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152章

作者:庄不周

可是现在,他们无可奈何。

大帅郭泰战死后,白波军为了争夺大帅之位,互不相让。结果实力最强的杨奉怒而出走,去了长安,白波军实力大损,已经没有正面和匈奴人作战的实力和勇气了。

这次接受招安,也是被迫无奈。

朝廷进驻安邑,盐池、铁官都被朝廷控制。他们不接受招安,就无法取得盐、铁。没有盐,人就没力气。没有铁,兵器、农具都无法补充。

简而言之,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能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是军屯。

之所以和裴茂没谈拢,一是因为裴茂姿态太高,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不爽,一是他们事先得到杨奉的暗示。除非天子亲至,谁的面子也不用给。

所以李乐才会一言不合,掀了桌子,轰走了裴茂。

今天,天子来了,他们都来接驾,既兴奋又不安。

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充满了好奇。

十几岁的少年,既能降伏杨奉那样的猛人,砍下李傕的首级,还能讲道,这得多聪明?

传说中的圣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对于天子没有杀卫固、范先,胡才更倾向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既然天子能赦免他们这些举旗造反的黄巾,赦免卫固、范先那样的大族也没什么问题吧。

毕竟朝廷一向就对有权有钱的人更好。

这一点,李乐说得对。官官相护,向来如此。

“来了,来了。”韩暹忽然兴奋地说道,打断了胡才的思绪。

胡才举目看去,只见官道上出现了一些人影。离得远,看不清楚队伍,但低矮的烟尘却清晰的展现了队伍的长短。粗粗估计一下,这支队伍大概有万人左右。

胡才暗自松了口气。

就算朝廷的军队精锐,仅凭万人也攻不下白波谷。

胡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李乐也看过来。两人互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各自发出了手势。

身边的掌旗兵摇动战旗,发出信号,示意藏在山谷里的部下放心,相关将领出谷,准备接驾。

为了防止朝廷以招安为名,行进攻之实,他们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战旗摇动,山谷中传来隐隐的呼喝声,随即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数十步骑从河谷深处走了出来,在各自主将身边聚集。

——

大军沿着官道前进。

前锋是骁骑将军张杨率领的千骑。

行军途中,骑兵没有披甲,弓也没有张弦,但队伍却很整齐。两骑并排,占据了官道的右侧。左侧是校尉、都尉等各级将领,以来往来传递消息的游骑。

他们没有看汾水西岸的白波诸将,缓缓而过,逶迤向北。

胡才等人的心情再次放松了一些。

张杨身后是步兵营。

步兵营的队伍更加庞大,除了一千多步卒、属吏之外,还有装辎重、衣甲的大车。大车大多用牛拉,速度不快,车上装的东西不少。

步兵营的将士也没有披甲,没有张弦,连弓箭都放在车上。只是手中有矛戟,腰间有长刀。

步兵营身上的绛色战袍大多破旧了,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有些杂乱。

但将士们的队伍却很整齐,步伐也很稳健。

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从白波诸将的面前经过,仿佛白波诸将根本不存在似的。

胡才等人心中疑惑,不约而同的互相看看。

骑兵不停,还可以理解。毕竟万人的队伍不短,骑兵必须向前,才能给天子的中军留下空间。但步兵营也这么走过去了,多少有些不合理。

天子所到之外,北军应该为天子设警,步兵营、射声营配合立阵是最常见的配置。

看到步兵营从面前走了过去,他们不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天子根本不是来见他们的?

步兵营过去了,射声营也过去了,屯骑营也过去了、长水营也过去了。

就连北军中侯士孙瑞的将旗都过去了,前面的骁骑将军张杨部都看不到影子了,队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正当胡才等人忐忑不安,有骑士从后面奔了过去,站在汾水东岸,大声呼喝。

“天子将至,白波诸将接驾。”

胡才等人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们命人架桥,十几只准备好的小船从河谷中划了出来,准备在汾水上架浮桥。

浮桥还没有架好,一队骑兵奔驰而至,在汾水东岸停住,向两侧散开。

这些骑士都披着玄甲,手中持长矛,腰间挂着战刀和弓箭。弓上了弦,随时可用。

看到这些衣甲整齐的骑士,胡才等人有些不安,却也没想太多。

毕竟天子出行,不可能一点警戒力量也没有。这些骑兵虽然杀气腾腾,人数却不多,不足百骑,应该没有发起攻击的可能。

胡才和韩暹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李乐。

“谁先过河?”

第257章 将心比心

刘协勒住缰绳,看看正在架浮桥的船夫,又看看汾水对岸的人群,不禁一声轻笑。

“令君,哪个是胡才,哪个是李乐?”

裴茂一手挽缰,一手指着对面。“前面二人,左侧高瘦一些的是胡才,右侧是韩暹。后面坡上的是李乐。白波诸将中,李乐算是有点计谋的,其他人都是粗鲁无知之辈。”

时隔数日,裴茂再一次与李乐面对面,心情还是很不好。

只是天子面前,他要保持大臣的体面,不能和李乐一个山贼一般见识。

“他们这是担心朕趁机进攻吧。”

裴茂冷笑一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罢了。陛下不必在意。”

刘协笑笑。“令君若易地而处,能不狐疑乎?”

“陛下,臣岂能为贼?”裴茂作色道。

刘协转头看着裴茂,面带微笑。“我听说他们曾南下作战,想必一定曾经过闻喜,或许还拜访过裴氏。当是时也,你可曾开门延客?”

裴茂闭上了嘴巴。

他理解天子的意思,却觉得这个比喻太不合适。

天子这不是以贼自居么?

裴茂没说话,陪在一旁的呼厨泉却深有同感。“陛下所言甚是。白波军求生不易,不得不处处小心。正如臣等,寄寓河东,举目皆敌,无一日敢解安睡。”

“单于,朕与你皆是丧家之人。”

呼厨泉鼻子一酸,低下了头。天子这句话,勾起了他这几年的辛酸记忆。

裴茂也有点感慨,天子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说是天子,其实还不如白波贼。白波贼只要进了山,不管是董卓还是李傕,都拿他们没办法。天子却是董卓、李傕嘴边的一块肉,随时可能被一口吞掉,尸骨无存。

他能理解白波贼的心情也情有可原。

眼看着浮桥将成,对岸的胡才等人还在争执,似乎在争论谁先过河,刘协翻身下马,提起衣摆,径直上了浮桥。

裴茂大吃一惊,连忙下了马,赶了过来。

“陛下,万万不可。”

“无妨。”刘协摆摆手。“一群釜底游鱼罢了。伤害朕,对他们无利可图。”

“可是……”裴茂急出一身冷汗。这些白波贼可不是河东大族,只图利,不害命。他们都是粗鄙野蛮之辈,一言不合,可是会拔刀砍人的。“他们畏威而不怀德,不知礼义。”

裴茂本人上次就险些和李乐翻脸互殴。

“正因为他们畏威不怀德,所以朕更不能示弱。”刘协轻声说道:“若能白波诸将都不能镇服,如何能镇服匈奴人?”

裴茂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不禁豪气上涌。

“既如此,臣随陛下走一遭。”

说着,脚尖在船头一踩,闪身到了刘协前面。

刘协不禁赞了一声。“好身法。”

他知道裴茂不是文弱书生,有一手不错的剑法,却没想到裴茂还有这么敏捷的身法。

看来说要和李乐决斗不是吹牛逼,他真有这实力。

刘协转身,刚准备邀呼厨泉一起,却发现荀攸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神色从容,就像出来郊游一般,只是腰间多了一口长刀,而且移到了适合拔刀的位置。

环首刀是直刃,可以当作剑用,只是比剑重一倍。没有足够的臂力,一般人并不能将环首刀当作剑来用。

裴茂今天就特地带了剑。

看来荀攸不是刀剑皆能,就是臂力足够强。

见刘协看他,荀攸淡淡地说道:“臣陪陛下同行,或许能劝白波诸将几句。”

刘协心道,朕对你的口才是有信心的,只怕你这劝不是用嘴劝。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合理,和白波军讲道理,的确不能只凭口才。

“单于,随朕走一遭吗?”刘协向呼厨泉发出邀请。

呼厨泉的脸色有些为难,却不敢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跟了上去。

脚下的船不太稳,摇摇晃晃,呼厨泉的脸本来就白,这下子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时候,裴茂已经走到了汾水西岸。

胡才等人惊讶地看着走在浮桥上的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之所以互相谦让,不敢先过河,就是怕天子不讲道理,突然翻脸。结果他们还没商量好,天子反倒过来了,而且走在前面。

即使是身后有人跟着过河,也就是十来个人而已。

这……太丢脸了。

看到天子并不高大威猛时生起的失望瞬间不翼而飞。

毫无疑问,天子必是实力惊人,才有如此勇气。

眼见天子过了河,胡才、韩暹连忙带着部下迎了上来,就连站在远处的李乐也不甘落后,赶了过来,你挤我,我挤你,围成半圈。

裴茂心中不安,伸手就要拔剑,却被刘协按住了。

“朕乃天子。”刘协负着手,昂然看着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白波诸将。“诸君为何不拜?”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既激动,又不安。

激动的是天子气度,临危不惧。

不安的是天子这么做实在有点冒失。

这些可都是山贼,不通礼仪,对天子和朝廷没什么敬畏可言。真要惹恼了他们,真像上次一样拔刀相向,天子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裴氏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天子身上,天子不能有任何意外。

白波诸将面面相觑,一时犹豫不决。

按理说,他们应该反唇相讥,至少应该表现出山贼应有的桀骜不驯来,气势上不能输。

可是不知为何,面对这个面相稚嫩的少年天子,他们却心生敬畏。

且不说杨奉对天子发自肺腑的推崇,也不说天子在河东设立军屯对他们的吸引力,仅天子主动过河相见这个举动,便知天子的无畏。

惹恼了天子,不仅唾手可得的机会可能没了,还有可能招来天子的攻击,那怎么办?

见诸将神色不安,一个也不吭声,刘协开始点名。“哪位是李乐?”

李乐原本就有些气短,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拱手出列。

“偶……偶就是李乐。”

裴茂上前一步,戟指喝道:“天子面前,当报名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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