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孔融觉得不可理喻。
这种人怎么能成为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代表?他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天子先是将他留在太原,然后又遣往益州,现在又派到徐州来,就是不想见他吧?
张喜比孔融年长一些,被孔融如此斥责,有些不快,随即反唇相讥。“城中有文举为胆,我何必担心。此次议和成功,徐州得安,刘玄德恢复宗籍,皆是文举之功。”
孔融更加生气,指着张喜的鼻子喝道:“你真是不知所谓。我在彭城,难道是为了立功?”
——
田丰坐在帐中,闭目养神,忽然听得外面喧闹,颇有些奇怪。
大营里禁止喧哗,违禁者以军法从事。难道是撤军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将士松懈,连军令都不顾了?
他派人出去查看。时间不长,侍从回来了,告诉他一个消息。
孔融来到大营,正在张喜帐中说话,外面围了一群人。虽然看不到帐里的情况,但是听声音,好像吵得挺凶。
田丰大感好奇,出帐观看,果然看到一群人。他混入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侍从刚才说得客气了。哪里是吵得挺凶,根本就是孔融单方面痛斥张喜,大部分时间都是孔融在说话,基本听不到张喜的声音。
倒是还有一个声音,但肯定不是张喜。
田丰听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彭城城头,吸了吸鼻子,转身挤出人群,匆匆来到袁绍的大帐求见。
袁绍正在帐中喝闷酒,听说田丰求见,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见田丰发怒,以为田丰暂时不会露面的。
茫然之下,袁绍还是让人请田丰见帐。
田丰大步闯了进来,见袁绍面前杯盘狼藉,酒气冲天,而袁绍本人也是双颊酡红,酒意盎然,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见田丰这副表情,袁绍也觉得尴尬,起身示意。“元皓,要不……喝一杯?”
田丰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上前一步,拽住袁绍的袖子,直接将袁绍拽出大帐,一指彭城城头。
“主公,今夜便是夺取彭城的最好时机。”
袁绍一下子愣住了。“攻城?”
“对。”田丰兴奋难以自己。“宣诏的使者入城,刘备恢复宗籍,兴奋之余,必然饮酒庆贺,乃至于醉。今夜攻城,必能得手。你闻一闻,是不是有酒气?”
袁绍吸了吸鼻子,的确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但他随即就笑了。
这酒气是他自己身上的。
“元皓,就算刘备恢复宗籍,心情甚好,当饮酒作乐,也未必会醉吧。你这个推测,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田丰连连摇头。“主公,刘备虽出身贫寒,却好酒色。守城之际,生死悬于一线,他必不敢放肆。今日使者进城,宣布形势,他忍了几个月,岂能不一醉方休?就算他自己不醉,张飞贪杯,也必然会醉。张飞醉,则半城将士群龙无首。趁此时机强攻,必能破城。”
田丰伸手一指。“主公看到那些人了吗?”
袁绍刚才就注意到人群了,只是田丰没给他时间问。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袁绍沉下了脸,很是不快。
“孔融来见司空,痛斥司空玩忽职守,险些使城中崩溃……”
田丰将自己听到的,再加上自己脑补的,一起说给袁绍听,极力强调城中的气氛曾经极度压抑,如今胜利在即,刘备得意忘形的可能性很大。
孔融迫不及待的来找张喜,甚至等不到明天天亮,可见使者入城,对城中众人有多大的影响。
袁绍怦然心动,眼睛亮了。
田丰说得对,这的确是个机会。
袁绍随即回帐,命人将酒食撤去,同时召集文武议事。
逢纪最先赶到,当即表示反对。
你看到孔融张扬,就觉得刘备也一定会放松警惕,纯属推测,根本没有证据。孔融是书生,是狂士,他什么时候不张扬了?刘备这些年挣扎在生死之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他早死一百回了。
退一步讲,就算刘备、张飞喝醉了,你就一定能拿下彭城?
刘备能坚守彭城几个月,可不完全是刘备、张飞骁勇,而是城中守军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人人死战。
田丰本来还想拒理力争,一听这句话,当场就哑火了。
第660章 太平将至
张喜被孔融、祢衡轮番开火,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人生。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
自己这几年殚精竭虑,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并凉势力,维护山东士大夫的利益,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被两个后生指着鼻子斥责?
张喜想不通,又羞又怒,病倒了。
第二天一早,袁绍派人来打听消息,才知道张喜病了,高烧不退。
袁绍想找孔融问个明白,却听说孔融昨天夜里就回城了。据说回城的时候,在城下喊了半天,城上才有回应。
袁绍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到前营查看,又问城中是不是有酒气。
负责瞭望的士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闻到了城中的酒气,馋得不行。有人还看到城头将士饮酒跳舞,彻夜欢歌。
袁绍心中一动,随即又问,有没有看到刘备或者张飞。
几个士卒问了一圈,都表示没有看到这两人。刘备、张飞是城中守军的主心骨,他们所到之处,都是前呼后拥,很容易认出来。
袁绍懊丧不已,但他并没有责备逢纪。
逢纪说得有理,城中将士死战,并不仅仅是因为刘备、张飞善于用兵,而是他们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与其如此,不如死战,说不定还能搏个前程。
归根到底,还是田丰的错。
袁绍越想越气,回到大帐,命人催促审配撤兵,同时下令全营后撤。
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彭城,却没必要再围着彭城了。反正也没什么拿下彭城的机会,保持近距离对峙只会让将士疲惫不堪,不如拉开距离,让双方都能放心休整。
看到城外的袁军撤退,城头的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大半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他们胜利了。普通将士可以得到土地和赏赐,将领们则会根据不同的功劳得到官爵,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刘备也很兴奋。
这次守彭城,他不仅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宗籍,还获得了难得的经验。
在此之前,他征战多年,除了对黄巾作战,几乎没有取得像样的战绩。这一次则不同,他面对袁绍率领的数万冀州精锐,仅凭一万多新招募的乌合之众,苦战数月,守住了彭城,守住了自己的尊严,也对用兵之道有了新的认识。
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如获新生。
刘备随即请孔融为使者,带着军功簿奔赴长安。
在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接受天子的建议,移驻青州,准备对辽东的战事。
当然,简雍、麋竺留下,他推荐简雍出任东海相、麋竺出任彭城相。
除了报功之外,刘备还向天子建议,在彭城、东海推行度田。
实际上,不度田也不行。他答应将士们的土地必须兑现,否则没人会跟着他征战辽东,说不定还会兵变。
这一点,就连强烈反对度田的孔融也无法拒绝。他们曾反复争论,最后简雍用一句话说服了孔融。
有选择的试行度田,总比强行全面铺开好。
既然是试行,如果在推行度田时出现了问题,还可以进行调整,为以后全面铺开积累经验。
黄巾之乱已经说明,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这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拦得住的。你不接受天子缓步推进的做法,就只能等着下一次黄巾之乱。
孔融是经历过黄巾之乱的人,为此险些死在战场上,刻骨铭心,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也清楚,自己在乱世很难有所作为。如果试行度田能带来太平,于公于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促使孔融西行的是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
陈宫被委任为九江太守,将在九江试行度田。除了九江、庐江之外,朝廷暂时没有计划在扬州其他郡推行度田。
天子在山东推行度田的态度很坚决,但也很谨慎。
——
孔融赶到睢阳的时候,曹操刚刚收复睢阳城。
审配撤军了,移驻定陶。
审配本来是不肯撤的,即使有袁绍的命令。
最后迫使他撤军的是从汝南赶来的援军。
袁术收复庐江,斩杀颜良后,对豫州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袁绍,对抗朝廷。宗承顺利地征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并征募了一万大军,总兵力达到两万,赶到睢阳。
面对杀气腾腾的宗承,审配自知无望解围,只得执行了袁绍的命令,撤往定陶。
撤退之前,他派人潜入城中,给审荣送了一个消息。
你们投降吧,保住性命为要。如果有机会,不要回冀州了。袁绍多谋寡断,难成大事,审家不能全部跟着他陪葬,你要为审家留点希望。
审荣随即向曹操、宗承投降,失守近两年的睢阳终于又回到曹操手中。
虽然对曹操为人极为不齿,可是看到冀州军撤走,睢阳收复,孔融还是很高兴,留下来和宗承盘桓了两日。
在此期间,孔融见到了韩银、黄猗,也见到了刚刚赶到不久的袁权和马云禄等人。
对从军的黄猗,孔融深表赞同。
他自己不练武,但他不反对习武。允文允武,应该是士的更高追求。
但他对马云禄等人很不以为然。
女子再强,也不适合从军,这是先天决定的。天分阴阳,人分男女,不可强求一致。天子毕竟年少,矫枉过正,甚至有些意气用事。等到了长安,他一定要向天子进谏,请求天子取消女军。
马云禄很生气,要和孔融理论,却被袁权拦住了。
袁权说,讲道理,你是讲不过孔融的。动手,你可以打他十个,但你这么做,只会给天子惹来麻烦。人家不会说你武艺高,只会说你仗着天子撑腰,胡作非为。
你且由他说,等他到了长安,天子会亲自收拾他。
事涉天子名声,马云禄忍了。
孔融离开睢阳后不久,袁术赶到了睢阳。
袁术已经接到诏书,转任幽州牧。他非常高兴,接到诏书后就立刻起程,马不停蹄地赶到睢阳,与黄猗、袁权见面。
与孔融的态度截然相反,袁术对马云禄赞不绝口。一见面,他就问马云禄愿不愿意跟着他去幽州。中原已经平定,幽州还有战事,有大把的立功机会。
面对不着调的袁术,袁权很无语。
第661章 曳尾于涂
袁权没好气的说道:“羽林女营是天子禁军,马都督更是天子的人,回京之后,她就要入宫了,岂能随你去幽州?”
“是吗?”袁术一脸愕然,随即又点头如小鸡啄米。“没错没错。这样的奇女子,也只有天子那样的少年英雄配得上。”
马云禄虽然心里欢喜,却扛不住袁术的口无遮拦,找了个借口,离袁术远一些。
袁术北行,带了不少女眷。看到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马云禄等人,女眷们都很好奇,拉着她们,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趁此机会,袁权对袁术说道:“阿翁,去了幽州,多听荀公达的建议,不要自作主张,明哲保身为上。”
袁术扬扬眉。“我还不够明哲保身吗?我现在简直是曳尾于涂的乌龟,浑身烂泥,别人连踩我一脚都嫌脏。”
袁权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袁术两眼,不知道袁术这是赌气,还是真心话。
说实在的,这可不像她印象中的袁术。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袁术嘿嘿一笑。“你是小聪明,乃公我却是大智慧,境界不同,你理解不了也正常。”
袁权忍俊不禁。“那倒要请阿翁指点一二。”
“行啊。”袁术靠在车上,抱着手臂,支着腿,不时地晃着脚。“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此机会,我就教你一些生存之道。”
袁权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首先一点,你要想过得滋润,没人敢惹你,你就要找个靠山。”
“靠山?”
“比如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闯了那么多祸,也不影响升官?原因很简单,我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嫡子,想奉承我的人能从我家门口排到洛水边。我惹的那点祸根本不算事,就算有人想找我麻烦,愿意为我顶罪的人一抓一大把。曹矮子敢用五色棒打死蹇图,你让他碰我一根寒毛试试。”
看着一脸得色的袁术,袁权竟一时不知道如何评价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