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也是唯一获得奇功牌的文官。
论功行赏是必然的,朱祁钰和杨洪就边军功勋的问题上,商量了很久,最终核定了功勋册。
兴安从拿着了功勋册,查点了奇功牌三枚,头功牌三千两百四十七枚,齐力牌两万余枚,银二十五万两,赐服一千余套,马匹五百余匹,补给宣府。
计省还没有挂牌成立,但是不妨碍计省的办事效率极高,在朱祁钰下达命令四天以后,内承运库的算账太监和户部度支部,就完成了对江南盐场的账目梳理。
朱祁钰并未召开廷议,这次只是盘账,并不涉及到政策上调整,他在讲武堂召开了小规模的讨论会议。
而这次的会议内容,就是大明的盐引。
说是小规模,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户部四部、都察院右都御史,悉数到齐。
朱祁钰等到人到齐了,才拿着司礼监呈上来的奏疏和户部度支部的奏疏,来到了会议桌前。
礼部尚书胡濙是第一次来到朱祁钰这个小楼,他颇为感慨,甚至有些缅怀。
那时候的北京还不叫北京,叫北平,大明对燕王府和北平的称呼,都是北衙。
太宗文皇帝就时常开这种小会,不过那时候,主要是讨论北伐诸多事宜。
现在陛下也开始了这种小会,灵活的召集各部主事,了解天下事。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众多朝臣待朱祁钰来到会议桌前时,赶忙行礼。
“朕躬安。”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放在了桌上,示意大家都坐下,不必拘束。
“陛下,天子不行无名之处,这讲武堂主楼仅仅悬挂一个山长牌子,却无匾额,是不是取个名字?否则不合礼制。”胡濙是非常注意陛下的礼制的,比如郕王府更名泰安宫。
这种更名可不是随意更名,比如郕王府改名字前是绿瓦,改名之后是黄瓦。
陛下在讲武堂时日繁多,这讲武堂的主楼,乃是天子起居之地,焉能一个主楼二字,就糊弄过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就叫聚贤阁吧,兴安,朕待会儿提字之后,做块匾额挂在楼下。”
“是。”兴安俯首领命。
他将两本奏疏放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今天召集诸位明公前来,是因为朕打算仿前唐、前宋旧事,在户部重设盐铁部,主要就是盐铁燋煤生产规划之事,名曰计省。”
大明朝廷财经事务,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聊胜于无。
朱元璋在定鼎天下之后,北方民生调令,千里无鸡鸣,为此进行了大规模的卫所营建和屯田,为了休养生息,对于财经事务,几乎沿用了前元放权的状态,恢复民力。
朱棣从永乐六年之后,就是整日里北伐、下西洋,内承运库有钱,户部哭穷,朱棣就从内承运库拿出来补贴一点。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宣德九年,停止朝廷下西洋的活动,大明的财经事务,内帑也没了太多的进项,内帑补贴国帑再也不是定制了。
大明,完全没有系统性财经事务的结构,唯独盐法办得有点声色,但已经开始日渐崩坏。
于谦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盐法兹事体大,这农庄法还在推行,就立刻推行盐法改制,臣以为有些操之过急了。”
于谦深知陛下有些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担心陛下急功近利,反而把良政变成恶政。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只是效仿古时汉宣帝召开盐铁会议,讨论一下盐课之事,于少保多虑了。”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汉宣帝的时候,召开了一场空前的讨论会,就是关于盐铁专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长达五个月的研究,而后经过两年多的定策,才最终确定了汉代盐铁专营四百余年的格局。
朱祁钰只是让群臣议政,各抒己见,并没有打算立刻开始改革和推进政策。
“开始吧。”他示意户部尚书金濂,先起个头。
金濂拿出了户部的奏疏说道:“我朝盐法,乃是用的自唐肃宗时第五琦,行亭户之法,沿海办盐亭户得免杂徭,此制历代相沿,我朝亦是如此,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令各产盐地方,优免盐丁杂泛差役。”
第五是一个姓氏,第五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候,创榷盐法,此制沿袭沿袭到了大明。
大明用的盐法是什么时候的?乾元元年。
距离景泰元年,已经足足过去了六百九十二年。
这近七百多年,这盐法,就没什么变化吗?
答案是没有。
金濂继续说道:“自洪武十七年至今,这盐法就有多处混淆,究竟是免丁役还是灶田役,免多少,怎么个免法?各地方,是否相同?”
“答案是,不知道。”
“臣自领户部尚书以来,九月之余,一直在盘算大明的账目,陛下又给了些算账的太监,总算是盘清楚了。”
“各地免灶田、免丁役各不相同,毫无定制。”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也就是说,即便是户部尚书,也不知道各地盐丁生产了盐,可以免多少田,又或者可以免多少地亩的赋税,是这个意思吗?”
金濂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
聚贤阁内,一片哗然,大家都是议论纷纷。
大明的财经事务,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的状态,这种状态有多么的触目惊心,就是户部尚书都说不清楚,到底朝廷是怎么拿到盐的。
财富即为权力。
“臣多次和两浙巡盐御史邢昭沟通,终于算是大概摸清楚了这些盐场,免丁役免灶田役,大约算下来,每丁大约有二十五亩田地免赋税。”
“每一丁可产多少盐?是谓日办三斤,夜办四两,无分昼夜寒暑之苦,皆以此为准。”
“以全年三百六十日计,丁盐为一千一百七十斤,合小引盐五引又一百七十斤。”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全年休息不足五日,灶丁煎盐之苦,不分冬夏昼夜,比之工役,有何轻重?”
“有司杂泛差役,全无优免,是以灶丁分力,额课常亏。”
朱祁钰作为皇帝,他对盐课的意见是,盐丁太苦了,全年无休,灶丁整日煎煮盐田,其役远较民户、军户、匠户役为繁重,世人目之为苦役。
而且有的部门,为了大规模的获盐,还广泛差遣私役,连朝廷规定的优免政策都没有,所以盐丁一年产盐常常有亏欠,但是这不怪盐丁。
比如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小江场正额田粮,都不给盐丁免除,盐丁这头熬盐,那边种地,其赋税徭役之重,当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小江场的盐丁,就立刻杀掉了小江场百户长余必美。
爷不干了!爷跟着一起造反了!
朝堂明公们,面面相觑,只有工部尚书石璞一言不发,他手下四司主事,皆工匠出身,他十分清楚百姓苦楚,但是又能如何呢?
正统十二年,石璞请奏,河东运司盐丁,除正役里甲该办粮草外,其余柴夫、弓兵、皂隶一应杂泛差役,皆应该免除。
但是现在的稽王,当时的正统帝下的敕谕是什么?是淮扬二府各场灶丁,有欠税粮者,拘拿盐追。
不仅不免,还要拒拿追缴欠盐。
明公们的议论终于小了一些。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诸位,这是一份运司、提举司,关于盐丁的一些数字,两淮、两浙、山东、福建、河东、广州海北、四川、云南等地,大明总计有盐丁三十万余。”
“并不包括陕西灵州小盐池盐丁,数字太小,忽略不计,我大明盐丁三十余万。”
“每年可产三亿二千九百零四万一千五百四十斤,折合小引盐当为一百六十四万五千二百零八引。”
户部尚书金濂将一份做好的表递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朱祁钰这封表已经研究过和多次了,结合各地巡盐御史、州府县奏疏和漕运太监等监察,这个数据是有一些出入,但是并不会太多。
户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年一年因为征伐瓦剌,大同、宣府需粮,增加盐引开中,一共发三十年盐引,五百四十四万两千七百四十引。”
“仅正统十四年一年,就欠了三百七十九万余引,大同米贵,一石米一两二钱,按一引大同府一石米价算,总计欠银三百四十六万两。”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总共欠了多少?”
“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总共欠银七百三十四万两银,现在还差着五百三十二万两银的盐。”
正统一十四年欠的账,还得朱祁钰来还。
大明此时才建国八十余年,全球大航海还未开始,白银还未大量流入中国,即便是朱祁钰的内承运库有钱,也只有两百万两左右。
朱祁镇当了十四年皇帝,欠了地方多少?约等于两个朱棣的遗产。
还?
根本还不起。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为什么这盐法,依旧适用,并非崩溃呢?这么个欠法,早就该一拍两散了才对。”
“因为盐引,早就不是盐引了。”金濂回答了于谦的问题。
若非此次陛下让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拨算盘,算这笔账,他也只当盐引是盐引,可是盐引,早就已经不是盐引了。
金濂十分确切的说道:“按照我们的算法,盐引应该价值一两二钱的白银,但事实上,此时的盐引,每一引大约价值一两五钱,南直隶等地区,皆用盐引买卖货物。”
“盐引有价,大同一石米可得一盐引,折价一两二钱,但是在南直隶,盐引价高,往来货商,以盐引买卖。”
为什么盐引,如此超发却无事呢?
因为盐引更多的是充当货币在用。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明皇帝要出新书了
金濂继续说道:“其实在两浙和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区有大量的私营盐田,他们雇佣当地的百姓,当做灶盐工,每日煎盐,规模极大。”
“大明的盐引,在官盐场可以承兑,在私人盐场同样可以承兑。”
“所以,朝廷超发了那么多的盐引,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反而是各地州府县,始终希望可以多一些盐引。”
朱祁钰在当老师的时候,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在宋朝的时候就出现了。当时的教科书上写的是最早的信用货币。
后来到了元朝时候,是至元宝钞,到了大明就是大明宝钞。
但是这些纸质货币很快就因为超发,通货膨胀,变得比厕纸还便宜。
那这些纸质货币出现的基础是什么?为何又变成了废纸一堆呢?
出现纸钞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缺少货币,来完成民间的商贸交易。
大明的产银年十余万两,还有朱元璋的祖训,为了推行大明宝钞的使用,民间不得用金银交易。
大明宝钞滥发从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大明宝钞的泛滥成灾,从最初的一钞可以换一贯,到现在一钞几钱都没人要的废纸。
但是另外一种纸质货币,依托于粮食和盐的货币,出现了,那就是盐引。
大明的盐引是可以到盐场去承兑的,即便是无法到官盐场承兑,私盐场同样可以承兑,这些盐引,就变成了实质性的货币。
在大明未有大量白银输入之时,承担货币的功能。
所以,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正统十四年的超发,的确是朝廷欠了商贾们盐,但是商贾们并不是很在乎,即便是不能在你官盐场承兑,我也可以到私盐场承兑,换给水商,也有得赚。
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人口日益增长,食盐和粮食需求在增长,以食盐和粮食为信誉的货币,才能够在大明如此畅通无阻。
正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大明财经事务,才可以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状态,而不崩溃,拥有极其强大的自适应调节能力。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我们不应该窃喜这种现象的出现,虽然看似朝廷获利颇丰,但是我们要时刻谨记大明宝钞的教训。”
“滥发、超发,必将导致盐课,彻底的崩坏。”
金濂附和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事实上,去年盐引的超发,就引起了官盐场和私盐场的挤兑,人满为患。”
“九月处,一小盐引仅值粮三斗五斛,按江南粮价计算,一小盐引仅值银一钱七分五毫四厘。”
“官盐场人满为患,人心汹汹,私盐场关门大吉,盐丁无以为生,盐价粮价飙升。”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大约相当于0.1754两银子。
金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随着京师之战,大获全胜,这种惶恐情绪得到了极大幅度的缓解。”
“各私盐场窝,再次开场煎盐,挤兑之风立减,这盐粮价慢慢的下来了,这盐引慢慢涨了起来,恢复到了一两二钱的价格。”
“我所说的银,并非现银,而是粮价和盐价折合之后,参考价格。”
陈循呆滞了许久,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为何如此?盐粮价贵,盐引应该贵才对,为何会是贱价?”
“盐粮价贵,盐引反而贱,盐粮价贱,盐引反而贵?这……”
“陛下,臣愚钝。”
陈循是个大学士,自从永乐十三年状元及第之后,一直在京为官,擅长念经,集古代帝王行事,撰写《勤政要典》,劝谏皇帝勤政,这方面陈循一直是很积极的作用。
但是长期任京官,让他无法了解这天下事儿,脱离百姓,不明白也很正常。
朱祁钰试图解释此事,对着陈循说道:“坊间多用盐引做钱,土木堡兵败,盐引挤兑,私盐场关停,官盐场内,引多盐少,盐价飞涨,引价暴跌,因为人们不知道是否能够换出盐来。”
“京师胜,则不再挤兑,盐引继续如同往常那般,充作大量交易的货币,不再挤兑,则在官盐场内引和盐平衡,引价恢复。”
“陈学士,你能听懂朕在说什么吗?”
陈循呆滞的摇了摇头,愣愣的说道:“盐引一引等于大同府一石的米,等于江淮两百斤的盐,盐价贵,盐引也当贵才是。”
其实不光是陈循,在场的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也有不少人在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