给脚;
既然已经当了皇帝,与民争利于下,百姓怎么能安生呢?
董仲舒这番话,是因为当时汉武帝大力推动盐铁专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令,噶韭菜刀太快了,董仲舒才冒险进谏。
汉武帝表示: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该噶韭菜还是得噶韭菜……
王复接着说道:“设立密州市舶司,臣以为,应当贡舶归提举司,商舶归商,方为长久之计,庶民困可舒,而地方亦可保无虞矣。”
于谦忽然开口说道:“王御史,敢请问,你口中的与民争利与下的民,是指的得天下黎民吗?”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讨论大明国师杨禅师的大隆兴寺,挂靠地亩的时候,陛下就问过。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国之根基,到底是缙绅,还是天下黎民百姓呢?
王复的与民争利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个民,是谁?
王复刚要说话反驳。
胡濙又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都是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欲做买卖,恐添一关于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鱼肉乡民之利,死不肯设关立司罢了。”
胡濙自从上次在朝堂上,跟贺章对了一次,说自己诚无德后,仗着自己岁数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这次,胡濙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
势要之家要做买卖,陛下添个市舶司在中间管理,他们还在怎么上头吃完,下头吃呢?
胡濙厌倦了,厌倦了时而坚定反对海禁,时而坚定支持海禁。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那就让陛下去拿主意,他在后面摇唇鼓舌,摇旗助威便是。
胡濙这次把话挑明白了说,就是看看王复这与民争利论,是不是还能说下去。
奉天殿,是个议政的地方,但是陛下不允许胡搅蛮缠。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听闻,古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时至今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朝堂奉天殿,是国家神器,却变成了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所。”
朱祁钰一句话,直接开了地图炮,把在廷文武全都给骂了个遍。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心满念都是生意!
朱祁钰非常讨厌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并不是他珍惜名声。
而是因为王复这里的民,压根就不是百姓。
而是站在这些朝臣背后,一个个的宗族,一个又一个的肉食者,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
而且这还涉及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大明的主人,到底是他朱祁钰,还是这张让人窒息的大网!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皇帝陛下!
“陛下,臣劾王复,家中乃是江南殷实富商,多与海贸相关!方出此言!”蔡愈济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在七品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上,的确有道理。
这一张口,又得罪人了。
王复面色惊变,指着蔡愈济大声的说道:“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陛下,有人造反了!
朱祁钰的训斥,在整个奉天殿回荡着,奉天殿,取奉天翊运之意,本就是代天牧民。
结果如此严肃的地方,却成了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利益网的发言场所。
而且如此冠冕堂皇!
“敢请问,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天下黎民说话?”
“于少保告诉朕,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
“陈学士告诉朕,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天下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
“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刘吉说,为天下者不为私,为天下者不为家,为天下者必为公!”
“你们告诉朕,如果君主这样做。”
“则为人臣子,就会为了君主而忘了自身;为了国家而忘记自己的家;为了公益而忘记私利;遇到了利益不会随便去取,遇到祸害也不会苟且而躲避,因为是大义之所在。”
“是所谓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于谦、陈循、刘吉听到点到他们名字,赶忙出班,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归班。
他们的道理,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京师之战中,朱祁钰的确是按着于谦说的一些做的,甚至比于谦说的那些,做的更多,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夺旗。
君主舍生忘死,臣子忘身取义,军士害不苟且,百姓利不苟就,朱祁钰看到了大义所在。
他不是没看到过。
石亨愣愣,他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陛下这刚才说的这些,都说的好有道理!
天下的事儿,不就该这样吗?他为什么清风店下马死战?
陛下都冲了,他要是退,脑袋挂城头上事小,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事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啊!”
“可是仅朕一人公耳,又有何用?!”
“若真是天天人人为私,就连这奉天翊运的大殿之内!都是这蝇营狗苟之辈、忘国顾家之徒,为了一己之私,至天下而不顾。”
“何来生齿之繁!何来田野之辟!何来商旅之通!”
“何来国家升平!何来天下泰安!何来海晏河清!”
“何来日月山河永在!何来大明江山永固!”
“王复,你告诉朕,何来?”
王复万万没想到一句与民争利与下,却招惹了如此的天怒,他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诚惶诚恐。”
“但臣以为。”
王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就会更加激怒盛怒之下的陛下,甚至招惹斧钺之祸。
但是他停了片刻还是高声说道:
“商舶归商,则舶四海。天下万物亦如海乃百川,尽归大明,何尝不是国家兴盛之道。”
“重以急征暴敛,商舶愈不堪命,天下万物出四海,尽离大明,亦是国家衰亡之道。”
朱祁钰看着王复,他颇为意外,王复居然敢回嘴,或许他就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吧。
王复至少做到了臣子不避斧钺,只不过他为民请命的民,和朱祁钰的民却大不相同。
着实可惜,路线错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俯首说道:“臣僭越。”
陛下可以训诫臣子,但是和臣子撕扯,是臣子的事儿。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马翼,问元朝其政事得失。”
“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仁失之。”
“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
“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王复,难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有急征暴敛之横?!”
胡濙是挑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他的这段话,可真的是杀人诛心。
王复说陛下急征暴敛不够宽仁,胡濙问可是陛下施政至今,有不宽仁的地方吗?
胡濙看王复不说话,再次追问道:“那王复,我再问你,你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错了?就应该宽纵,宽而无制,方为圣王之道吗?”
这话直接杀人了。
元朝因为宽纵无制而亡,王复但凡是说错一个字,今天这奉天殿的门,怕是出不去了。
王复浑身一哆嗦,低声说道:“臣不敢。”
胡濙气焰越深,往前踏了一步,高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商舶就不该交税吗!”
王复颤颤巍巍的说道:“该。”
“那不就结了嘛。”
胡濙大袖一甩,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诚无德,但是臣以为陛下并未失宽,宽纵、宽而无制,是为天下之祸。”
胡濙整天把无德这件事,挂在嘴边。
贺章或许后悔,那天以无德弹劾胡濙,这不是给胡濙送了一块,撕不烂、扯不坏的遮羞布吗?
做什么事,胡濙都可以大喊一声,臣诚无德,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
他都无德,那贺章、王复等一干人等呢?
他每次说道我无德的时候,都是照着一群人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狂扇,并且乐此不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复说道:“朕知你家营生与海贸有关。”
“朕念在你京师之战有功,饶你一命,去职吧。”
御史王复和户科给事中赵荣二人,在京师之战中,是有贡献的,而且还领了一块齐力牌。
朱叫门当初摆驾德胜门外,设下了鸿门宴,要于谦石亨等人前往觐见,朱祁钰派了王复和赵荣,他们只带了一句话,社稷为重,君为轻。
这个活儿是非常危险的,王复和赵荣领命便去了,回朝之后,也是日夜不辍,在九门值守,勉强可算作从龙之功。
现在王复为其背后的宗族也好,关系网、利益网也罢,他不是站在社稷的角度,在朝议上讨论问题,而是站在自家的利益至上,他就不配站在奉天殿内!
朱祁钰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说的是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王复叹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素金革带,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自己的印绶放在了小黄门端来的盘子之上。
“草民王复,拜别陛下。”
王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拱着身子慢慢退后,退到了奉天殿门槛,才转过身,离开了奉天殿。
这一去,恐怕就再无相见之日。
王复站在奉天殿外,看着奉天殿三个大字,再看着天日昭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读了一辈子的书,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却落得这般下场。
大明的奉天殿没什么秘密,今天朝议,明日就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他不是被屈打罢黜,而是陛下念他旧功,饶了他一命。
这场奏对,他全面败北,比陛下直接一刀剁了他,还要让他难受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