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蔡琰问清苑珪为孝廉的时候,随即说道:“按时间来算,可能是会稽杨璇杨机平。他在中平末为渤海太守,有机会举苑珪为孝廉。”
紧接着,她又说道:“陛下处罚苑珪即可,为此追究杨机平,既不合适,也不能。”
“为何?”
“杨机平是先帝也曾感到惋惜的能臣,而且他已经死了。”
刘协来了兴趣,让蔡琰说说。
蔡琰讲起了杨璇的故事。
当年她随蔡邕在江东寄寓的时候,就听说过杨璇及其家族的故事。
杨璇是会稽乌伤人,原籍何东。在光武中兴时,他的高祖杨茂随光武征伐,因功封乌伤新阳乡侯,建武中就国。传三世后,因罪国除,杨氏子弟就在乌伤安家。
杨氏以功封侯,多出能臣。杨璇的父亲杨扶曾任交阯刺史,是知名的能臣。杨璇的兄长杨乔为尚书,也多次上书言事,给孝桓帝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孝桓帝见杨乔不仅有干,而且相貌出众,就想让公主下嫁。杨乔不肯,却无法改变孝桓帝的主意,最后竟绝食而死。
孝桓帝既生气,又怜惜,也因此对杨璇格外关照。
杨璇德才兼备,仕途通畅,很快就迁为零陵太守。
在零陵太守任上,杨璇展现出了他的家学,以少胜多,大破入境劫掠的苍梧、桂阳群盗,枭其渠帅。但荆州刺史赵凯嫉妒他,诬陷他谎报军功。两人互相检举,赵凯在朝中有人,杨璇被槛车征廷尉,上书无门,几乎是死路一条。
但杨璇毕竟是个狠人。他咬破手臂,撕破衣服,写下血衣,想办法交给家属,上书辩冤。
看到血书,孝灵帝非常震惊,随即一打听,又知道了杨璇兄长杨乔的事,觉得这样的家风不可能出现谎报军功这样的事,便下令重审。
杨璇因此昭雪,赵凯则受反诬之罪。
杨璇一举成名,先拜为议郎,后来三迁为渤海太守,在任上政绩也非常出色。
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举苑珪为孝廉的,具体时间当在中平元年以后。
苑康虽死,但他是被党人,子弟也被禁锢。只有在中平元年解除党禁之后,苑珪才有可能被举为孝廉。
刘协将信将疑。
蔡琰手头没有朝廷档案,她了解的这些都是在江东游历时听来的传奇故事,时间点未必准确。
换句话说,苑珪的举主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袁绍。
中平年间的事,他不太清楚。初平以后的事,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袁绍出逃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渤海,很快又被任命为渤海太守。苑康是与李膺齐名的党人,以李膺继承者自居的袁绍举苑康之子为孝廉,再正常不过。
按照蔡琰的说法,杨璇卸任渤海太守之后,还曾转任尚书仆射。这个任命很可能就是在朝的王允等人运作的,就是为了给袁绍腾出位置。
在袁绍的谋划中,渤海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刘协本人在转为陈留王之前,就曾被封为渤海王。袁绍出逃,又直奔渤海,自然是因为有人在渤海接应,而渤海又有相当根基。
只是这些猜测暂时无法查证,也许将来也没有机会查证了。
蔡琰关于杨璇的故事也许是听来的,但她的意思却很明确。
她不希望追究太广,涉及到苑珪的举主。
他也没这个意思,只是吓唬吓唬苑珪而已。
说实话,荐举不实这样的事太多了,真要追旧账,绝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很可能会涉及大半二千石以上的官员。
毕竟“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这样的事早就不是秘密。
刘协召蔡琰的目的只有一个,写一篇文章,表明朝廷的态度。
朝廷愿与士大夫共天下,但也不反对士大夫们耕读自娱。郡国举孝廉、州举茂才、公府辟除都是为国选才的措施,不应该成为某些人邀名的手段。
有意出仕的再举荐、辟除,不想出仕的就不用举荐了,浪费名额,也浪费人力、物力。
将机会让给愿意为国效力的人吧。
再有被举荐的人不愿出仕,不仅要追究被举荐的人,终身不得任命。更要追究举主,以渎职论处,严重者同样终身不得任用。
蔡琰听了,心中不安。
天子说得轻描淡写,她却清楚这背后的厉害之处。
士大夫为什么和外戚、宦官过不去?理念不同固然是一方面,争夺有限的仕途机会才是最现实的原因。官职就那么多,想做官的人却数不清,宦官离皇权更近,利用皇帝的信任,抢夺原本属于士大夫的机会,这才是士大夫视宦官为眼中钉的根本原因。
现在天子取消了宦官制度,表示了最大的诚意,转手又对士大夫提出了要求。
不想和朝廷合作的人可以走开,将机会让给愿意和朝廷合作的人。
如此,主动权就又回到了朝廷手中,回到了天子手中。
邀誉养名、待价而沽不好使了,想做隐士的就只能做隐士,休想再有三府并征这样的好事。
虽然这解决不了仕途拥护的问题,却可以让天子有更大的主动权,甚至可以看作天子反攻的开始。
“有问题吗?”见蔡琰沉吟,刘协问道。
蔡琰惊醒过来,连忙说道:“没问题,臣立刻去草拟诏书。”
刘协又道:“你去问问苑珪。他是愿意交还孝廉之名,还是愿意屈就,勉为其难的为朝廷效劳。”
蔡琰试探的问道:“陛下打算任他为何职?”
刘协咧嘴一笑。“他能干什么?就让他做个尚书吧,抄抄写写的总没问题。观察一段时间,看他有没有继承一点苑仲真的本事,再决定是否授任其他职务。”
蔡琰苦笑。
现在的尚书不是以前的尚书,没什么权力可言,就是纯粹的文书,天天在天子左右侍候文墨。刘协明知苑珪和他不对眼,还任命苑珪为尚书,简直是故意为难苑珪。
可是一想苑珪刚才那副目中无人的德行,蔡琰又放弃了为苑珪争取的想法。
就让那个酸腐的书生吃点苦头吧。
“唯,臣这就去传诏。”
第914章 党锢列传
“不急。”刘协抬手叫住蔡琰。“请你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蔡琰重新入座。“请陛下吩咐。”
“《宦者列传》写得极好,反响很大,接下来可以趁热打铁,着手准备《党锢列传》的撰写。”
蔡琰一惊。“陛下……要为党人立传?”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难道不应该吗?”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接着又道:“著史就是为了鉴往知来。分析得失,才能有所借鉴,不能因为不好就避而不谈。宦者能立传,党人当然也可以立传。”
“咝……”蔡琰倒吸一口凉气。
她觉得意外,是因为天子不喜党人,她没想到天子这么快就会考虑为党人立传。可是听天子这意思,他对党人的态度没有变,为党人立传,和为宦者立传一样,都是为了吸取教训。
这可有点麻烦。
《宦者列传》之所以广受赞誉,却没有引起多少非议,一是因为宦者的名声一直都不好,二是因为宦者已经被袁绍、袁术大杀一通,天子身边如今没有宦者。就算有宦者幸存,或者有子弟在世,也没人敢跳出来说话。
党人则不同。
党人不仅人多势众,而且有不少人在朝,甚至掌握着兵权。
比如荀攸。
荀攸的祖父荀昙是和苑康一样被禁锢的党人,从祖荀昱与李膺同死。他和党人领袖何颙关系极为亲近,情同父子。
这时候撰写《党锢列传》,恐怕不是一个好时机。
蔡琰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斟字酌句的说道:“陛下,党人远比宦者多,影响深远,恐非一时一刻所能成就。大战在即,胜负未分,臣以为陛下不宜分心,不防稍缓。”
刘协沉吟片刻。“你是担心荀公达么?”
蔡琰脸色发白,不敢回答,拜伏在地。
天子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提出了撰写《党锢列传》的要求,是要逼反荀攸吗?
她不相信天子会这么糊涂,但她不能不提防。
毕竟天子年少,连战连胜之下,难免会有轻狂的时候。
刘协转头看向袁衡,嘴角带笑。“你也这么觉得吗?”
袁衡正执笔而书,听到刘协的话,没想到是对自己说。等了片刻,才想到这帐里只有三人,既然不是对蔡琰说,只有对她来。
她抬起头,见刘协正看着她,连忙放下笔。
“陛下面前,岂有臣……置喙之地。”
“无妨。”
“唯。”袁衡迅速考虑了一下。“臣以为令史的担心甚是,党人数量众多,关系复杂,绝非宦者可比。撰写《党锢列传》必然耗时甚久,非一日之功。”
刘协眉头微蹙,沉吟不语。
蔡琰也有些不安。
袁衡看似支持她的意见,却又不完全,只怕会有其他想法。
这小丫头一直想得到天子的欢心,不会曲意迎合天子,换取进身之阶吧?
袁衡咽了口唾沫,接着又说道:“是以,臣以为《党锢列传》的撰写应该做一个周全的计划,缓缓图之。比如先列一个名录,确定哪些人可以入传,然后再挑选一两个合适的人试写传记,发表在邸报上,以供天下人讨论。”
刘协眉头一挑,着意打量了袁衡两眼。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袁衡却给了他一个超出意料的答案。
这个答案看似的和蔡琰的观点相近,实际上却大有不同。
她更务实,直接跳过了该不该写的阶段,讨论如何写,而且切中了要害。
宦者虽多,但真正有资格入传的人就那么几个,绝大多数宦臣都默默无闻。党人则不同,一旦撰写《党锢列传》的消息传出,想入传的人恐怕会挤破头。
当初朝廷下诏列党人榜,就有无数人以入榜为荣,甚至有些人明明不是党人,也想名列其中。
比如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
所以,确定传主名单就是一个重大工程,然后收集资料,甄别真伪,又是一个大工程。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党人后人以及门生故吏提供上来的材料一定水分充足,如何将这些水挤出来,就足以让人吵翻天。
而试写传记,发布在邸报上,更是极其狠辣的一招。
党人之间也不是一块铁板,争名夺誉,甚至反目为仇的事必然不少。看到对头入传,而且传记中有溢美的成份,有几个人能忍得住?但凡手上有黑料,就不会藏着掖着。
刘协忍着笑,转头看向蔡琰。“令史,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蔡琰偷偷看了一眼袁衡,袁衡也在看她,眨了眨眼睛。
虽然搞不清楚袁衡在打什么主意,但蔡琰考虑了片刻,还是接受了袁衡的建议。
面对天子的要求,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拒绝。用袁衡这个办法来拖一拖,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让苑珪协助臣完成此事吧。他是党人之后,想必会有些便利。”
刘协嘴角轻颤,点头答应了。
蔡琰起身告辞,退出了大帐。
袁衡重新入座,补写刚才的对话。
刘协打量着袁衡,直到她写完,放下笔。
“你刚才说,挑一两个合适的人先写传记,指的是谁?”
袁衡躬身道:“臣以为,李元礼、苑仲真最为合适。”
“为何?”
“陛下方才说过,苑仲真行事虽粗疏,却勇于任事,非坐而论道之人。李元礼与之相似,且文武兼备,上马治兵,下马治民,颇有政绩。孝桓皇帝闻其能,征其为度辽将军,胡虏望风而遁,威名远播。此二人虽行事失于偏激,大抵不离忠能二字。若能对其事迹加以考定,奖励其善,批评其失,以示陛下公平,或能止谤息议,安天下之心。”
刘协点了点头,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袁衡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要求蔡琰开始撰写《党锢列传》,从来不是为了打击党人,更不是羞辱党人,激起党人后裔及门生故吏的反抗。
他没这么天真。
他只是想以党人为榜样,进一步推进对士大夫的思想改造。
党人是士大夫中比较极端的那一群人,其中不乏才华出众的精英。他们反对宦官的初衷虽有争权夺利的事实,却也不完全是为了个人私利,多少还有些为国为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