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还年轻,自己又住在泰安宫里,固若金汤,水泼不进,连皇后、贵妃有了身孕,群臣都不知。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困扰百姓的事儿统统解决掉。
按照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这一尺度,去思考问题,解决好了百姓的事儿,大明百姓们就会获得喘息之机,大明就可以不断的强横下去。
朱祁钰与王文、于谦聊了很久,关于朝政,关于年终总结。
姑老太爷赵辉还在查补,但是五品按察司佥事赵缙的事儿,第一次查补完了。
除了文贤、文让、康梦鹤、田芳莲这四条人命之外,赵缙手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十多条之多。
赵缙是山东按察司佥事,整个山东的官场的糜烂,可见一斑。
有些事是赵缙做的,有些事一看就不是赵缙做的,但是赵缙却承认了下来,这极其反常,卢忠用尽了办法,也撬不开赵缙的嘴。
“臣无能。”卢忠禀报之后,俯首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亡更加可怕,赵缙以为,他交待了,他会承受比死亡更重的代价。”
“赵缙这个犯人现在的心态是最顽固的时候,烂命一条,把所有的事情承担下来,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宗族可以得到妥善的款待。”
“要击破这种心态,其实非常简单,送太医院转一圈。”
卢忠愣愣的说道:“送太医院转一圈?”
朱祁钰是看过陆子才和欣克敬的关于《解剖论》的手札,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比如胆汁侵渍这四个字,就已经可以管中窥豹,其血淋淋的背后。
陆子才和欣克敬等一众太医院的一生,是抱着为医学进步的心态去做事,乃是生民造化,医者仁心。
朱祁钰用奇功牌肯定他们的作为,这是一整套的心理建设。
但是被剐的人,可就没这种医者人心的心态了。
“对,你让陆子才好好的给赵缙讲解一下,人体是如何运行的,估计他就全撂了。”朱祁钰让卢忠去试试。
卢忠带着人来到了太医院,刚押着人犯走到东郊米巷,就发现了异常。
太医院门前整条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太医院有两道门,一道门是太医们去宫里门,是正门。一道门是惠民药局的门,是偏门。
惠民药局的偏门的门前的人群,熙熙攘攘。
而东郊米巷的正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条冷清的街道。
风甚是喧嚣,夹杂在狂风之中的是落叶、雪花和丝丝铁锈的味道。
卢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带着四骑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陆子才接到了敕谕来到门前相迎,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来了?”
这个笑容非常平常。
但是卢忠和一干缇骑,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感觉一种冰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
这是怎么样的笑容?
卢忠见惯了生死,人人皆称卢忠乃是酷吏,北镇抚司的天牢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长吟。
但是陆子才站在太医院门前的这个笑容,还是让卢忠胆战心惊,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陆子才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笑容未变,但是却立刻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挠了挠头,站在太医院里,他甭管做什么,都会吓到来往的人。但是走出了这道门,所有人都觉得他慈眉善目,医者仁心。
他有个雅号,叫人间阎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医者刳腹 岐圣门庭
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陡然消失,但是那道门,依旧跟阴阳两隔一样,太医院里也有炉火,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温暖。
反而是一种阴冷的感觉,徘徊在卢忠心间,久久不去。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卢忠小时候,亲眼见到过小猪仔路过屠宰铺的时候,就惊恐万分,撒开脚丫子狂奔不止。
卢忠显然是有些忌惮。
大明的缇骑们不怕死,但是他们的血不是冷的,为国征战而亡,那是大义,义不容辞,但是这太医院,还是免了吧,太阴森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把人犯交给我吧,陛下下了敕谕,这位就是赵缙对吧,我来跟他好好解释下人体运行的奥妙。”
卢忠愣了愣说道:“我还是随你一起,这是人犯,若是走丢,无颜面圣。”
陆子才的面色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犹豫了很久说道:“我觉得卢指挥在门前稍待,不必担心人犯突然发难,进了这道门,我不认为他还能站得住。”
卢忠看着那倒阴气森森的大门说道:“职责所在,我还是进去一趟吧。”
陆子才不再阻拦,将卢忠和赵缙引入了太医院。
等到卢忠和赵缙再走出来的时候,赵缙已经宛如一条死狗一样,瞪着眼睛,腿脚都不利索了。
卢忠的腿不停的打着摆子,他用力的跺了几脚,依旧是不管用。
别说赵缙了,就是卢忠都有点站不住,这是人待的地方?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太医院了。
他的北镇抚司已经极其恐怖了,但是那只是血腥,在太医院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对理性。
太医院的太医医者仁心,真的在为了医学进行着医学观察,但是那些身体上的管子,被分门别类的整理,那些肝脏还被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被对比研究。
他看到了完整脑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看到了心脏是如何在胸腔里跳动,他看到了一幅幅骨架,还看到了面色严肃的太医聚在一起,讨论着肾的病变。
杀人卢忠一点都不怕,他甚至不怕自己被杀。
但是如此绝对理性的场景,他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更不想躺在台上,剖开肚子,让别人指手画脚!
更不想被人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摆在那里,那场景,简直是没齿难忘!
他又用力的剁了两脚,低声说道:“陆院判,留步,留步,我就先把人带回去了。”
赵缙被拉出了太医院的门口,突然如同回魂了一般,惊恐万分的喊道:“我说,我全都说,不要把我送进去!我不要进去!”
赵缙说完带着镣铐就开始夺路狂奔,虽然跑不快,但是他还是在拼命地想要远离太医院那道生死门。
卢忠无奈的紧走了两步,抓住了赵缙,也顾不得告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子才站在太医院的门前,看着卢忠一干人等的身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间阎罗,这个名字好听吗?
在一些志怪小说里,阎罗掌生死,陆子才凭借着一本解剖论和精湛的医术,最近治好了许多的病人,他这个人间阎罗的外号,的确是人如其名,掌生死。
就像是背后的太医院一般,太医院的这边是地狱,而太医院偏门的惠民药局,则是人间。
陆子才转过身来,脚步没有停顿的走向了太医院的大门,那道被人称作是两界生死门的大门。
很多教派都有死后下地狱的警告,用来劝善,但是陆子才的太医院,怕是人间地狱。
“陆院判,养济院有个庶弁将的孩子,黄疸九天不退,尿黄了!”一个太医行色匆匆的跑了过来,而陆子才立刻随着太医而去。
尿黄,危在旦夕。
陆子才为何让陛下的嫡皇嗣去晒太阳,因为并未尿黄,问题不大,但是这个已经尿黄的黄疸新生儿,在这个时代,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来到了惠民药局,打开了整理的窗明几净的手术室,经验告诉陆子才,洗干净的被褥,不容易溃脓。
经验哪里来的?自然是那帮奸细们的身上得来的。
陛下他们送过来,不就是让他们为医学做出贡献吗?
喜宁的求生欲望最强,到现在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因为陆子才在缝缝补补,这个大奸细,提供了无数的医学实际操作的经验,而且似乎可持续的凌迟处死,也成为了一种可能。
他将口罩戴上,将手在里里外外洗干净,随后将在沸水中煮过的刀具,拿了出来。
这几把刀非常的锋利,而且奇形怪状,乃是他请陛下,专门在王恭厂打的解剖刀,不过,可以用于解剖,也可以用于治病救人。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外科手术。
一众太医们站在陆子才手术间的外面,等待着陆子才开始手术,这些太医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
从华夏起源之时,就有对痈、疽、痹、瘿、痔、疥等病证,用砥针治。
在《周礼·天官篇》中,有疡医下士八人,掌肿疡、溃疡之祝药,刮杀之齐。
祝药即是敷药,刮是刮去脓血,杀是用腐蚀酸剂去恶肉或剪去恶肉,齐是疮面子复。
战国成书的《五十二病方》中详细的记载了牝痔割治疗法。
杀狗,取其膀胱,以穿竹管人肠中,吹之,引出,徐以刀剥去其巢,冶黄芩而屡敷之。
在《三国志·方技传》描述华佗治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腹腔肿物。乃医者刳腹,开岐圣门庭。
剔骨疗疾,本就是医者岐圣门庭之术,何故没落?
仅因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孝乃是大道,陆子才从未觉得有错,礼义廉耻,更无错。
但是治病救人,岐圣门庭,就有错了吗?
这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陆子才,不考虑,他只知道陛下给了他解剖刀,就是让他用的。
陆子才将婴儿抱上了床,以坐拏草、茉莉花根、曼陀罗花酒磨之后的药,灌进了婴儿的嘴中。
陆子才屏气凝神的站在一旁,直到孩子不再哭闹之后,陆子才才深吸了口气。
他很紧张,他已经在几个大人的身上摘除了阑尾,在刚出生的小孩身上治病,他从来没做过。
但是他还是猛地睁开了眼,在灯光之下,开始对这小婴儿开膛破肚。
太医院内一片寂静,最近已经有诗社,盯上了他们。
太医院搞解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但是太医院搞刳腹可没有旨意,他们举着《孝经》大肆的攻讦着太医院的不孝之举。
若是此次陆子才失败了,那整个太医院,立刻将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个幼小的生命,会在他们手下离开人间。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解剖刀端的很稳当的陆子才。
朱祁钰的授勋仪式是在承天门外举行,所有的百姓皆可观礼,可是这场授勋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延期了。
因为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忙着刳腹之事,不仅如此,孩子似乎在手术中活了下来,但是陆子才和欣可敬依旧维持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拆羊肠线,至少需要七天。
兴安看着一脸担忧的陛下说道:“陛下,汝安诗社已经开始了,他们列举了从开辟之前,就有砥针治疥,再到林林总总的岐圣门庭的刳腹之术。”
朱祁钰推迟了授勋,他拿着两枚金光闪闪的奇功牌说道:“朕在翰林院看好了几个庶吉士,他们都是刚正之人。”
“可是,朕想不明白,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大好事,他们为何要大肆攻讦刳腹之术?”
“那孩子若是不治,必然身亡,若是刳腹,则有可能活下来。”
“这不是好事吗?这个选择很困难吗?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不应该选择刳腹之术吗?”
“可是他们一副被刨了祖坟的模样!着实气人!”
朱祁钰在翰林院看了几个听用的庶吉士,把他们写到了名单之上,结果他们对太医院的行径非常不满,而且付诸实际行动,声援攻讦太医院。
兴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非庶吉士不慧,从小就学那些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
“理学家、道学家们,讲了几百年的道理,哪里有说改就改的?”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十分大声的说道:“这个孩子,哪怕不幸夭折,这块奇功牌,朕也赏下去了!他们这是死板教条!举着圣贤书,朗诵圣贤书能救活那孩子,朕就让他们去念!”
“他们能吗?”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陛下推迟了授勋,就是为了给陆子才、欣可敬二人奇功牌。
可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对孩子动刀。
朱祁钰尤觉得气愤,他是知道大明是有外科手术的土壤的,才会让陆子才去主持,名为凌迟,实为解剖的医学研究。
张居正就是死于牝痔割治,他常年患有痔疮,割掉痔疮之后,张居正术后感染不幸逝世。
这类的朝堂大员都可以承受刳腹之术,证明是有一定的基础在。
但是现在反对的声音如此的大,朝臣上书、诗社抨击,坊间议论纷纷,都已经被如临九霄的大皇帝知道了,可想而知,闹得多凶。
虽然朱祁钰已经派出了汝安诗社,解释说明刳腹之术的重要性。
但是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共鸣。
朱祁钰又用力的拍了拍桌子说道:“谁要是反对,朕就把他北镇抚司去!让他们和卢忠的刑具讲道理去!”
“朕就这个道理,爱听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