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这哪里是要合卫所儒学?分明是借着名头,要阻挠农庄法的推行!”
“大汉将军何在?廷杖三十!”
卢忠带着两个大汉将军将李宾言拖了出去,卢忠的眼神里颇为同情,他能不知道李宾言,只不过是按着过往的惯例,在合并卫所儒学吗?
军卫法的败坏,是系统性的败坏,是教育、土地、人丁的全方位败坏。
李宾言按惯例做事,这都新朝雅政了,还不能领会上意,你不挨打,谁挨打?
而且还挑中了大同左右的八卫卫所,那是陛下在山外九州推行农庄法的地方,你这个时候,办这种事,不是讨打吗?
“陛下,臣冤枉啊,臣就是依着惯例行事,臣冤枉啊!陛下!”李宾言惊恐无比的喊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其实,李宾言还没闹明白,他要是不冤枉,就不是这一顿打,能了结的了。
李宾言挨了打,慢慢走回了朝堂里,很疼,但是纠仪官在殿上,他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此时的大明朝的廷杖,那是衣服里带着垫子,以羞辱为主。
“陛下,臣有本启奏。”御史顾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京师之战,实乃大明之功,陛下王恕并用,对军卒多有厚待,但是臣以为陛下事事垂询于少保,恐有非议。”
朱祁钰看着顾耀,来了精神。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上次申饬都察院,一共有三件事,你跟朕说说都是哪三件事。”
顾耀眨了眨眼,俯首说道:“陛下臣乃御史,有风宪之职,此乃科道本职,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上书陈言乃是臣子本分。”
朱祁钰摇头说道:“顾左右而言他!”
“朕问你什么朕当初申饬都察院,都申饬了哪三件事!你跟朕扯什么科道风宪之职!”
“朕问你,朕,当初申饬了什么!你跟朕说说,朕!当初!申饬了什么!”
顾耀当然不太记得了,当时陈镒倒了霉,他太兴奋了,也只记得陈镒倒霉的事儿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朕来告诉你,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私自稽首跪拜礼,第二件事,就是不要违反宵禁命令,五城兵马司管不住你们,朕管得住。第三件事,才是之前总宪之选。”
“你们天天嚷嚷什么君父乃是万民之表率,朕专门下旨申饬,你们只看到了总宪之位空悬,前两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朕问你,你可有一点恭顺之心?来人,廷杖!”
卢忠这次可不是幸灾乐祸了,他带着两个大汉将军,直接将顾耀拖了出去。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廷杖,即便是垫着垫子,顾耀在上朝的时候,也只能被人抬着扔在了奉天殿内。
“即刻罢黜顾耀一切官职,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得科举。”朱祁钰余怒未消,处罚的理由,并不是他弹劾于谦,而是自己专门圣旨申饬,顾耀胆敢不听。
他天天等着杀鸡给猴看,这只鸡终于出现了。
朱祁钰颇为平静的说道:“顾耀,可心有怨怼不忿之意?”
于谦面色不忍,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风宪之职,乃是科道本职,上奏言事惹陛下震怒,廷杖与罢黜乃应有之意。”
“但是罪不至死。”
于谦已经察觉到了朱祁钰话里不对劲儿,以他的了解,罢黜、永不听用、三代不得科举,这还没算完。
陛下这是……要杀人啊!
这就是于谦,整个一老好人,一点权臣的觉悟都没有,被弹劾了,还替人求情。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看着朝臣,估计都在想,陛下好杀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仅要杀,还要有理有据
于谦叹了口气,他每天都在劝陛下仁恕之道,这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结果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
奉天殿一片安静,于谦这半个事主还能求情,但是最大的事主是陛下。
这求情未果,反而受到了牵连,岂是小事?
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这比杀人还要难受。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
“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窃见陛下以右佥都御史顾耀上言议事,命锦衣卫拿解,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
陈循就是那种老学究,本身就是状元出身,劝谏起来,从来是这个德行。
他说顾耀因为上言议事被拿解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而且知道必然冒犯了忌讳,惹得陛下雷霆大怒。
但是他还是要说。
“臣听闻,君仁则臣直,科道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乃陛下耳目之臣。顾耀等人,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
“若如此,方开忠谠之路。”
“乃今赫然下令,微事拘囚,臣以为在陛下之心,应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即怒绝之也。”
“臣愚钝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这就是大学士,说话做事,比顾耀等人搞的事,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朱祁钰看着陈循,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皇帝仁慈则臣子直言上谏,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是朝廷耳目,这些人身居谏台,就是说话的。
今天赫然下令,小事抓捕囚禁,陛下应该惩戒一番,让他们日后不要胡说八道,而不是突然有意,就立刻怒斩之。
陈循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就跟没说一样。
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稍微犹豫了下,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惶恐,德薄摄于高位,替陛下掌都察院,不敢懈怠。”
“臣闻,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
“陛下,斥都察院,乃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
“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敕科道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
“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顾耀乃是都察院之人,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实质总宪,他若是不站出来,日后没人跟着王文混了。
朱祁钰琢磨了一番王文的话,他说皇帝是脑袋,所有的臣子都是耳目手足。
他的意思是承乏,罢官永不听用就可以了,而非因言获罪,他还请了一条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王文则是为了整个都察院考虑,而不仅仅是为了顾耀三人求情。
陈循劝帝王仁恕之道,是本分,王文为都察院同僚求情,为都察院请明旨可议政事得失,乃是职责所限。
朱祁钰看着于谦、王文、陈循三人,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们以为朕是因言治罪吗?”
“微事拘囚?”
“朕明旨申饬了都察院不得私自稽首、跪拜。不得宵禁后饮酒,顾耀知禁令,明知故犯。”
“可是小事?”
王文、于谦和陈循面面相觑,他们本来以为陛下是因为顾耀上谏怒而降下责罚。
但是事情,似乎不是这个事儿啊。
朱祁钰却看着顾耀问道:“昨日宵禁之后,你与人在太白楼饮酒,五城兵马司问讯轿撵何处,你家轿夫以都察院御史相胁!”
“与你一同违反宵禁的还有谁?你说还是不说?”
群臣一片哗然,还有这等事儿?!
顾耀趴在地上,目光流转,却是一言不发。
朱祁钰嗤笑一声,指着顾耀说道:“这等臣子,可曾有一丝恭顺之意?朕都知道了,还在这儿跟朕打迷糊眼儿呢。”
“顾耀,你真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了吗?”
顾耀终于是扛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说道:“昨夜饮酒,还有右佥都御史张彬、右副都御史陈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指挥,一并廷杖,摘了他们的官帽,取了他们笏板印绶,循例,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的参加科举。”
他们和谁一起喝的酒?
孙忠。
朱祁钰并没有斥责过勋臣外戚,不得在宵禁之后吃酒,大明勋臣外戚身份尊贵,太庙里除了刘伯温全是武勋,武勋是可以宵禁之后活动的,这是皇明祖训的规矩。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全是勋臣外戚、驸马都尉。
但是他明旨斥责过都察院。
这是公然抗旨!
朱祁钰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陈循,问道:“陈学士,你可曾觉得是朕在微事拘囚?”
陈循终归是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臣惶恐,臣诚不知这三人居然违抗明旨,甚至三人成伙,此乃朋比为奸,非臣知道,陛下要打要杀,皆为非刑之正,臣不敢问。”
三人成伙,这件事的性质从抗旨不遵,升级到了新的高度朋比为奸。
陈循给三人行为升了级。
这就不是陈循能劝的范围了,陈循的话翻译翻译,这三个人,在找死罢了。
“归班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循、于谦归班,他们难道不应该劝陛下仁恕吗?
只是陈循和于谦,都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事情并非因言获罪,而是因为抗旨。
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廷杖完先送回奉天殿,朕要他们死的明明白白!”
一共三个人全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被拖了回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还有一个王文在台下站着,朱祁钰要给台谏这样的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正如王文所言,都察院兹事体大,乃是大明监察利器,但是这个监察利器现在钝了,那朱祁钰这个主人,自然要将其磨亮了。
“他们弹劾于谦朋比为奸,那你们却行朋比为奸之实。”
“右都御史王文为尔等求情,也求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朕准了,广开言路。”
朱祁钰看着三个人,继续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就再聊聊你们三人,弹劾的内容。”
顾耀弹劾的奏疏,还是很有必要聊一聊。
“朕认真听了,也听明白了,不就是在说,京师之战打完了,是大明强盛,瓦剌溃逃,于谦无谋,石亨无勇吗?”
“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觉得以大明的国力鼎盛,击退瓦剌,不是长个脑袋,就行吗?”
“这是咱大明赢了,要是输了呢?”
朱祁钰拿出之前兵部右侍郎罗通,那篇课题,播迁之祸。
“就应该播迁至南京,然后,北伐,重拾旧山河,从南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回来。”
“抱着扁担,哭着要北伐,最后却是回天乏术。”
“这样一来,无论是能不能打回来,于谦也有谋略了,石亨也就勇武了,也就没有人质疑他们,感慨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而是满腔悲怆,留下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是陆游所写的《示儿》,临去世之前,留下了这绝世警句,但是终南宋一朝,陆游后人,都没有完成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嘱托。
直到大明。
至于扁担,则是明惨皇朱聿键,隆武朝时候的内阁首辅黄道周,倾尽家财,募兵万人,组建了扁担军,北上抗清,最终被清军设伏全歼。
黄道周殉国。
大明不是没有播迁之祸。
“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被俘之后,就只有播迁之祸了,偏安一隅,都没有打回去了。”
“若是我大明播迁,还能打的回来吗?”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罗通写的那本播迁之祸说道:“兴安,你跟大伙念念,念到夺取军事重镇的部署就可以,后面的内容,罗通自己都没弄明白呢。”
兴安拿起了那本罗通写好的播迁之祸,开始读了起来。
朱祁钰一直闭目养神,顾耀有罪,他的罪并不仅仅是违反明旨禁令。
他们看似是在弹劾于谦,其实是在弹劾皇帝。
朱祁钰凭借着京师之战的功劳,顶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把朱祁镇的帝号给废了,现在顾耀却质疑这功劳没这么大,这是要做什么?
孙忠都告诉这帮御史了,倒于不能涉及到陛下,为何这帮御史就是没听懂呢?
你说于谦的功劳没那么大,不就等于说陛下这皇帝位,篡的不应该吗?
这不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