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94章

作者:庄不周

只不过他们太理想化,行事又偏激,最后搞得一地鸡毛。

对党锢事件进行评价,明其得失,指出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以及行事偏激的严重后果,才是他的真正追求。

取名《党锢列传》,本身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与士大夫一致。

相反倒是蔡琰,有些过于敏感了。

第915章 大可不必

蔡琰出了帐,在帐外站了片刻,定定神,才向苑珪走去。

得知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竟是蔡邕之女,而且是兰台令史,苑珪大感惊讶的同时,悄悄地收起了轻视之心。

蔡邕的名声之大,毋庸诲言。蔡琰本人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

苑珪未必赞同蔡琰的观点,却不得不承认蔡琰不让须眉,充当兰台令史绰绰有余。

不出意外的话,蔡琰将成为继班昭之后的才女典范。

得知蔡琰奉诏,将展开《党锢列传》的撰写准备工作,苑珪几乎没有太多考虑,一口答应。

他是苑康之子,朝廷为党人列传,他义不容辞。

见他如此激动,蔡琰不得不提醒他。朝廷要写的《党锢列传》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你要有心理准备。具体事例,你不妨参考《宦者列传》。

《宦者列传》中有宦者五十余人,不仅传主数量多,远超已有的史书惯例,而且在以贬为主的同时,也褒奖了不少人品、道德皆有可取之处的宦者,比如蔡伦、曹腾、吕强。即使是人品一无可采,但有一技之长,做过一些好事的人,也被记了下来,比喻宋典、毕岚。

《宦者列传》印行后,这样的著史方法引起了不少争论,最后还是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唯实,记录的都是事实,不存在虚构。

当然,也有人觉得史书更应该惩恶扬善,秉承圣人著春秋的立意,不应该为宦者这种人渣说好话。只是这一类人不多,声音不够大,也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

蔡琰觉得苑珪有可能就是这种人,所以提前说明,让他不要急着做决定。

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希望苑珪返乡隐居,哪怕放弃孝廉之名也在所不惜。

天子锐意进取,苑珪人到中年,思想又保守,大概率是跟不上步伐的。

只是这些话,她不能说得太明白。

带着苑珪回到大帐,让人给苑珪安排了住处,又交给苑珪一个任务。

通读《宦者列传》以及最近的邸报合订本,把握朝廷的思路。

苑珪接受了,抱着文章去了自己的住处。

蔡琰却有些心神不宁,连看书都没有心情,直到袁衡下值。

袁衡一进帐,没等放下手里的东西,蔡琰就急急忙忙的问道:“阿衡,你有何妙计,为何支持现在就开始撰写《党锢列传》?”

袁衡早有准备,轻笑一声。“姊姊是担心天子急于求成,逼反了荀攸,导致战事受挫吧?”

蔡琰也不掩饰,连连点头。

蔡邕死于王允之手,她本人对党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她不愿意看到天子冒进,以至于大好局面逆转,甚至引发不可估量的损失。

“你觉得荀攸有这能力吗?”

“你觉得没有?”

“姊姊不担心刘备吧?”

蔡琰微怔,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担心他?他又不是党人,以军功恢复宗籍,对天子死心塌地,怎么可能为党人出头。”

“那你觉得鲜于银、麹义等人会为了党人,接受荀攸的命令,与朝廷为敌吗?”

蔡琰恍然,沉吟道:“你是说,荀攸就算想为党人鸣不平,也有心无力?”

袁衡放下手里的文具,伸了个懒腰,又晃了晃脖子。“我觉得,他连这个心都不会有。”

蔡琰走到袁衡身后,伸手帮她捏肩。“何以见得?”

“荀攸不是普通的党人,他很务实,也深谙党人之失。只要朝廷不是无端指责,他是不会反对的。党人有疾,朝廷为之疗疾治病,他高兴还来不及,岂有反对之理。”

蔡琰轻轻点了点头。“你确定天子是这个意思?”

“要不然呢?”袁衡转过头,瞥了蔡琰一眼,笑道:“姊姊,你别忘了,先帝大行十年有余,他的本纪到现在还没有定稿。大汉以孝治天下,对天子来说,这已经不能再拖了。可是第二次党锢就在先帝在位期间,不厘清党锢的是非曲直,又如何能公正评价先帝,完成天子的孝心?”

蔡琰的手指停住,愣了片刻,才一拍额头。

“阿衡,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件事。我这个兰台令史太失职了,愧对天子的信任。”

“行啦,你也别自责了。天子知道你辛苦,不会怪罪你的。”袁衡想了想,又道:“对了,辛毗回来了,正在向天子汇报。不出意外的话,大军很快就要围城了。姊姊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又手忙脚乱的。”

——

辛毗一口气说完了与张郃、高览见面的经过,这才端起水,喝了一口。

当然,他如何取得张郃信任的那些话,是不会对天子说的。

那是他和张郃都要藏在心底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尤其不能对天子说。

刘协也不问。

他同意辛毗去见张郃,就大致清楚他们合作的基础是什么,但能不能成功,却不由他们说了算。

如果张郃、高览愿意投降,他也不会拒绝。

他能接受曹操、刘备、孙策为朝廷效力,就能接受张郃、高览,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城?”

“臣打算越快越好。”辛毗说道:“秋收将至,大军当尽快围城,以免审配、田丰提前收割未成熟的麦子,行两败俱伤之计。”

刘协一惊。“会有这种事?”

“是的,收割下来的麦子虽然不能供人食用,却可以供牲畜食用,战时还有清野的作用。”

刘协明白了。

这是他没想到的事,以前没遇到过啊。

这本来也是非常之计。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手段。

“那你就尽快出发吧。”刘协同意了辛毗的方案,又习惯地问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辛毗咽了口唾沫。“臣的确有不情之请。”

刘协眼神微闪。“直说无妨。”

“袁熙当初不肯降,除了家人在邺城,为审配所拘之外,还有一些担心。臣此次进城,若不能解其后顾之忧,未必能说到他弃暗投明,与审配对峙。臣冒昧,敢请陛下赦免其兄袁谭。”

刘协打量了辛毗片刻,忍不住笑了。“赦免袁谭?袁谭现在是无罪之身,正在汝阳为袁本初守墓,何必赦免?再说了,就算是袁本初,他也不是罪人。向朝廷称臣的那一刻,他就被赦免了。”

辛毗再拜。“陛下宽宏,臣深为佩服。只是人心多疑,难以言解。陛下若能夺情起复,使袁谭出现在阵前,为陛下前驱,城中疑惑自消,或可不战而胜。”

刘协微微一笑。“大可不必。”

第916章 关心则乱

辛毗愕然,看着刘协,一时无语。

他猜到刘协可能会拒绝,却没想到刘协会拒绝得这么直接。

很显然,刘协根本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也不想听他的所谓解释。

即使如此,辛毗还是说道:“陛下,若夺情一人,能活数百千人,何乐而不为?”

刘协收走了笑容,静静地看着辛毗。

他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辛毗却还是不肯放弃,未免有些不知趣。

他理解辛毗想救家人的急迫心情,但他不会为了救辛毗的家人而与审配讨价还价。

辛毗顿时觉得帐内的空气温度都低了几度,自己的肩上更像是扛了一座山,压得他支撑不住,不得不双手撑地。

一旁负责记录的尚书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袁绍窃居河北,用汝颍人之智,冀州人之力,有不臣之心,其请罪疏言之甚明。朝廷不计前嫌,受其请罪之疏,仁义至尽。审配不识好歹,纠合群小,挟一城而与天下为敌,是为自寻死路。以汝颍人为质,更是其心可诛。你若能劝他束手就缚,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朝廷十余万大军在此,何城不破,有必要借助袁谭之力?还是说,在你眼中,我这个天子不如袁谭得人心?”

刘协的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但语气很重。

辛毗只觉得一个接一个的响雷在头顶响起,尤其是最后一句,炸得他魂飞魄散。

天子的意思很简单。

袁绍已经称臣,他之前的罪,朝廷已经赦免了。跟随他的汝颍人、冀州人,朝廷也赦免了。如今审配不服诏令,据城不降,是不识好歹,朝廷没有再赦的道理。

至于你们汝颍人,你们自己想办法,朝廷没有为他们与审配讨价还价的可能。

想借此机会,让袁谭夺情起复,更是想都别想的事。朝廷有十几万大军在此,根本不需要城里的袁熙等人配合。

你这么说,是觉得我不如袁谭吗?

“陛下,臣绝无此意。”辛毗连连叩头,只是两下,额头就磕头了,血流满面。

刘协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再也没有看辛毗一眼。

辛毗肝胆俱裂,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大帐。

天子已经动了杀心,再说下去,不仅不能让天子答应他的请求,反而有可能连累袁谭。

出了帐,阳光灿烂,骄阳炙烤,辛毗却还是觉得透体生寒,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才算让自己恢复了平静。

只是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天子的杀气,比他想象的更为慑人。

只是……城里的家人怎么办?

庞统迎面走了过来,与辛毗擦肩而过。偶一抬头间,见辛毗满脸是血,不由得一愣。他停住脚步,向后退了两步,与辛毗面对面,伸手指了指辛毗的脸。

辛毗愣了一下,伸手一抹,这才知道自己额头破了,流了一脸,连忙抬手去拭。只是额头还在流血,越拭越多,竟将脸上抹花了,看起来很是狰狞,连衣襟上都沾了几滴。

庞统见状,忍不住一笑,伸手示意辛毗随他来。

辛毗也很无奈,只得拱手谢过,跟着庞统来到一旁的大帐。

庞统取来水和布巾,让辛毗洗脸,又倒了一杯凉茶,递给辛毗。

辛毗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慢慢镇定下来。他看了一眼庞统,忽然心中一动。

庞统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与诸葛亮相当,聪明过人。他或许能帮自己出个主意。

“士元,你到天子身边多久了?”

庞统曲指一数。“还有几天就两年了。”

“你今年贵庚?”

“熹平六年生人,今天二十有二。”

辛毗羡慕不已。“弱冠之年就能随侍天子左右,明君贤臣,如鱼得水,何其幸哉。不像我,所遇非人,如今家人陷于敌手,欲救而不可得,日夜煎熬,肝肠寸断。”

庞统眨眨眼睛。“辛君,你……是说邺城里的家人么?”

“正是。”辛毗一声长叹。“颍川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董卓乱政,我等慌不择路,蜂拥而至河北,冀苟全性命于乱世。谁曾想,会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庞统忽然笑了一声。“你担心审配杀了你的家人?不至于吧。”

辛毗拱拱手。“士元若有妙计相救,毗感激不尽。”

庞统坐正了身体,微微一笑。“辛君,关心则乱,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依我看,事情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辛毗翻身就要拜倒,庞统连忙扶住了他,不让他拜下去。

“辛君,不必如此。”

“士元,城中不仅有我辛氏数十口,还有亲朋故旧近百口,岂能不急。我儿子才十三岁,女儿才十岁,如果被杀,我势必不能独活。士元若能有计教我,颍川辛氏将铭感五内,世世不忘。”

庞统叹息道:“辛君,你所担心的,不就是审配么?审配的确很疯,但像他那么疯的人,能有几个?”

辛毗一怔,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没错,像他这么疯的,曲指可数。”

“就是嘛。天子大军围城,虽尚未开战,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邺城必破。之所以据城不降,无非是想觉得大军日费千金,朝廷必然要从中原征粮,中原世族难以承受。如今天子在冀州推行度田,以冀州之粮自食,毋须中原转运,邺城根本不可能等到援兵。除了投降,必死无疑,只是时日长短而已。”

庞统笑了笑。“既然如此,还有几个人愿意陪着审配一起疯?”

辛毗心中欢喜,连连点头。

他明白了庞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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