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李乐瞪了裴茂一眼,本欲发怒,却又不敢,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臣……臣……”
刘协摆摆手。“令君,不教而诛,乃圣人所言恶政。诸将不闻圣人之教,不谙朝廷之礼,情有可原。”
“唯。”裴茂躬身而退,神情恭敬。
李乐看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跟着严肃起来,客客气气地行礼。
“但尚书令代表朕的诏意而来,纵不论君臣之义,诸君为东道主,亦不当对客人无礼。”刘协沉下了脸。“你对尚书令无礼,是藐视朝廷,藐视朕吗?”
李乐被刘协搞得心情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见天子声色俱厉,下意识的腿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臣……臣岂敢,臣有罪。”
裴茂的眼睛顿时直了。
这么简单?
第258章 白波诸将
一向最有心机的李乐跪了,胡才、韩暹也没多想,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就像作战时跟风一样。
“平身吧。”刘协甩甩袖子,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河谷。“这里面藏了几千人?”
刚刚站起来的李乐脸一红,转头看看胡才、韩暹。
胡才、韩暹也一脸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把他们那点小心思全给揭露了。
“也没……几千人。”李乐唾了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道。
刘协回头看着李乐,嘴角轻撇。“那你们现在总共还有几万人?”
“七八万人吧。”李乐含糊地说道。
“七八万人。”刘协重复了一遍,转头对裴茂说道:“这么说,河东损失的户口有近一半在这里了,是吧?”
裴茂很不以为然,却不好当着天子的面戳破李乐。
“如果真有七八万人,大约如此。”
李乐听出了裴茂的不屑,忍不住反唇相讥。“前几年人还要多一些,有十多万。”
刘协随即问道:“这几年少了两三万人?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又或者是归田了?”
李乐语气稍缓。“都有。郭大帅战死后,杨奉率部出走,少了一万多人。去年大旱,又饿死了一些人。归田的也有,不过不多,而且就算归田,也不过是依附大户,做了佃奴,未必就比山里好。所以最近半年,又有人陆续回来了。”
刘协想想,觉得李乐说得大致靠谱,数字也能对得上。
“白波军最多时,有多少人?”
李乐的眼神黯淡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中平元年,随大贤……起事时,人数最多,总共有二十四五万人。后来……后来有的战死,有的失望,渐渐减到十万人左右。”
刘协心头一紧。
二十四五万人,几乎占到河东户口的一半。
由二十四万减到十万左右,就算里面有一部分是脱离了队伍,只怕战死的、饿死的也不在少数。
白波谷的面积就这么大,耕地就这么多,能养活的人是有限的。
杨奉当初出走,除了内部争权,也有粮食无法自给的原因。
当初在杨奉营中时,他就听将士们零星提过一些,只是当时没心思考虑这些。现在回头想一想,才觉得后背发凉。
“山中艰苦,还是出山定居吧。”刘协转换了话题。“军屯的消息知道了吧?要不要朕再解释一遍?”
“听说……”胡才嘴快,刚说了一半,被李乐瞪了一眼,又憋了回去。
李乐躬身道:“若陛下能为臣等解说一二,臣等感激不尽。”
胡才等人听了,连连点头附和。
官府的文书,他们又看不太懂,只是听杨奉转述。如果天子能亲口解释一遍,那是再好不过了。别的不说,天子亲口说的,总不能抵赖吧。
刘协早就猜到这些人对太守府没什么信任可言——就王邑那种一心为大族作想的态度,太守府怎么可能得到白波军将士的信任。
至于荀彧,谁知道他是谁。
刘协命人取来几个马扎,与李乐等人围围而坐。
荀攸、裴茂陪在一旁,王越、史阿站在身后,手按着刀环,不敢有丝毫大意。
白波诸将也有点紧张,不敢离刘协太近,以免引起误会。
“军屯初步定为四万户。”刘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因为需要至少一人从军,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军屯户。军屯户计口授田,丁男、丁女各十亩,使男、使女各七亩,未使男女各五亩……”
刘协一一解说,不时停下来问他们有什么疑问。
河东的事务大多成了夹生饭,军屯是他最后一个大的设想,也是将来稳定河东的关键,必须做扎实,以免将来出现原则性的偏差。
实施军屯的目的,就是稳定的兵源。
这是将来能否守住京畿及并州的关键,也是重建财政的基础。
河东的经历教育了他,在官员基本都是大族的前提下,要想对大族动手绝非易事。一不小心,他就可能成为孤家寡人,诏书不出御帐,甚至写不出来。
要想拥有话语权,就要牢牢的掌握兵权。
兵权的基础是户口。
他要尽可能将更多的户口拉拢过来,成为自己坚实的基础。
一个五口之家,大约可以拥有三四十亩土地,在满足自身的衣食支出之外,还可以提供一个壮丁征战一年的口粮。
只要军屯能够顺利实行,一年后,他就拥有四万兵,以及供这四万人征战一年的粮食。哪怕是面对最恶劣的情况,他依然有守住河东的底气。
“陛下,军屯不收口钱吗?”胡才身后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士卒问道。
“有人当兵,就不收口钱。”刘协解释道:“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朕着重解释一下。”
那少年士卒得到天子的夸奖,有点不好意思,一旁的人也笑了起来。
“比如说,五口之家,有壮丁一人。如果有战事,这个壮丁是要出征的。如果没有战事,但是有徭役,这个壮丁也是要出役的。简而言之,壮丁要随时待命。哪怕是既没有战事,也没有徭役,甚至不是在战时,也要参加军事训练。”
“那这个壮丁战死了或者受伤了,不能再战,怎么办?”又有人问道。
“壮丁战死,他的家人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选择退出军屯,转为普通编户。这通常要搬家,军屯的土地是固定的,不与普通编户混居。一是保留军屯,只要五年之内,他有子弟能够从征即可。在他的子弟成年之前,可以不用出战,只要提供徭役即可。”
裴茂咳嗽了一声:“陛下仁厚,有诏规定,未成年的男女不做重活,有专门的徭役内容。比如到军械坊里做工,或者协助官府伐竹木制简。总而言之,都是力所能及的事,不会伤了身体。”
“还有这样的事?”将士们惊喜的交头接耳。
刘协很满意,裴茂的态度积极而有分寸,这是他需要的捧哏。
不让未成年人参加重体力劳动的确是他的要求,却不是出于仁厚,而是为了保证兵源的质量。
这四万兵是他的步卒基础,当然不能充斥滥竽充数。
提供足够的营养,再加上充分的训练。几年后,他就可以拥有一支真正的精锐。
那些老兵油子是没什么希望了。强大,要从年轻人抓起。
第259章 怒而兴师
刘协与胡才等人说话时,除了随从的虎贲侍郎百骑,其他人一直在不停的前进。
胡才等人发现时,队伍已经过去大半,只剩下辎重营的尾巴。
胡才有些好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陛下,你这是要赶到平阳吗?”
“没错。”刘协看了一眼呼厨泉。“朕这次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安排好你们的出路,让你们过上太平的日子;一是安排好单于的出路,让他们有家可归。”
胡才恍然,随即又有些遗憾。“臣等还为陛下准备了接风洗尘呢。”
“等朕班师吧。”刘协没具体说,他也不清楚白波军中有没有匈奴人的奸细,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了。“本来朕想与你们盘桓数日,论论道义,没想到你们一个通晓道义的也没有。”
李乐等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他们虽然是黄巾旧部,但真没有人通晓《太平经》,杨奉派人回来请时,他们只能拒绝。如今又被天子当面嘲讽,实在有点丢人。
“不过没关系。”刘协又道:“道的意义不在论,而在行。虽然你们不通道义,并不妨碍行道。朕希望你们能太平,你们也要收敛起打家劫舍的心思,安稳过日子。待将来天下太平,你我君臣再坐而论道,检讨得失,也不为迟。”
“是,是。”李乐等人连连点头答应。
虽然他们不懂道义,却知道太平的可贵。
大贤良师张角死了十多年,黄巾接连遭受重大打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也变得虚无缥缈,反倒是天子愿意让他们过上太平的日子,多少有些奇怪。
但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山里熬了十年,如今有机会出山,他们求之不得。
刘协与李乐等人说了半天,拱手作别,跨上战马,追赶队伍去了。
为表诚意,李乐等人将刘协送过汾水,站在官道边。看着天子远处,回过头来,个个感慨不已。
“天子虽不是身高八尺的猛人,却是大圣人。”胡才咂着嘴。“或许他真能致太平。”
韩暹附和道:“爱民如子想来也不过如此吧。我听过那么多故事,能像天子这么亲近的好人可不多。汉家出了这样的天子,说不定真有再兴的可能。”
李乐轻吁一口气。“你们也不要急着下结论。就算他是一片真心,朝廷的那些官员也未必是真心。军屯说得这么好,真能实现么?”
“天子亲口说的,他们敢不认?”胡才眼睛一瞪。“老子剁了他们。”
“就是。”韩暹说道:“要是那些当官的敢欺君,我们就剁了他们,清……清……”
“清君侧。”李乐瞥了韩暹一眼,翻身上马,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韩暹很生气。“这竖子,不就是读过几句书么,得意个甚?”
胡才嘿嘿笑了两声。“老韩,你还没看出来么?天子刚才也说了,要教你我的子弟读书,这说明天子也是看重读书人的。他李乐就是个读书人,不是你我这样的粗汉。将来做了官,自然比你们升得快,说不定能赶上杨奉,弄个将军当当。”
“呸!”韩暹啐了一口。“将军是用刀砍出来,读书顶个逑用?天子要不是一刀砍下了李傕首级,谁把他当人?”
胡才一时出神。“老韩,你说天子真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吗?我看他也不是很壮啊。”
“你不懂,真正的高手都不壮,壮的那是牛。”韩暹得意洋洋地说道:“咬人的狗不叫,善斗的鸡不鸣,真正的高手也从来不张牙舞爪。你知道天子身边那个汉子是谁不?”
“哪个汉子?”
“就是站在天子身后,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个。”
“不认识,谁啊?”
“剑客王越。”
胡才一惊,脸色微变。“当真?”
“千真万确。”韩暹哈哈大笑,很得意于自己的见多识广。“十年前,我在洛阳见过他一面。”
——
刘协一路急驰,追上了中军。
蔡琰踢马迎了上来,询问刚才的情况。
为了行军方便,她没有穿女装,打扮得像个士子。
刘协简单的叙述了一下。
这件事没有太多可说道的地方,大部分内容都是解释军屯的细节,这是白波诸将最关心的问题,却不是蔡琰这些史书编撰者感兴趣的内容。
除非她能理解他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良苦用心。
“到了平阳后,你就随公卿去太原吧。”刘协说道。
“为何?”蔡琰愣了一下,心跳莫名的加速。
“朕与匈奴人会合后,会加快行军速度,赶往美稷,太辛苦。”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发现蔡琰神情有些不自然,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腿疼?若是坚持不住的话,去坐车吧。”
蔡琰定了定神,答应了。
她虽然小时候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气候,但的确没经历过长途行军,而且是急行军。
勉强为之,她很可能会成为天子的累赘。
至于皇后和弘农王夫人的嘱托,她已经努力过了,实在做不到。
“那臣就在雁门等候陛下凯旋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