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瞳
用的是非常标准的、市民式的发音,用词也是较为庄重的、上层式的称谓——因为不管她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如何,她的导师都始终是一个来自帝都的,拥有卓然学识和教养的高阶法师,在导师门下,她并没有学过其他的说话方式。
童年时接触过的那些乡野习惯,早已在她的脑海中模糊了。
老夫妇在听到玛丽对他们的称呼之后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拘谨地点着头,干巴巴地重复着:“好,好,真好……”
等所有人在几张沙发上坐下之后,客厅中很快便尴尬地安静下来。
玛丽努力思索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半天才组织出完整的句子:“家里……都还好吧?”
“好,好……粮食够吃,”弯腰驼背的男人连连点头,“你也好吧?粮食够吃吧?”
“……我衣食无忧,”玛丽有些别扭地说道,“你们现在……还住在乡下么?”
“还能去哪?”皱纹遍布的老妇人说道,“房子和地都在那边,还有牲口。”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这位法师老爷派人把我们接过来的,”老妇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丹尼尔一眼,“我们坐的马车,很大的马车。”
随后她又看着玛丽身上的长袍,眼神中又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敬畏——就好像这敬畏已经深深刻印在她的骨子里,以至于只要看到类似的东西,哪怕明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的血亲,她也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一般:“你现在,是法师啊……”
“是,我已经快要晋升中阶了……”玛丽说道,但她并不确定眼前的老夫妇能不能听懂中阶是什么意思。
“好,你……你是有出息的,”那个驼着背的男人又点起头来,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看了旁边的丹尼尔一眼,紧接着收回目光,“你是被法师老爷带走了,这是你的幸运啊,你姐姐,你哥哥都没你运气好……”
幸运……玛丽突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单词。
可以用来交谈的话题似乎很快便结束了,或者说,从一开始话题就不存在。
玛丽越发地感觉不自在起来,她相信眼前的老夫妇也是如此。
他们是陌生人,带着血缘关系,却又相隔万里,他们坐在一个看似很近的地方,努力想要说些双方都能感到融洽的话题,却连装都装不出来。
在第二次尴尬与冷场开始之后不久,那老妇人开始频频看向门口,她的丈夫也越来越显得局促不安起来——他们不懂得如何得体地隐藏自己的情绪,玛丽一眼便能看穿他们的想法与感受。
坐在这个“华贵”的地方这么长时间,这对来自乡下的老夫妇已经坐立难安了,他们根本没有从玛丽身上感觉到任何与女儿重逢的喜悦,他们只是因为一个法师老爷的命令才来到这里的,他们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折磨。
他们偶尔偷偷看丹尼尔一眼,那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乞求。
玛丽主动站了起来。
“就到这里吧,”她低声说道,“我……还有些魔法实验要做。”
“哦,哦,好,”老妇人紧跟着站了起来,“那……那你去做你的事吧。”
“你们要在这里住几日么?”
“不,不了,”老妇人慌忙摆手,“家里的牲口还要人照看,留给旁人太长时间,我们不放心。”
玛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仿佛逃离一般离开了这个房间。
甚至直到躲进附近的偏厅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鲁莽地抛下了自己的导师——而这如果放在一年前,恐怕是要招致恐怖的责罚的。
就在玛丽意识到自己犯下错误的同时,偏厅的房门突然打开,丹尼尔迈步走了进来。
身披黑袍的老法师只是静静地看了玛丽一眼,随口说道:“我安排他们在别处休息一天,明天会送他们回去。
“你如果不想再见他们,这段时间里就不用再见。
“之后,我会派人照看好他们的生活。”
玛丽低着头,声音嗫喏:“……谢谢。”
“不必。”
“导师,我……是不是挺差劲的?”玛丽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导师,“他们是我的父母……”
丹尼尔淡然开口打断了她:“他们一开始并不想来,直到我派去的学徒展示了法师的身份,并给了他们一笔酬劳,他们才愿意来和你见面。”
玛丽有些茫然:“酬劳……”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丹尼尔平静地说道。
“导师,您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局面?”
“是,”丹尼尔没什么表情变化地说道,“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你有必要面对的局面,所以我没有插手。”
玛丽咬了咬嘴唇,随后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法袍,以及法袍衣领附近代表法师级别的银质徽章。
制造隔阂的,并不只有十几年的分隔。
“导师,超凡者和普通人之间……差距真的就那么大么?”
“在大多数地方,就是如此。”
玛丽垂下头,很长时间没有再开口。
丹尼尔则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再打扰自己的学徒。
他还有主人交待的任务要做。
……
奥尔德南,东区暗巷,一名胡须杂乱、眼窝较深、容貌平平无奇的男人正摇摇晃晃地走过街巷。
男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手中拎着一个装着食物的布袋,他的头发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理过,身上较为破旧的衣服也如这片街区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准一般。
冬日的天色总是早早变暗,昏暗的天光已经笼罩奥尔德南,稀稀落落的魔晶石路灯由远而近地亮起,照亮了东区陈旧破败的街道。路上的行人稀少,去工厂上班的人还没各自返家,偶尔见到出现在路边的人,若不是形迹可疑的无业游民,便多是浓妆艳抹、刚刚来到街边的低级娼妇。
醉醺醺的男人在街上走着,突然间,一种莫名的心悸降临心头,让这个身穿破旧外套的男人停了下来。
他仿佛只是因醉酒难受而扶住旁边的墙头,右手却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悄然将一根黄金打造的尖刺握在手中。
尖刺表面有魔法的微光流转。
一个胡子邋遢的流浪汉从他旁边走过,在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那流浪汉突然转过头看了过来。
在醉醺醺的男人眼中,那流浪汉的形象突然扭曲蠕动,变化成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
一个声音传入他耳中:“在黑铁巷14号会面。”
男人眼中的醉意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不动声色地收起黄金尖刺,感受着大脑中悄然跳动的另一个意志,一边脚下变换方向一边低声说道:“是,主教。”
男人转身离开了这道街巷,而在他走过的这条路上,从未出现过什么胡子邋遢的流浪汉,就仿佛那从头至尾只是一个幻象。
……
一道耀眼的光芒划破黑暗,照亮了一片被阴云笼罩的平原,平原上荒芜干涸,苍凉的建筑废墟和植物残骸被风沙掩埋,无休止的风不断吹过整片天地,而在这破败毁弃的天地之间,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平原上跋涉。
他们表情麻木,眼神茫然,仿佛这场跋涉既无目的,也无终点。
而在平原远方,在光芒亮起的尽头,则伫立着一座光辉灿烂的城市,那城市殿堂高耸,金碧辉煌,仿佛神话传说中的完美之城。
乌云遍布的高空,两道身影突然浮现出来。
一道身影身穿白色长裙,手中提着一盏虚幻明灭的提灯,另外一个身影则高瘦儒雅,留着黑发,戴着斯文的单片眼镜。
“赛琳娜大主教,”戴着单片眼镜的儒雅男人对身旁的提灯女子说道,语气中略带恭敬,“这个区域是目前发现的最大一片溢出投影,也是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一处完全脱离了梦境之城、在‘虚数区’生成的溢出投影。”
“这里看上去是一片废墟,一片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废墟,”赛琳娜·格尔分皱起眉,“之前所有的溢出投影都呈现出正在正常运行的城市或村镇,而我们的迟滞器也成功将一号沙箱的时间流速控制到了和现实世界同步的程度,理论上,沙箱内不该出现这样一片荒废了如此之久的区域……尤里大主教,你怎么看?”
“或许,一号沙箱内的历史进程已经割裂,时间不再线性分布,”尤里大主教思索着说道,“也或许它内部的世界已经膨胀到极大的规模,以至于有些区域在正常运行,有些区域实际上已经荒废了成百上千年。”
“……可惜,这里只是溢出投影,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干涉,都无法影响一号沙箱的运转。”
赛琳娜·格尔分轻声说道,她注视着下方笼罩在黑暗中的平原,随后沉默片刻,轻轻摆动手中提灯。
整片溢出投影在提灯的晃动中无声无息消散,还原为基础的黑白双色网格线,以及笼罩天空的灰蒙蒙雾气。
“下周传召那位丹尼尔吧,”赛琳娜对身旁的儒雅男子说道,“我要亲自和他谈谈。”
“这么快?”尤里大主教不禁有点意外。
“是啊,比预想的快——因为那位丹尼尔似乎已经察觉了一些问题,正在私下展开一些调查,正好,我们可以和他谈谈。”
第0755章 丹尼尔的调查
奥尔德南东区,城区最深处的一道街巷中,灯光晦暗。
这里是整个帝都最黑暗和闭塞的区域,一个仿佛被上层社会遗忘的地方,庞大的奥尔德南就仿佛一座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山丘,其上层是富丽堂皇的建筑,底层却如溃烂的伤口般被隐藏在黑暗深处。先进的魔导技术,繁荣的新式商业,愈发光鲜的市民阶级,所有这些东西都和奥尔德南东区最深处的街巷没什么关系——
这里离黑曜石宫只有半座城市的距离,但却仿佛比更遥远的那些山区城市更远离文明社会。
而在这远离奥尔德南各种官方眼线的街巷中,一个胡须杂乱、眼窝深陷、穿着破旧外套的男人正脚步匆匆地走过一座座低矮破旧的房屋门前。
急促且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响起,一些窥探的视线从那些房屋的门窗中露出来,在这已经入夜的时刻,敢于在东区最深处孤身行走的人总是能引起好奇者的窥探,但那些被脚步声吸引而望向街道的视线很快便都陷入了疑惑。
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在他们眼中,街道上空无一人。
但脚步声是确确实实出现过的。
那些躲藏在门窗后面的视线渐渐带上了紧张和恐惧,迷信的居民们想起了那些关于入夜之后幽魂游荡和黑巫师的恐怖传说,赶紧一个个收回目光,把本就紧闭的门窗关的更严了一些。
男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过了整条街巷,来到黑铁巷14号的门前。
他在那扇黑漆漆的门前站定,把手按在门板上,稍微感应了一下里面的动静,确认屋内并无异常之后才转动钥匙,无声推开房门。
他看到房间里亮起温暖的灯光,一个身披黑袍、面容模糊的身影仿佛早已抵达般坐在屋内的靠背椅上,屋子角落燃烧着熊熊的篝火,光洁明亮的地板和桌椅陈设均一尘不染。
男人飞快进屋,关上房门,在那面容模糊的身影面前躬身行礼:“向您致敬,丹尼尔主教。”
“无须多礼,格兰度,”身披黑袍面容模糊的丹尼尔摆摆手,话语声直接在名为格兰度的男人耳畔响起,“此地安全,我们可以放心交谈。”
“是,主教大人。”格兰度深深低头。
“我让你调查的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丹尼尔静静地询问道。
“是,属下已经完成初步调查,”名为格兰度的永眠者教徒立刻恭敬回答,“截止到上周,您命我接触、询问的几名下级教徒都已发来反馈,他们均表示不曾在网络中发出过任何求救信号,也不曾遗失过任何记忆——最起码,他们自己不记得这些。”
丹尼尔点点头:“就只有这些?”
“不,还有更多,”格兰度慌忙答道,“属下对这些下级教徒的反馈也有所怀疑,因此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又偷偷接触、催眠了他们身边的人,从中得到了不一样的情报……根据那些人回忆,上述教徒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基本上都曾出现过精神恍惚、长时间沉睡,甚至性格短暂突变的情况。”
“性格突变?”丹尼尔立刻注意到这个关键词,“存在心智替换或心智寄生的可能么?”
“属下已经确认过,并无这种可能,”格兰度摇摇头,“我之后又数次接触那些教徒,分别在他们清醒以及催眠等多种状态下观察过他们的心智,他们的心智仍然属于自己,意识完整,潜意识也无拼合、切割过的迹象。”
丹尼尔的兜帽下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格兰度恭敬说道。
“一切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丹尼尔的声音低沉,“精神恍惚、长时间沉睡以及性格突然变化,这本身就是心智受到影响的明证,而且短时间内一定会留下痕迹,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心智显得一切正常,那就反而……”
他突然停顿下来,名为格兰度的永眠者教徒忍不住带着好奇和一丝紧张开口问道:“主教大人,您……”
他的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眼神也陷入了短暂的茫然,而在他视线失去焦点的瞬间,房间中充斥的温暖灯光、房间角落熊熊燃烧的壁炉、整洁的家具陈设等事物也瞬间消失不见。
房间中一片漆黑,连一根蜡烛都没有,也没有燃烧的壁炉,事实上除了一把靠窗的椅子之外,这里甚至没有任何家具。
名为格兰度的男人便静静地站在这空荡荡的漆黑房间中,站在门口的位置,眼神茫然地呆立了整整两分钟。
两分钟后,他的眼睛才眨了眨,于是房间又瞬间恢复了之前温暖明亮的模样,身穿黑袍的丹尼尔主教也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靠背椅上。
一股寒意流过脊背,格兰度瞬间打了个冷颤,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接受了眼前这位强大的永眠者主教一次详细的“检查”,忍不住紧张畏惧地开口道:“大人,我……”
“你的记忆被修改过,”丹尼尔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件事的调查到此为止,你不要再深入下去了。”
“……是,”格兰度耳边滴下一滴冷汗,带着十足的后怕,“感谢您的提醒。”
“嗯,”丹尼尔点了点头,“另外,近期也尽量不要长时间连接心灵网络,如果必须连接,保持浅层接入,不可深入。
“最后,近期可能会有最高主教团的大主教联络你,询问你近期的调查行为,到时候不必替我隐瞒,坦然相告即可。”
格兰度不禁露出惊愕的表情,并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记忆被修改的真相,脱口而出:“大人,难道修改我记忆,遮掩真相的人是大主教们……”
他话刚说到一半,便警惕地闭上了嘴巴,低声继续问道:“大人,最近心灵网络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要问太多,”丹尼尔淡然打断了他,“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又是一阵寒意袭来,格兰度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谨慎地不再开口。
随后,他视野中的各种事物突然摇晃了一下。
灯光消失,壁炉消失,家具陈设尽皆消失,黑铁巷14号重新变为一间黑沉沉空荡荡的房间,名为格兰度的男人眨眨眼,完全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房间门口,一只手探向身后,还保持着随手关闭房门的姿态。
那位强大神秘的永眠者主教已经离开,从格兰度的脑海中离开了。
……
奥尔德南法师区,一座灯光明亮装饰考究的别墅内,丹尼尔正坐在书房的安乐椅上,手中拿着书卷,随手翻过一页。
他身后的人造神经索安静、贴服地待着,只有末端从衣服下摆探出,在椅子靠背附近微微摆动着。
“……该考虑怎么应对某位大主教的询问了,”这位老法师无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只是不知道会面对哪一位……”
最高主教团果然在试图隐藏什么巨大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绝对牵涉甚广,影响巨大,他们在紧盯着跟这个秘密有关的一切情报流动。