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144章

作者:吾谁与归

他身边无人,也不用带着面具,不用装糊涂,也不用推杯换盏,更不用搞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他现在是当年跟着太宗文皇帝的兵科给事中而已。

太宗文皇帝的一生,文功武治赫赫,虽然天天被文进士、儒学士们骂,但是太宗文皇帝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个骂名。

胡濙老了,他眼看着大明日薄西山,也是急在心里,但是又无可奈何。

陛下登极以来,所有的施政,都有太祖太宗的遗风,这对胡濙而言,颇有几分如鱼得水,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整天给颇为任性不羁的太宗文皇帝,四处擦屁股的年月。

当初太宗皇帝,可比当今陛下,离经叛道的多。当今陛下这才哪到哪啊,洗地起来太过于容易了。

当年太宗文皇帝,永乐六年跑去北衙之后,几年不回一次京师,那才难洗地呢。

“胡尚书,陛下寻尚书问政。”兴安稍微问了问李永昌,就知道胡濙在哪里了。

胡濙一愣随即笑着说道:“还请大珰引路。”

作为大明朝堂上的常青树,胡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法,这等生存之法,看似朝秦暮楚,但是那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显然当今陛下,已经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毕竟脏事都是胡濙在洗地,找根脚也是胡濙在做。

胡濙再次来到了讲武堂,笑意盎然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平身,坐。”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

朱祁钰没有说别的事儿,单纯说了说于谦建议赦免,建文帝朱允炆的余脉朱文圭,从高墙小楼之内,放出来。

胡濙认真的琢磨了下此事,便知道了于谦为何如此谏言,于谦这是怕南方有变。

福建打了两年多,打的满目疮痍,南方要是再乱起来,何其不幸?

尤其还有个嫡王爷在襄阳,襄阳府的势力可不算小。

胡濙沉吟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此一念,天地鬼神实临之,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实临之,尧、舜存心不过如此。”

“太宗文皇帝时常沉吟,亲亲之意,实所不忍,但国朝动荡,人心思动,不得不无辜淹禁。”

胡濙直接两地一洗,先给朱祁钰洗了地,又给太宗文皇帝洗了地,堪称洗地界的扛鼎人物!

“陛下,其实还有吴庶人一系,是不是可以一并赦免?”胡濙再次提醒着陛下,关在南京高墙里的,不仅有建庶人,还有吴庶人。

吴庶人还有吴王朱允熥,吴王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朱标太子的太子妃,孝康皇后的儿子。

论正统,那是比朱允炆更加血脉更加正统。

朱允炆甚至连嫡子都算不上。

所以,大明天天讲嫡庶之分,但是到底怎么分嫡庶?

那是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标准。

全看皇帝怎么区分嫡庶了,这东西的解释权,掌握在皇帝手中。

“一并赦免了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当年朱棣把建庶人、吴庶人圈禁起来,也是怕有人借他们的名义生事儿,这都过了四五十年了,再借着这两杆大旗生事,那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了。

胡濙松了口气,这张牌打出去,宗亲再想生事,那就是造反了,陛下这事事儿做在前面,就先把大义给占了。

他俯首说道:“臣请所司支与食米二十五石,柴三十斤,木炭三百斤,听于军民之家自择婚配,其亲戚许相往来,其余闲杂之人并各王府不许往来交通,若因衣服饮食之类,许出街市交易买卖差令其安分守法,亦宜以礼优待。”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满手的牌,随便打出去一张,就可以立刻获得大义,他点头说道:“礼部拟诏吧,送于文渊阁和司礼监,一并下印送于南京,赦免建庶人、吴庶人余脉。”

胡濙和于谦双双告辞,南方隐忧,事情已经做在了前面,即便是有了什么大的动乱,大明也不会失了分寸。

襄王朱瞻墡会不会造反?

讲武堂的课题本关于襄王朱瞻墡的造反,也是个热门话题,大家对于如何平定叛乱,各抒己见,但凡是襄王朱瞻墡长点脑子,就不会扯起大旗跟的大明皇帝碰一碰。

于谦走的很快,胡濙的道德和于谦相比,就像是没有道德,于谦平日里,也很少和胡濙沟通。

在两袖清风,持节守正的于谦看来,胡濙这个人,太像奸臣了。

胡濙是奸臣吗?

但是有人说他是奸臣。

第二百零一章 朕又成亡国之君了?

次日五更天,又是早朝,天气变得越来越凉,之前还能看到天边的鱼肚白,照亮点路,现在五更天,都要打着灯笼了。

幸好,从官舍出来走两步路,就到了承天门,稍微等候片刻,也就进宫了。

待到锦衣卫的卢忠拿着长鞭摔了三下之后,群臣开始查检入殿。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一天的朝政又开始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躬安,平身。”

“兴安,宣旨吧。”

兴安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了卷好的圣旨,阴阳顿挫的说道:“朕恭膺天命,复承祖宗大统,夙夜忧勤,欲使天下群生,咸德其所。”

“今况宗室至亲者哉,爰念建庶人、吴庶人等,自幼为前人所累,拘幽至今五十余年。”

“朕悯此遗孤,特从宽贷,用是厚加赏赉,遣人送至凤阳居住,月给廪饩,以安其生,仍听婚姻以续其后庶,附朕眷念亲亲之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群臣再次俯首,山呼海喝,高声喊道:“陛下仁善,德被天下。”

朱祁钰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敕谕诏书,是比较突然的,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庙杀人的善后手段之一。

至于天下宗室,十六亲王,到底买不买账,那就不是群臣和朱祁钰能够决定了。

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如何抉择,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

藩王造反成功的几率实在是渺茫,自古至今,也只有燕府做到了。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朝鲜国王李祹,奏请赐世子冕服。”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赐世子冕服,用何物交换?”

朱祁钰可是知道一套世子冕服的价值,他一件常服近千两银子,这还不算汪皇后、杭贵妃们的女红的价值,那更是有价无市。

一套世子冕服,最少价值五百两银子,朝鲜王张口说求,大明就得给?

大明是他爹还是他妈?

“额……”杨善愣愣,这本来是件小事,他本来准备为朝议起个头,热热场子。

朱祁钰看着杨善愣神,立刻说道:“白拿?想甚美事!”

“不白拿,不白拿。”

杨善赶忙俯首说道:“有白纻布、麻布各二十匹,纻麻兼织布十匹,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各十张,帘席二张,人参五十斤、豹皮十张、獭皮二十张。”

“朝鲜国王李祹恭敬,进献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火者庖厨十人。”

这天下谁敢占陛下的便宜?

朱祁钰算了算账,他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物价自然了解,但是连人都算上,价值也不过千两白银。

杨善想了想说道:“哦,对了,还有种马五十匹,贺陛下即位及尊皇太后,乃是地道的未曾阉割鞑靼四年矮马,就是陛下之前那匹战马。”

“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能征善战。”

“还有马匹,可以,赐。”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才对,朝贡怎么可以亏钱呢?

尊皇太后,自然是说的朱祁钰的生母吴氏,这也是礼部尚书胡濙为陛下找补的,大明嫡子登基,那尊了吴氏为皇太后,不就是嫡子了吗?

嫡庶之分,也是可以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的。

吴氏现在住在泰安宫里,天天带着两个孩子玩,颇为怡然自得,住在宫里,反而是天天和孙太后两看相厌。

“一应少女、执馔婢、女使、火者庖厨,送于泰安宫吗?”杨善再次俯首问道。

这四十三名朝鲜女子,以往的处理方式,都是送到宫里,然后怎么处理,就是内署的事了。

兴安做事,朱祁钰还是放心的,一群朝鲜女子,应当无碍。

他点头说道:“循旧例吧。”

“陛下,臣有本启奏。”山西监察御史贺章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有德进,则行忠厚之政,以安天下。有才进,则为残刻之政,以祸天下。则德之与才,治乱之所系也。”

“唐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

“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

“人皆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

“臣下者,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桧。”

“臣劾礼部尚书胡濙,媚事左右近侍,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闭塞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嫉贤恨德妒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

“陛下,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朱祁钰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他越听越离谱,听到最后,他又成亡国之君了!

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胡濙除了礼部的事儿,也没专权六部。

这怎么就跟赵高、十常侍、卢杞、李林甫、蔡京、秦桧相提并论了呢?

胡濙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让御史如此恼火?

这御史弹劾胡濙媚上操弄国柄,最后这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扣在了朱祁钰的头上!

朱祁钰看着胡濙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颇为感慨,都有人在奉天殿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了,居然还能稳得住?

他看着胡濙问道:“胡尚书,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濙跟睡醒了一样,猛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惶恐,臣岁数大了,刚才在议什么?是赦免建庶子和吴庶子吗?臣一定把这事替陛下,办得体体面面。”

胡濙是大明朝堂上的一颗常青树,这一句话,一,表明了自己的功绩,建庶子和吴庶子,尤其是吴庶子,朱标太子的嫡亲血脉,是胡濙谏言的赦免的。二,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给皇帝办差的,给皇帝洗地的,三,就是装糊涂。

御史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弹劾、吵架无外如此。

胡濙,不仅擅长洗地,而且还是个打太极的高手,更是个对喷的高手。

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往前谈了一步,大声的说道:“陛下!”

朱祁钰不得不感慨一句,这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这说话的水准,比这御史贺章,高了九十九尺高。

招惹胡濙干什么,胡濙不招惹你们就是好的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胡尚书为国朝做事三十余年,年事已高,你就再说一遍吧。”

贺章面色变了变,只好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胡濙没有装糊涂,而是认真的听了半天,仿若是若有所悟。

“陛下,臣听明白了。”胡濙出班说道:“陛下,臣诚无德也。”

“说起来可笑,臣这三十六年的礼部尚书,历任五朝,臣着实是可笑至极,臣有何德?”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海贸,时而坚定的反对海贸;时而坚定的支持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合并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支持开边北伐,时而坚定的反对开边北伐。”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反对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开官冶所,臣时而坚定关官冶所;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外戚封爵;臣时而坚定的反对外戚封爵。”

“总而言之,臣反复无常,无德无能,臣惶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胡濙如此大方的承认了御史的弹劾,看似都说的胡濙自己。

胡濙深吸了口气说道:“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皆言胡濙无骨,媚上谗言,臣诚惶诚恐,但是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讲。”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胡濙再次俯首说道:“臣僭越。”

这句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袖子一展,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整个人的气势从惶恐的状态,转变为了居高临下。

他带着几分睥睨的目光,看着弹劾自己的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厉声说道:“某诚无德,可是你们一个个,站在干岸上,就那么干净吗?”

“某诚无德!那你们一个个都有德了吗!某说的桩桩件件,你们有一件,在这奉天殿上,讲,不应如此吗?”

“你们和某又有何异!”

“你们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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